到了江阴,天刚刚放亮,萧山来了很多人接船,14辆很大的客车,漂漂亮亮的。前面有警车开道,后面还有医院的卫生车,很热闹,也很风光。
中饭是在车上吃的,发了干粮和水。一进萧山,国平就说:“路好平,车跑起来真舒心。”贤绣问:“萧山比重庆,哪个大?”
村里的新房子都造好了,许多小车,把我们一家家接走送到。晚上,镇政府在盈丰酒家,给我们到宁围的移民接风。这天是8月28日,“发了发”,有意思得很!
新房里,有一个桌子八个凳,一个落地电扇,全套煤气灶,还有大米和油。明天,我们就要在新居所自己起伙,开始新的生活了。晚上我睡不好,贤绣也睡不好,她说:“定和,到这里,心里是踏实,可是一闭眼,想的还是我们那个桂井村。”
农民靠双手劳作,村里分给我三亩半地,就在屋后,人家又给我一亩。这里的人,种田的很少,都做工。后来在宁围的11户移民,也剩下我一个人弄田了。
我想,人总要吃,吃的都是地里来的,这是做人的根。唉,那些年轻人,想法总是不一样。
国平来了没有多久,两小夫妻就回奉节去了,因为他有些业务不想放走,住在我兄弟家。小娃儿海中进了宁围一个大厂,叫江盛铸锻有限公司,是邻居特意介绍的,开大行车。我对他讲,移民是生人,到处要小心,多做点事吃不了亏,不要让人家说,四川出懒人。
贤绣管家,种田只有我一个了。我祖上代代是农民,我是快50岁的人了,大半辈子在田里,现在要重新学起萧山农作,想起来就心里干燥得很。
这些田,好久没种了,杂草长得茂茂的,土板结得实实的。村子里派拖拉机帮我翻地,翻半天,我就谢谢了,那些杂草翻倒地里烂,可是草籽还不得茂长出来?有一种草叫圾垃草,像坏人一样,败了又长。我一个人垦啊垦的,满手起血泡,开了43畦地,杂草拔起烧成灰,肥田。
这里菜的品种,比我们那边多很多,种植很讲究季节,早了要僵,晚了不发。
可是两边的季节不一样,我摸不到头绪。打的农药也不一样,比方说乐果,都有得卖,用法就各有各的说法了。还有种子认不得,同样种的甘蓝菜,把两地的菜籽一起摆,看去就是两种样。
我家门前有个一百多平方米的院子,我老早就把五棵脐橙树苗种下,多半年过去,要是在奉节,早就蹭蹭地长喽。在这里,好像没奶吃的娃娃,蔫了个脑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的就是这个理。
萧山农业局为移民办了农训班,我文化浅,又忙,就让小儿子海中去学习。
反正这里的邻居很好,我就问他们,向他们学。我在地头的时候,他们也会来照应我。
手把手,教我最多的老师,叫周传木,他也是弄田的,农艺很好,就住在路对过。我在这里叫“传木——”,他应一声,一下就到。他有一儿一女,都还小,造房子欠的债,才刚刚清。这个同奉节差不多,凡是种田的,都不得富。
我决定匀出七分地,先种大蒜试试,三个月后,收了四五百斤,赚了两千多块。海中说笑:“爸,照时髦的话说,这是你掘的第一桶金。”好笑哈!娃儿不懂,种下大蒜,不用加肥,不用打药,虫子不咬,很容易就大了。
后来,种青菜、种蒿菜、种芹菜、种菠菜,还有那个长豇豆、四季豆,侍弄起来就讲究多了,我都学学种种。那天下雨,我看长豇豆现在贵,一斤可以卖一块多,我想种得卖相旺一点,就加了尿素,在奉节,我们都是这么做的。第二天一看,长豇豆都黄了。我去问传木,他说:“啊呀,你以为下雨,尿素就不掺水?水质土质不同,用肥也不同的呀。”
有一次传木说,要搭个尼龙棚棚,我听了半天才听懂,就是四川人叫的油纸棚棚。他要我抓紧时间种水菠菜,因为天凉了,火锅俏了,少不得要涮菠菜,一斤卖到一块八了。我说,火锅,我们那边还有个名字,叫混合口水汤汤。他笑死了,说再也不敢涮火锅了。
现在啊,常常有骗人的事,只有地是不骗人的。第一年,我种田就种出一万多块来。
邻居老戴,是个乐天的老头,常常来串串门,送点菜,问问有啥子困难要帮。
有一天,他学我们四川话说:“老余头,看你起早摸黑的勤劳,菜又种得好,给你评个劳动模范,要得么?”我说:“评啥子模范,累累不死人,气气气死人的。”
在奉节,脐橙由水果公司包下,蔬菜由菜贩子定购,还是公道的。这里,也有菜贩子上门,可是价钱压得很低。卖一块钱,他要赚七角,我只能保本。
有的本地人,在杭州几个大菜场,都包摊位,半夜,自己用车送到菜摊上,天一亮,新鲜出笼的蔬菜哦,人家抢着买。除了几个管理费,赚多赚少,全部自己的。老戴说:“这叫产供销一条龙,要几个人搭班,还要有大本钱。”我是吃不消的。
有人劝我,每天一早,把菜运到萧山菜市场卖。可是我一个人,要种菜,要收菜,再要运菜、卖菜,哪有时间忙得过来?
想来想去,还是给五七路口的蔬菜批发市场送菜。我买了一辆三轮车,这种车,四川是见不到的。一车子装了五六百斤,半夜一点多出发,贤绣不放心,要同去。结果呢,我不会踩,她不会坐,半道上车子翻了,她的手骨断了,赶紧送到宁围医院,花了四百多块,几个月没好,还落下个病根。
在批发市场,只要我一开口,上上下下都喊我“四川佬”,好像我没得名字的。
这里都是半夜里的生意,大概没得睡觉,这里人的火气都好大,闹哄哄的。有时候菜对路,一下子出完,我马上可以回转。有时候行情不好,等到天亮也出不完。
市场有好几个大门,一进门就要收管理费,收得很不讲理。你要是送点好菜,管理员高兴了,看一下你的菜,可以卖一百块,就收你三块。要是今天不得劲,看也不看乱说,六块七块。你还辩不得,当心再加三块。比天王老子还神气。
这里进菜的,都是大菜贩子,湖北人多,他们的汽车,就停在外面,装满了,听说就朝杭州、宁波、绍兴送。碰到好的湖北人,批菜就舒心。有个孝感的,二回去,他还我菜筐筐,总要给几个新的。
也有的,就像九头鸟,坏得很。有次市上的苋菜,卖到两块一斤,我报批发价是五角,已经很低了,一个湖北人一定给三角。我不肯,他就卡我颈子抢我菜,一筐一筐丢上车,他们有十多个人,骂我四川人笨脑壳,不识相就吃拳头。我还有啥子办法?二回去要菜筐,都破烂了。
都喜欢欺侮外地人,以为我是四川来承包菜地的。贤绣很生气,我们移民,是为国家舍小家来的,一定要我把那块“三峡移民团”的牌牌,挂着去卖菜?
有次去,管理员要菜,我不给,我说我是三峡移民,政府免三年农业税的,给他看牌牌。他说:“你三峡移民有什么了不起的,打他!”两个湖北人就上来打我的头,踢我的腰。后来几天,我脑壳成天嗡嗡嗡的。
每到不舒心的时候,我同贤绣,就要回想我们的桂井村。我们村里,家家院子里都有丹桂树,花开了红红的,像一片云。香气飘到三五里外。村里还有一口桂井,井口有十几个平方米大,水深四五米,从来不见涸。井边有一棵丹桂王,二三十米高。这个水冬天冒热气,夏天凉得你手都伸不进去。水比酒还清,甜甜的,说含有丰富的矿物质。所以这里的自来水,我们一直吃不惯,有腥气。我在院子里打了一口机井,打上的水,还是没口味。
国平从那边来个电话,说奉节老城要炸了。我问,码头的依斗门呢?老城墙呢?刘备的永安宫呢?国平说,奉节新城早造好了,这些古迹,统统安放在宝塔坪。我这才舒了一口气。
炸奉节老城的这天早上,国平又来电话,说他在老城里,还有很多很多的奉节人,都来向老城告别。炸的是锅池底、小南门和邵家巷的九座大楼……一下子,我从电话里听到爆炸声,一共18响。
在利二村,大家都说,这里的地要开发了,我们要迁居了。贤绣说:“啥子事喽,恁个不得安生。”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三千里都移了,挪动挪动怕么子哟?”
每到年底,萧山区长总要来慰劳,送我们奉节产的稻花香酒。今年,我抱起在萧山出生的孙子,对区长说:“你看,我们三代人,都扎根在萧山了。”我还对区长提了要求:“等三峡水库全造完的时候,希望能组织我们移民回去看看,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要得么?”
沙漠之狐
口述 杨根生 整理 张海龙
中国有三个叫“根生”的人很厉害,一个是正大青春宝集团总裁冯根生,一个是蒙牛集团总裁牛根生,还有一个杨根生。
杨根生,沙漠学家,中国科学院寒区旱区环境与工程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人称中国的“沙漠之狐”。
沙子有多厉害、沙子有多狡猾、沙子跑得有多快,你们没去过沙漠的人,把头想破了也想不出来
我今年周岁66了,这辈子四十多年都和沙漠打交道着哩。你看我这皮肤,这粗的,都是叫沙子打磨的。我是个近视眼,我特别费眼镜,为啥哩,我到沙漠去一趟,那镜片就叫沙子磨花了,看啥都模糊一片。你们是不知道,那沙子被风吹起来到处呼呼跑,就像是个锉刀,把啥都给锉毛了。沙子那东西,见缝就钻,我从沙漠出来十天半月的,头发里鞋里还有沙粒,好在我也习惯了,你现在要让我时间长了不去沙漠,我还急着哩。
干沙漠研究这个工作,苦哇。我第一次进沙漠,地面温度80度,水喝完了,力气也抽干了,我倒在一个50厘米深的沙坑里,啥知觉都没有了,一直到晚上12点,科考队才把我找着,灌了两壶水才醒过来。
1969年,我在新疆吐鲁番到艾维尔沟的大风口,测风速对火车运行的影响,用了4年半的时间。那个风速表都能被狂风吹爆,我一个同伴被大风吹走了,再也找不见了,我们剩下的三个人就把自己用铁链绑在早早打在地里的铁桩上。
那个鬼地方,大风能把火车都掀翻,风速是57米/秒。我后来设计的,是水坝一样的防风墙,只有那样,火车才能安全运行。
1973年,我在新疆库木塔格沙漠,一待就是半年多时间,成天就在沙漠里转来转去,测量地形啥的,没水的时候,我们就喝骆驼尿,就连骆驼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喝上,那种生活你们根本就想象不出来。2001年的时候,我差点死在沙漠里。那是在内蒙古的库布齐沙漠,我考察黄河河道泥沙淤积的时候一脚陷到积沙里面,积沙一下子就淹到腰上边了,眼看着就来不及了,幸亏旁边一起去的新华社记者一把把我给扯出来了。真是吓死个人哪,我这把老骨头差点就叫沙漠给收回去了。
有人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沙漠之狐”,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德国有个军官叫隆美尔,一直在非洲战场上打仗来着,最擅长在沙漠里打仗。我说人家咋在沙漠里走着呢,那是坐坦克车、坐飞机、坐越野车,人家是装甲部队在沙漠里走。我们是咋走哩,我们就是两条腿一壶水,再就是骑个骆驼,晚上睡觉都得把骆驼用绳子拴到自己的裤腰带上,骆驼要是跑了,得把你一起带上拖跑,可害怕哪!你看我是啥“沙漠之狐”,我就是个骆驼,和骆驼一样是个苦命,我研究沙漠,那是一步一步用脚量出来的。再说了,现在这沙漠里哪有啥狐狸,我这几十年就没见过个狐狸。没水喝没吃的,太阳出来没躲的,那狐狸咋活呀。我看就连沙漠里那些虫子也活得苦得很,成天就在沙子里钻来钻去,能钻出个啥来啊?
我这一辈子,沙漠成我家了。中国的八大沙漠还有那些沙地,我跑了个遍。
非洲的撒哈拉沙漠,还有世界上其他的沙漠化地区,我也去考察过。你们这天天生活在城里的人,对沙漠其实没啥感觉,除非是沙尘暴来了,才想起来。你要是拿张地图,你看那黄颜色的沙漠区域,加起来真是不得了啊,中国的沙漠化地区,差不多有国土的两成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中国土地沙化非常严重,每年扩展2460平方公里,相当于每年要吃掉一个县的面积,每年沙化损失要花掉500多个亿的钱哩,那可不是小数字。我们以前总说要向沙漠进军,那太夸张了吧,沙漠一直是在向人类进军才对。治理速度远远赶不上恶化的趋势。在沙区的有些地方,头天晚上你睡在屋里,第二天醒来睁眼一望,已经陷入茫茫沙漠里面变成生态难民了,这是真的。沙子有多厉害、沙子有多狡猾、沙子跑得有多快,你们没去过沙漠的人,把头想破了也想不出来哩。
我这工作说起来还真是挺重要,再苦的学问也要有人去做么,再说了,这沙漠和人的生活关系很密切呢,不了解沙漠的事情,以后我们的城市叫沙漠淹没掉也是有可能的。老实说来,在野外的时候,听着沙子嗖嗖嗖地在那儿飞,我就着急和担心,那沙子都是长着腿脚的哇,一跑起来整个沙漠都会跟着跑。你能听到沙漠蚕食良田的声音,你也能看到过去的古城现在被沙子完全盖住了……
我小时练功夫,唱豫剧,长大了没想到干开沙漠了。满头满身焦黄色,啥叫跳进黄河洗不清,就我这个样子
我是1942年生人,老家是河南登封,就少林寺那地方。我们老家那练功夫的风气可盛了,无论大小老少,全都会练几手功夫,要不然,咋敢当登封人哩?
我也是从小就练功夫,到上中学的时候,在四邻八乡的,还有些小名气了呢。
一开始,我能一掌劈开摞在一起的5块砖头,再后来就能一掌劈开10块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