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9点,我们工地上一个福建人没车子回不了宿舍,我还开车送他回去,当我开车经过市区时后脊梁一阵阵发凉,大街上表面看上去很平静,是过于平静了,好像就我一辆车在行驶,我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我的房子是250块美金一个月租来的,宿舍兼着办公室,有电脑、空调、冰柜、洗衣机,还有建筑机械,但已经不属于我了
26日一大早,我们就去中国大使馆。到了大使馆一看,当时进进出出的人那叫多啊,一天下来总有个几百人去问的,大使馆的电话此起彼伏,不是手机响就是座机响。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人员问问,他说:“要离开的话,联系方式留下来。”当时考虑到最邻近的地方是澳大利亚的达尔文,中国大使馆联系了澳大利亚大使馆,准备安排我们先撤离到达尔文。
当时网络非常繁忙,手机打不出去,我和建德同乡吴炳新、朱根富联系不上,没法商量,只能断断续续发短消息联系。
那几天中国大使馆一直在和国内联系。我在朋友家待到27日中午,接到大使馆通知,要求把我和我周边的人要求回国的名单以短消息的形式发过去,准备回国。当时东帝汶国际航班已经停飞,这样要想离开此地就只能包机了。我想到了我多年打拼的财产,但现在保住性命是最重要的,我索性不去想它,坐在床边狂发短消息,一共发了几十条,因网络不好,也不知道到底收到了几条。
我这人,胆子算大的,又开车去通知我的福建朋友。兵荒马乱的,开车到海边时,眼前的景象让我深深震撼,几艘澳大利亚军舰已经停在海平面上,正在向港口靠近,维和部队已经上岸了,他们穿着迷彩服,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队伍中间还有一些女兵。这让我心里有一丝安慰。
从福建人家里出来,我就想,这次骚乱也不知要持续多长时间,如果我们都走了,家里的物品没人照应,回来可能什么都不剩了,不如趁现在还有时间,把一些贵重的物品寄放到我朋友家中。
随即我带了两辆货车、两个工人回原来的住所。可到了才发现,围墙铁门锁已经被人更换了,连自己家也进不去了。拍打铁门好久,才出来一位当地土人把门打开。我走进一瞧,家里已经被一个印尼人占领了。我的房子是二室二厅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250块美金一个月租来的,房东是澳籍华人。
我很天真啊,心想你住就你住,我的东西让我拿走好了。我的宿舍兼着办公室,有电脑、空调、冰柜、洗衣机等。
可他们连门都不让我进,印尼人和土人都有马刀,他们一看我们来交涉就拿刀砍过来。这是我内心深处第一次真正地感到害怕,土人一手抓着我的胳臂,一手用刀横着我的脖子,印尼人眼睛像狼似地盯着我,轻蔑地吐出几个单词:“加浪、加浪。”(印尼语“离开”)我当时都吓傻了,只是下意识地点头,不断地说“拜拜拜”(印尼语“好的”),看到我们这样,他们两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才放我们走。
幸好我随身带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有备份,否则电脑一丢失,客户资料都没了,这可是顶顶要紧的东西。还有搅拌机、振动机之类的建筑机械,但已经不属于我了。东帝汶已经处于无政府状态,谁占有了就是谁的了。
这番遭遇之后,我脑子反而清醒了,不再有任何犹豫,当即掉头开车回大使馆。当时是5月27日下午2点钟,由我短信联系上的12个人也到了。后来大使馆又增加了5个人,组成一组17个人,由我任组长。
终于看到带有中文标志的飞机了,当我踩上飞机舷梯的那一瞬间,心里终于踏实了,我可以回家了,这不是在梦里
中国大使馆由主楼、会客室、两个车库、健身房、厨房、餐厅、门卫室8栋主要建筑组成。我进去的时候,里面密密麻麻都是人,院子里就站了七八十个。到了晚上9点钟左右,陆续来大使馆要求受保护回国的人数达到了200多。夜深了,就在车库里、院子里席地而坐休息,有的人用上了自己带来的帐篷,老人、妇女和儿童由大使馆安排在有空调的会议室里休息。
不管怎样,大家的心基本安定下来了,回到大使馆了嘛,大使馆就是中国领土,我们安全了。
大使馆的周边都有人拿着刀在游行,所有人寸步不离。一直等到28日晚饭以后,一位大使先生(请原谅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召集我们说:“告诉同志们一个好消息,国内已经来消息了,飞机要直接把我们接回家,时间就在明天早上。”大家欢欣鼓舞,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了。
29日早上7点钟,我们就开始按组排队,等待坐车去飞机场。大使馆早就备好了一辆中巴和几辆小巴、吉普车。将近10点钟,澳大利亚军车和维和士兵就来到大使馆门口,车子缓缓驶出大使馆,我看见路边住满了当地的难民。
在机场一直等到下午,不时有人焦急地看表,抬头仰望天空。在两点钟的时候飞机终于到了,到的时候大家反而说不出话来了,我想也许是经过了这样凶险的暴乱,人心反而变得超冷静了。
那一刻,我终于看到带有中文标志的飞机了,好亲切好温暖啊。飞机一共两架,均为波音737客机,每架核定座位124个。临上飞机前,中国驻东帝汶大使和我们这些分组长一一握手告别,大使和我握手时语重心长地嘱咐我要照顾好组员,把大家安全带回国内。我听了心里那个激动就别提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已经好几天了,我和国内的家人一直联系不上。当我踩上飞机舷梯的那一瞬间,心里终于踏实了,我可以回家了,这不是在梦里。
包机路线是东帝汶-马尼拉-厦门-萧山。到每一站都有大使、侨办官员过来慰问我们。全部费用都免掉,没有让我们付过一分钱。对这个事,我们私下也交流过,比较一致的看法是中国确实是强大了啊,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再往后的事,媒体都有报道了,我们安全回家了。
我回来的晚上,老婆喜极而泣,连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第二天我回了父母家建德市大同镇,老妈抱着我直哭,因为联系不上心里着急,那几天父母整夜整夜睡不着,两个人不停地打电话给我新安江的大哥询问情况。我在家陪了父母一个礼拜左右。
后悔吗?直到现在,我都不后悔去东帝汶,我觉得战争的发生是无法预计的,任何国家都可能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意外,这并不是我决定上的失误,况且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段宝贵的经历。
你看我现在说出来好像蛮平静的样子,其实很多内心挣扎、内心感受只有当时才能体会。等东帝汶局势平静下来以后,我想起码还要再去一次,我投资的二手货商店,合约签了10年,现在还有8年呢。
我为死囚写遗书
口述 欢镜听 整理 曹晓波
1996年10月16日,我被判了两年,但没被送到劳改农场。
为啥?因为我在看守所协助管理在押犯,表现不错,留下来了。类似我这种刑期短、素质还好的犯人,都有机会担当这种工作。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在看守所监区内可以随便走。
这就给了我为死刑犯写遗书的机会。
我摊开稿纸,手却在抖,钢笔一划,稿纸就戳破了。换了一张,还是戳破。这死囚说:“大哥,明天上路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紧张啥呀?”
看守所里什么犯人都有,一审判了死刑,等待高院复核的也有。复核没下来之前,24小时得有人陪。最长的,一陪就是小半年。谁“陪”?就是像我这种犯人,里面叫“陪号”。
我当“陪号”时,总对死囚说:“需要什么,尽管说。”为啥?常有人来看我啊,我的账户上不缺钱。死囚呢?在没核准之前亲人不能来探望,想抽烟了,想吃猪耳朵了,只要跟我说,我就掏钱。前面的死囚上路了,后来的看在眼里,挺听我的,所以我管起来就顺。为这,还减了我半年刑。
死囚临行刑前,也有亲人来的,但更多的是死后才通知。这种人多少有点遗物,我负责整理。按规矩,家属几天不来拿,可以处理掉。但我不这样,哪怕一件旧衣裳,我都要保存一段时间。有亲属远道而来,拿到手时千恩万谢。后面的死囚看在眼里,挺信任我的。
死囚的罪名五花八门,都是各地送来的。除了需要走形式,比如公审,一般的,都是宣读后两个小时就上路了。在这之前十几个小时,要是通知你有什么话要留给家人,死囚多少也明白了。记得是1996年11月底吧,狱警叫我“温亚明”,这是我原来的名字。我说“到”。他说某某某指名要你给他家人写几句话,我就知道这人要走了。
以前,我一直以为遗书是死囚本人写的,其实,这时候能镇静下来拿笔的有几个?真是自己留下的上千字的遗书,也是有心早就写好的。临到走时,你想写,还不一定放心将笔交给你。怕什么?就怕你一时失控,出意外。平时连信都写不了的人,这时候,能将心里的意思说全,就很不错了。
那天,我去了,在死牢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马上跨进去。我是第一次做这件事,胆怯啊。
那死牢是木地板,褥子铺在地板上,死囚坐在褥子上。重庆的冬天,晚上的雾气很重,从铁窗里飘进来,一缕一缕的。我头皮一阵一阵麻,身子一阵一阵凉,手心却在出汗。褥子上是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棉被,我在棉被的另一边坐了下来。这死囚20岁出头,他说是写给他母亲的。我在棉被上摊开了稿纸,手却在抖,钢笔一划,稿纸就戳破了。换了一张,还是戳破。这死囚说:“大哥,明天上路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紧张啥呀?”
我说我去买包烟。我到监区小卖部买了包两块钱的“山城”烟,回来后递了一支给他。没想到这死囚跳了起来,要给我磕头,边上的“陪号”一下子按倒了他。后来我才知道,死囚中流传说,临走前,有人要是无意中收到别人的烟,他就会很快投胎转世的。烟的档次越高,投胎的人家越好。两块钱的“山城”,在我们那儿很不错了。
接下来,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想将时间留住的样子,一种对生命的强烈依恋啊。他说他还没有娶媳妇,连一场正儿八经的恋爱都没有谈过。他说像他这样的人到了阴曹地府,按老家的说法,是要被阎王老子打八百杀威棒的。
在《死囚档案》这本书中,我将这封遗书放在了首篇:“妈妈,儿子对不起你……亲爱的妈妈,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然而,就是您这个老实、本分的儿子,却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再有10多个小时,妈妈,亲爱的妈妈,我的生命就将终结了,我可以想象您痛苦的情形。但是,妈妈,我希望您尽快忘掉悲哀,尽快忘掉您这个无知的儿子。因为无知,我闯了大祸;因为无知,我失去了阳光明媚的世界。我希望来世能够重新做您的儿子。妈妈,亲爱的妈妈,永别了。
不孝儿:艾强绝笔。”
是的,文字是我组织的;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尊重,我给他取了一个化名叫“艾强”。听说他原本是一个不错的孩子,1996年7月的一个晚上,他外出闲逛,被“夜莺”(小姐)缠上了。他身上只有5块钱,拿不出手,“夜莺”辱骂他。也就是在那个晚上,他在路上突然产生了抢劫的念头,并害死了人。
临走前,他说想吃酸菜鱼。我找了监区食堂,花了几块钱,托厨师做了。是的,是我掏的钱。外界总以为死囚临走这一餐是免费的,至少在我们这里还不是。艾强吃完了酸菜鱼,不久,被押上了囚车。
这死囚临走都恨他前妻:某某(前妻的名字),是你害死了我,记住,老子变成了鬼都要缠你,还要缠你全家人。你的鬼丈夫:某某
现在我是市政协委员,在会上,我反复强调对青少年的法制教育。我说学法规、读案例,真的不如让他们亲临其境去听听死囚临行前的遗言。只要一次,只要两小时,足够了。
我为130多个死囚写过遗书。可以说,他们中当初有杀人预谋的、有严密策划的,极少极少。大多是一时的冲动,一种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失控。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