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人物史记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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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生死攸关(9)

就是缺少能触及他们灵魂的好教育。真的,临死之前,不少的年轻人,死不瞑目啊。为什么?因为连他们自己都想不通,自己为啥子会这样的。

有一个(四川)永川的死囚,是公交车上的“叮咚”(扒手)。他们那个帮的头儿规定他跑一条郊区公交线。有一天,他偷了一个女孩子的包,鼓鼓囊囊的。他拉开包一看,一张五角钱的纸钞,一封破了信封的信,还有一条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布带。

他打开信封,才知道这女孩是个大学生,信是父母托人写的,说下个月,等龙仔猪儿(猪崽)卖了,才能给你寄50块生活费。这个“叮咚”几次和我说:这女大学生比他还穷。但他不明白,一个女大学生藏了一卷布做什么?他突然想到这布带里会不会藏了银行存折?他用小刀将布带拆开,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去了一家经常光顾的火锅店,问老板娘。老板娘骂他有毛病,说你偷女孩子的月经带干什么?原来,这是偏僻山村的女人用的月经带。以前里面装柴灰,现在夹的是草纸。城里人早就不用这个了,穷得没有办法的人才会用。小偷后来问火锅店的女服务生:“一包卫生巾要多少钱?”女服务生说:“高档的还是低档的?低档的才一块多钱。”他又问:“一个女人一个月要用多少包?”女服务生告诉他:“一个月一到两包。”

这“叮咚”按照信封上的校名、班级,给女大学生寄去50块钱。钱是用平信寄的,他在钞票上写了字:希望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妈、你老汉(爸)太苦了。第二天,这小偷在那条公交线上又偷了100块钱,正好看见这女学生。他走上前去,将100块钱塞进了女学生的口袋。这一塞,就被公交车上的乘客逮住啦,暴打了一顿。那一年他19岁。

从那以后,他就不能在这条线上行窃了。别的线上不收他,头儿安排他吃了“血饭”(入室盗窃)。在一次盗窃中,他捅了人,最终被判了死刑。

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他还记得那个女的,他说:“想不到还有这么穷的女大学生,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是不是还像过去那样穷?”

我给这个死囚的取的化名叫“黄一”。

是啊,人都有善良的一面,我就想将这一面揭示给大家看。即使是本性残忍的死囚,到了临走时,也有他内心深藏的软弱要露出来的。有一个湖北云梦的死囚,原本在重庆做理发师做得很好,熬了好几年的苦啊,他才圆了这么一个做城里人的梦。他和一位重庆妹子结了婚,有了小孩。但他的骨子里却一直是自卑的,怀疑城里人看不起他,怀疑老婆看不起他,怀疑老婆和别人有关系。他老婆忍受不了,一怒之下提出离婚。法院批准了,这理发师又觉得法院是当地人,偏袒女方。

有一天晚上,他约了女的到了重庆某学院操场上见面,想重归于好。女的不同意。他说:“我得不到,也绝不让他人得到。”他将一瓶硫酸泼在了女方的脸上。

哦,电视台采访我时,我说女方的烧伤面积是80%,网上也有说85%的。我后来查判决书了,是35%,主要是面部,还有颈部严重活动障碍,法医鉴定为重伤。

这死囚临走都恨他前妻。他要我写遗书,他说:“某某(前妻的名字),是你害死了我,记住,老子变成了鬼都要缠你,还要缠你全家人。你的鬼丈夫:某某。”

他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我连问了他几遍,我说:“你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明白无误地听懂了他的话,还是下不了笔。我反复劝他:“你的话对人伤害太大了,能不能说点别的?”我说,“就算你老婆真有了外遇,你要么离婚,要么容忍。你泼了她硫酸,也算两清了,何必再留下这话?”他说:“你就这么写,一个字也不要给我改!”

他说这话时,眼睛都是红的,这其实就是他的自卑、他的软弱。我没再说什么,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只能机械地记。尽管我很生气,记完后还是读给他听,问他:“有没有需要再补充的?”我还是希望他再说一点别的。他说没了,挺干脆。

我给这人取的化名是“任飞”,给他前妻取的化名是“木子”。

后来,木子的姐姐来拿遗书,一边哭一边骂:“你把我的妹妹害得那样惨,还要咒她,还要咒我们全家……”

这时候我突然说:“这是任飞前一天晚上写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后悔了,他说对不起你妹子,他是这么说的,说对不起的……”

听了我的话,木子的姐姐哭得更凶了,她说:“他说这些话还有啥子用嘛。”语气已经缓和了不少。这是在那一年半中,我说的唯一违反死囚本意的话,我不能改变“任飞”的遗言,但我想让活着的人少一点痛苦。

他总说一件事,要我记下来——有人说他是“扯谎棒”。四川话“扯谎棒”就是不诚实。一个死囚,到了这时候,还是那么在乎名声

从“职业道德”来讲,我只能忠实地记录死囚的遗言,这是他们最后的心声。

你们记者也有“跑”政法线的,去一次,能见一个死囚,很不错了。但你不能保证听到的都是真话。我和死囚们生活在一起,有些事,也不是写遗书时他才说的。

有谁能那么镇静,有条不紊地回忆?再说,写遗书时说这些,也不符合里面的规矩。有读者怀疑《死囚档案》的真实性,我说,人物的姓名,是化名;人物的籍贯,一直到县,都是真的。否则,会伤害家庭的。至于一些细节,都是我做“陪号”时,他们陆陆续续和我说的,真实。

有一个死囚,一审下来,认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他总和我说一件事,要给他记下来。啥事?有人说他是“扯谎棒”。四川话“扯谎棒”就是不诚实。一个死囚,到了这时候,还是那么在乎名声。这就是人,一个真实的普通人。

他是四川西充(县)农村的,在成都火车站边的一个餐馆打工。餐馆老板娘的母亲在病床上说,她死后不想火化。这打工的说我老家就不用火葬啊,只要向乡政府交一笔钱,就给一块墓地。他还说,我们那边的供销社还卖棺材呢。就这后一句话,让老板娘起疑心了。说他是“扯谎棒”,是想让她娘到他那个偏僻的山村去,好敲诈勒索。这打工的越辩越糊涂,越懊丧。结果老板娘越不信他了,找了个茬要他走人。他后来走投无路,被人骗去贩毒,走了不归路。

另一个死囚,叫刘原。我一说起他,就想到我自己,就感到人生处处充满变数,就觉得做人其实就是对变数的把握。

那是重庆碧山镇的一个乡间小偷,10年前第一次进拘留所,有一个女孩子给他寄来求爱信,说等着他。刘原感动啊,当时就跪在管教面前,说从此以后一定洗心革面。那女孩子也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她和刘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按照民间的说法,是命中注定的夫妻。刘出狱以后,确实重新做人了。但女孩子的父母放出话来: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没办法啊,女孩子就出走了,随刘原去了深圳。

我看过女孩子的照片,一个很清纯的山里妹子,一脸纯真,就像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刘原那人呢?整个是大反差,一脸流气。他俩阴错阳差地被深圳的一个广告公司看中了,看中他俩这么一种反差。他俩拍了许多服装广告,有了一笔钱。

他俩有了钱就想到要提高文化,去上学读书。在深圳,为民工开办的学校有不少,宽进,只要你肯读,总能拿到文凭。文化提高了,有一天,女孩子失踪了。

刘原一直到死,都说不清他女朋友是怎么失踪的。当时他万念俱灰,回到重庆来找。当年的师兄、师弟团聚了,他又走回了老路,干起了偷窃。有一天,他正在入室行窃,主人突然回来,搏斗中他将主人杀死了。

一个人,在变数的前面,仅仅是一念之差啊,整个就天壤之别了。

灵机一动,我挖到了来海南后的“第一桶金”;又是一念之差,我搞了几张假发票,签上名字,交给了会计。我栽了

我也是苦出身,1987年,奋斗无门的我去了海南。到了海口才知道,像我这种没有学历没有文凭来闯荡的人,多了去了。全都求职无门。第四天,我身上的钱就所剩无几,一急之下,我走进了《天涯》杂志社。

我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发表过几篇文章,我并不是想在《天涯》圆我的文学梦。

我只是希望能被杂志社留下来,倒倒水,打打杂。我一进去,才知道不可能。那一屋子啊,全是各地来求职的人。《天涯》的女主编姓冯,是个很和蔼的中年妇女,她给了我一本《海南》小册子,这是一本很早出版的地方介绍。冯主编让我回去好好看看,再考虑在海南的发展。

我回到旅店,仔细地读了这一本标价几角钱的册子。我突然发现,许多来海南打工的人根本不清楚海南的状况,什么是海南的主要经济,自己的主攻方向是什么。这本册子,可以说极有指导性,应该深受“闯海”者欢迎的。我去了出版这册子的出版社,问他们这册子有没有库存了。他们说没了,都在新华书店。我又跑到新华书店,册子居然积压了很多。

我租了一辆三轮车,把海口大大小小的书店的《海南》册子收来,再到秀英港码头去卖。几角钱进来,5块钱一本出去。我对那些刚下船的创业者说,你们花了上百块钱的路费来到海南,人生地不熟,还在乎5块钱买一本“行动指南”吗?

这也算是我灵机一动啊,让我挖到了来海南后的“第一桶金”。后来我跑遍了整个海南,有了一点积蓄。

再后来,我跑北京,干什么?捣鼓邮票,那几年邮票比股票涨得疯。北京的月坛是全国最大的邮票集散地,有几个老板相当牛,一夜暴富,底气十足。我也准备冒一把险,做当时还很冷门的苏联小型张。十天半个月,我飞乌鲁木齐飞和田,飞喀什飞伊犁,再出边境口岸进塔吉克斯坦,要么就是飞哈尔滨飞黑河,进俄罗斯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到后来,我还从老家招了7个人,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走南闯北中,我看中了一个项目,又有了这一段生意上的经历,就想搞一点儿正儿八经的实业。1991年,我回到重庆,利用我原来工作过的一个公司,将那个项目引进来了。我担任总经理,兼任下面两个工厂的厂长,也有一千多员工吧,一做我就做了四年。苦也吃了,钱也有了,荣誉也有了。

第五年,我重点清欠,就是清这个公司历史上被人拖欠和诈骗的货款。什么人都得打交道啊,有官场的,有商场的,哪一个都得应酬,都得花钱。这花的钱有的能进财务账,有的进不了。进不了的票据多达4万。我那个会计也不内行,后来听人说,做一点“技术处理”,都能做进账的。我去问管财务的副董事长,副董事长说搞几张假发票,不就完了吗?

又是一念之差啊,我搞了几张假发票,签上名字,交给了会计。我前脚领了钱,副董事长后脚就举报了。我栽了,还好,按《公司法》,检察院建议公司进行内部处理。我是憋了一肚子气,我为谁啊?说实话,这四年里,我一直怀念做邮票生意的那些日子,自由自在,想飞哪里就去哪里,没有约束。这么一想,在取保候审的期间,我就离开了江津,去广州闯荡了。

1996年的9月27日,我很清楚地记得这一个日子,我打电话到江津市人民检察院,询问他们对我的处理意见。我没想到取保候审期间外出,属于逃避法律监督。1996年10月15日,我飞回江津自首,法院以侵占公物罪,判了我两年。

我出狱后,有一段时间没事做,我就整理出22个死囚的经历,在《成都日报》副刊上连载发表了。有一天,江苏出版社一个编辑来成都,看到这报纸,找了我,说要出书。因为当时要赶一个全国性的图书会议,书出得很快,书名《死囚档案》。书出版后,为了纪念,我将自己原来的名字“温亚明”正式改成笔名“欢镜听”。

说实话,最初写这些稿子时,我并没有什么功利的想法。我是人,死囚也是人,作为人,每一个生命都值得我们敬畏。一个人,也许一辈子都做不了大事。

但往往是一件小事,你去做了,就很有可能成了决定你命运的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