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眼看着就要散了。爹和妈都不能回家了,五个孩子最大的17岁,最小的才4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都看着高老太。高老太像没事似的,照样买菜、烧饭、打扫院子。造反派到家里来抄家,让高老太揭发走资派,她说:“我一个大字不识,勿晓得的。”可是要抄家里的东西,她这也拦着那也不行。抄家的人火了,说:“就因为你是贫农,要不然连你一起斗。”又勒令她回家,贫农高老太头摇得像拨浪鼓,大声说:“勿来事勿来事,人家王同志把五个伢儿交给我,我总要等他回来,把五个伢儿好好交地还给他,才好走的。”
我家院子后门是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小木桥,那段时间,每天,我走过小桥,走进院子,只要看见高老太,看见她忙进忙出的身影,我的心就定了——只要有高老太在,这个家就不会散。
那天从人民大会堂回家,高老太什么也没说,一如往常地洗衣买菜做饭,只是把两个大男孩看得更紧了:“学校里不上课了,你们就待在家里,不准到街上去打架。”有时同学来叫哥出去,高老太就双手叉腰拦在门口。下次再来,同学就想法子骗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叫声“高阿姨,我们去开会”。然后朝哥使个眼色,谁知高老太照样拦着门不让进,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眼睛一眨,我就晓得想作啥。”可是总有看不住的时候,有时,男孩在外面玩得忘了时间,天黑了还没回家,高老太就坐在门口等着,什么时候哥哥回来了,她才去睡觉。
起先爹关在杭州,每天要家里人去送饭,中饭晚饭,一天两次。高老太就每天做了爹喜欢吃的馒头、饺子、面条送去,有时是我去送,高老太就不停地嘱咐我:“慢慢走,慢就是快。”更多的时候是高老太自己送去,我已经15岁了,可她总是不放心。
有一天,她去买菜,走到巷口,突然身后有人压低嗓门喊:“喂,高老太。”把她吓一跳,看看那人,穿一件破衣服,草帽压得低低的,就问:“你是哪个?”那人低声说:“我是老姚。你跟我走。”老太恍然大悟,“穿了这样,勿认得哉。”老姚是我爹以前的驾驶员,有几年没见了。这天,他在不远处的树下蹲了很久,专门等着高老太。高老太一声不响地跟他走,一直走到劳动路,一棵大树下,老姚从树后拿出一根晾衣裳的叉子,高高举起,从树上叉下来一只竹篮,里面是奶粉、饼干、利群烟,老姚左右看看,又低声说:“喏——带回去,里面是‘中华’。”他知道我爹抽烟很厉害,就仔细地把利群烟拆开,装进中华烟,再封好。高老太每次去送饭就带两包“利群”去。蒙混了两次,第三次就被发现了,看管的人把烟拆开来,一看是中华烟,就大声地呵斥高老太。高老太装傻,“啊,什么‘里穷’啊?我勿识字啊。”一个绍兴老太,梳了个鬏鬏头,穿件大襟衫,嘎弄不灵清的,于是就放过了。
后来,爹被关到北京的监狱里,妈妈还没有回来,工资没有了,每个月每人15元的生活费,油盐酱醋、吃喝拉撒、房租水电,都在里面了。高老太每天早上三点钟就起床,她要去排队买菜,五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好会亏了身体。那时候什么东西都要排队,买肉尤其要起早,好在高老太人缘好,小巷里的婆婆妈妈都跟她要好,这里放块石头,那里一个篮子,再加个塞,就全有了。今天黄豆炖筒儿骨,明天萝卜肺头汤,几个孩子从没有饿着过。
可是毕竟就这点钱,掰开来花也不够,为了节约水费,所有的衣服她都是拎到河埠头去洗的。我家就在人民大会堂旁边,冬天,那里只要有活动,就会有暖气管放出热水来,她偷偷到人民大会堂后面去拎热水回来,给我们洗脸洗脚。煤球常常是自己用煤粉做的,一到秋天,满街法国梧桐的落叶,搂回家,用柴灶烧饭。
在那些特殊的年月里,我们这些从未吃过苦的孩子一下子沦落到生活的底层,是高老太领着我们走过来了,她用百姓的智慧养育并呵护着我们。
小弟慢慢长大了,突然有一天,晚上睡觉时,老太发现他的口袋里有一支香烟,高老太痛心疾首地大骂:“小西死,要死啊!嘎小就吃香烟!”后来高老太跟我说,你爹妈把这个家交给我,那是看得起我,等他们回来,一看小儿子学坏了,我这老脸往哪放啊。高老太开始行动了,她板起脸来对小弟说,“小孩子不准抽香烟。”她不会讲大道理,但她有自己的方式,每天晚上小弟回来,她就要凑近他的脸使劲闻闻,看有没有香烟气味。小弟在家里谁都不怕,就怕老太。
1969年我和哥哥要去黑龙江。高老太为我们做棉袜做手套,还一夜一夜地磨炒米粉,放上糖,拌匀,我和哥哥一人一大袋。后来这袋炒米粉是知青点里最受欢迎的。玉米粉窝窝头咽不下肚,晚上饿了,一炕的人都爬起来冲炒米粉吃。
1969年3月9日,我们在闸口登上火车。那时,我爹已被秘密带到北京,我妈也还关着,高老太带着弟弟妹妹去送我们。那天,送行的人那个多啊,闸口是个货运站,没有站台,火车两面的空地上都站满了,走的、送的,我们好不容易进了车厢。果真要走了?要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去了?我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扒着窗子往外找,我一眼就看到了高老太。她抱着小弟,牵着妹妹,旁边是大弟弟,她望着我没有说话,可是眼睛里的那种神情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疼惜、担心、无奈……看着她,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透过泪水,我看见她领着弟妹,三步一回头地朝前面一节车厢走去,那里还有我的哥哥。
高老太从来不问我爹是干嘛的。我妈和她却免不了会有一些争执。在那个蒙昧的年代里,高老太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
我爹和我妈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是高老太,在不知不觉中给了我们许多寻常人家的亲情和温暖。
我爹一米八二的大个子,不言自威,当年在日本鬼子的据点之间进出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当地汉奸见了这个八路军的敌工部长,别说抓了,都来不及地鞠一躬,尊一声“六爷!”一辈子的特殊工作,使他养成了沉默寡言、守口如瓶的习惯,在家里也很少说话,只要他在家,连最皮的孩子也要收敛一点。高老太绝对是个聪明人,从来不问我爹是干嘛的,只认准了一条:“王同志是个好人,不管我做得好不好,那么多年从来没有一句重话。”
至于我妈,她们俩真是对脾气啊,都是直来直去的爽快人,在家里免不了会有一些争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件衣服忘啦、一样东西找不到啦,妈妈记性不好,不爱记小事,容易弄错,高老太从来不把她当外面的干部,也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是个农村来的保姆而小心翼翼、低三下四,她一是一二是二,该说就说。
我妈也奇怪,在外面一个沉着稳重的领导,到了高老太这儿就没招了。后来我想,这恐怕是妈妈内心一种不被察觉的需求,是一种心理上的补充。那时的女干部,整天埋头工作,身上的女性色彩大多被磨掉或掩去了,而在与高老太婆婆妈妈地争吵时,这时候的妈妈不是严谨、严肃的领导了,而是有些任性、有些娇纵的小女子,似乎回到了一个普通女人的心态。
我妈最想感谢的人就是高老太,她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别看她一个大字不识,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东方红》都不会唱,“文革”时,她常常要去街道开会,早请示晚汇报,开会前都要唱《东方红》,她不会,让我教她唱,教了一个晚上还是唱不成调,她不耐烦了,“好哉好哉,我就嘴巴动动好哉。”但是她心里煞清爽,她老说,“不要看我没文化,水分(水平)比你们高。”这是真的,她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
1972年,我从乡下回来,进了半山的工厂。三班倒,有时连着做一个月夜班,天天半夜到龙翔桥赶11点半的末班车,把老太心疼得,说:“你命要不要的!”
不过转过脸来又告诉我:“年纪轻吃点苦不要紧,多用点力气,困一觉就回来的。”
年底评先进,组里所有人都投我的票,可是最后却被组长换掉了。我心里不痛快,回家就跟高老太说,老太坚决地说:“豆腐人走开,石头人碰过来!”让我不要去计较,能让就让,不要硬争。
高老太一个大字不识,她的名字还是后来我教会她的,可是她的一些话我却记了一辈子,比如她说:“各人各欢喜,大姑娘欢喜驼背。”以前我不理解,大姑娘怎么会喜欢驼背呢?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明白了,这其实是高老太的生活哲学,任何事情的存在都有它自己的道理,有它内在的逻辑,只是我们还未认识到罢了,所以,凡事不可强求,要顺其自然。这些闪烁着民间智慧的话语,在一个蒙昧的年代里成了我的启蒙课。
高老太在我家住了几十年,早就是个名人了,周围邻居、亲戚朋友、孩子的同学,谁不知道我家高老太,这个善良的老太太啊,不仅管我家、管我家亲戚,每到过年过节,她还要送东西给旁边警卫连队里的战士,水果、月饼,或者只是几袋瓜子。她说:“你对人家好,人家才会对你好。”
高老太是个苦人儿,6岁被卖,一辈子都没再回家。小弟抢进门去,喊着:“老太太,我来看你了!”她才安然闭上了双眼
从小我就认定高老太是我们家的人,到大一点了,有时候我会想,她没有自己的家吗?她为什么从来不回去?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高老太以前的事。
高老太是个苦人儿,6岁时,她妈妈把她卖给了村子附近一个道观里的道士,家里13个孩子,为什么单单把她卖了,她想不通。她一辈子再也没有回过娘家,一辈子都没有原谅她的妈妈。
又是6年过去了,女孩长大了,大眼睛,高鼻梁,白皮肤,很机灵的。道观里可以养小孩,却不能养女人啊,她又一次被卖,道士把她卖给了绍兴西裘村鲁家做童养媳。
等小丈夫长大,有了自己的儿子,她天天抱在手里舍不得放下,但儿子还是在6岁时生病死了。25岁那年,她又怀孕了,挺个大肚子还在干活。一天,上山砍柴的丈夫被蝮蛇咬了,救治不及,没几个小时就死了。儿子在噩耗下来到人世,却又紧跟着父亲走了。天塌了,地陷了,她傻了。三天没出门,不吃不喝。邻居、亲戚都来陪着她,不停地劝她,要她想开,劝她改嫁。终于,她眼前渐渐地清楚了,她可以想事了,就想,改嫁?这怎么可以?她嫁到了鲁家,生是鲁家的人,死也是鲁家的鬼。
几天后,邻居家里来了一个绍兴城里的小商贩,是来找奶妈的,她去了。当她怀里抱起一个小婴儿时,才觉得自己心里的痛减轻了一些。
在那家,她待了10年,直到35岁那年来到我家。
1987年我爹调到北京去工作,我们几个孩子也都有了自己的家,想把她接到北京去,可她大声宣布:“向毛主席保证,我不去。”起先我们不知道,她曾经暗地里去绍兴找过那个吃过她的奶、养了十年的“儿子”,还真的找到了,可是这个“儿子”只见了她一面,就从此没有音信,这让她非常伤心。我家兄弟姐妹都抢着接她到自己家里,可是她每次住不了几天就要走,总觉得自己拖累了别人。其实她早已暗下决心,等做不动了要回到绍兴鲁家。
老太太发起火来很厉害,我们只好依了她,五兄妹每人拿出五万元,到银行给她开了个户头,作她的养老金,由妹妹负责管理,给她买吃的、用的、穿的。村里人都说是老太心好,换来了那么多子女养她,有个无忧无虑的晚年。
去年年三十那天,我从北京回来,下了飞机就直接去了绍兴。老太有糖尿病,那些日子脚上破了个伤口,一直不好,我劝她跟我去北京,她大叫着“不去不去”。过了一个多月,妹妹不放心,硬把她接到杭州住进医院。安耽住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突然提出要回去,原来她从护工嘴里听说了,每天医院里的花费要好几千元钱,于是死都不肯住了,看我们坚持,她大发脾气,用手敲打着墙。这老太太主意特别大,我们谁都拿她没办法。
2005年8月4日,台风麦莎已经到了浙江沿海,即将登陆,绍兴打来电话,说老太太不行了,我们立即找车准备赶过去。电视台不停地预报台风消息,它将掠过绍兴一路向北,那也得去啊,妹妹细心,准备了一大堆蜡烛,万一停电呢。高速路上车子已经很少,雨大得看不清前面的路,当我们终于赶在台风之前到了村里时,老太太已经去了,只是,不肯闭眼。比我们早到一步的小弟抢进门去,喊着:“老太太,我来看你了!”这时,旁边人轻抚她的眼睛,她才安然闭上了双眼,平静地走完了89年的生命路程。
奇怪,此刻小山村里的风并不大,只是静静地下着小雨。那晚我们给老太太守灵,一只蝴蝶飞进来,淡绿色,很大。绕着灵柩飞了三圈,然后一动不动地停在门框上方。村里人都说,是老太太回来看我们了。我从来不相信鬼魂之类的说法,但此刻,我宁愿相信,这只美丽的蝴蝶就是老太太的灵魂,她舍不得我们。
老太太被葬在屋后的山脚下,她的名字——高文英,被刻在鲁家的墓碑上。
弃儿小福与美国妈妈
线索 江音 整理 唯子 叶全新
不论世事如何变化,有些品性永远美丽,这就是善良。
不论人心怎样变化,有些题材永远时尚,那就是爱心。
——题记
上篇 来自唯子的博客
人物一 艾米
第一次见到艾米是1998年的秋天,在机场接机口,穿着红色上衣的她,热情似火:“我叫艾米·露意丝,是陪我的朋友凯瑞来中国收养她的第二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