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针时,别的小孩哭得死去活来,可是枫毅不哭,我每天抱着一头针的儿子经过吴山路,身上还带着大瓶小瓶的水。有一天我碰到一个好心人,她是一家古董店的老板,有一天她喊我歇歇,拿凳子要我坐。了解情况以后,她让我以后就到她店里来喝水灌水,每次都买大脚板雪糕给枫毅吃,“六一”儿童节还给枫毅钱。她一直鼓励枫毅要坚强,说他会好起来,她要我教孩子说话,叫我要耐心,一句话要教几百遍。她的爱心千金难买。
我一直感谢这位古董店女老板,因为她和别人不同。小时候枫毅怪病不断,到处求医。有人说这孩子养不大的,不要给他治了。后来枫毅大了,智力却长不大,又有许多人来劝我们,把他送到福利院去吧,不知要花多少钱来养,养大了还是个残废人,不能养老还要养他的老,要这样的儿子有什么用,还不如趁早再生一个。到现在还有人对我说,你今年37岁,赶紧再生一个,再不生也生不出了。
但我们全家都舍不得枫毅,这个孩子不能出一点点意外,再生一个孩子谁来管枫毅?婆婆年纪也大了。我们夫妻俩虽然怪自己命不好,有时又庆幸,这个孩子是生在我们手上,要是换了另外的人或者送到别的地方,枫毅可能早就没有了。
他每次高烧,我们半夜三更都会冲出去挂急诊,只要延误一次枫毅都不可能活到今天。我们宁可自己去死也不会放弃枫毅的生命。我的枫毅是懂感情的人,问谁对他最好,他会说“娘娘”,就是奶奶,他知道奶奶从来没有骂过他一句。
他虽然不会用更多的语言沟通,但他会用心沟通,他心里什么都知道,他有智力,会区别我的心灵变化,知道妈妈为什么生气、为什么高兴。他有病,但他很可爱,我们是他的父母,绝不会丢弃他,要对他负责到底。
为了抚养枫毅,这些年我放弃了好几份不错的工作,今年还有个汽车销售员的机会,待遇挺好的,我也放弃了。虽然丈夫一个月只有一千六七百块钱,我们已经欠了很多债,但经济再困难,我也不能出去挣钱,我要时刻在儿子身边。
冬天再冷,我都在三四点钟爬起来,把衣服、尿布洗好,等太阳出来晒,省出白天时间来管牢他。医生说这样的孩子要防止细菌感染,让他少生病,我想做妈妈的别的帮不了儿子,保证卫生是一定能做到的,所以孩子的一切我一定要弄得特别干净。每个冬天我十个手指丫都会洗烂掉。有时实在受不了,我也想死掉算了,死在儿子前头,不要让我承受更大的打击。每次这样想,我都会立即自责不已。
儿子的病症之四:骨髓炎
情况是越来越不好。就在我做梦都梦见针灸出现奇迹的时候,枫毅的腿断了两次。第一次是他6岁时,冬至前一个星期。换衣时我大吃一惊,孩子的左小腿骨头居然会动,外面红肿。两个月后拆石膏时医生又发现怪事,小腿骨头好了,为什么膝盖下面的骨头又会脱开?其实无痛症常常会并发骨髓炎,但我们因为不知道,没有引起更多重视。
第二次是2006年下半年,右腿和上次相同的部位又断了,当天打的石膏位置不准,第二天拆掉,两个医生把他的腿骨头拉来拉去,这时应该是剧烈地疼痛,但他感觉不到,像没事一样。
他不痛,我痛啊,我在一边眼泪哗哗地淌,心里像刀绞一样,老天爷到底要折磨我儿子到什么时候啊?从他出世起,我天天都在祈祷不要再出事了,可事情就是这样越来越多。
2007年9月10日,我们把儿子送进萧山聋哑学校读培智班。这是我们夫妻俩8年来最高兴的一天,哪个爸爸妈妈不想孩子读书啊。我自己读到初中就打工了,一直是心里最大的遗憾,因为我喜欢读书,我的语文和英语两科成绩很好,我的作文老师经常当作范文在班上读,我最喜欢你们记者这个行业,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拿笔写东西,做你们这样的事。现在看来只有等来生了。
本来我把这些愿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谈恋爱时我就这么想,生个儿子好好培养他读书上大学,圆我的青春梦。可是我早就不这么想了,我只想枫毅能认字识数,能像别的残疾孩子那样坐在学校里上学,我这个做妈妈的就非常满足了。
所以送枫毅读书之前,我早早就给他买好了书包,他走进学校那天我流下了眼泪,我的枫毅终于背着书包上学了!
头一天孩子进教室后,我在传达室里等。可是枫毅不懂纪律,在位子上坐不牢,老师没有办法,同意我坐在孩子身边一起听课,我们母子寸步不离地听了49天课。
孩子中午在学校有饭吃,我舍不得再交400块伙食费,早上在家里吃干饭出来,中午不吃饭,有时枫毅吃不了,我看看四周没人赶快几口扒下去。我不怕饿,只要枫毅能读书,我很高兴做陪读妈妈。现在我和他爸最怀念两件事:一件是他学会走路,一件是他上学。对所有父母来说最简单的两件事,却是我们最难得、最幸福的事。
枫毅听了49天课,学会了1和2两个数字,还没学会3的时候,不幸再次降临。晚上枫毅浑身发抖,第二天到中医院检查,发现他的右手食指红肿变粗,体温有40℃。诊断为骨髓炎,过几天手指换药时,忽然一块骨头断了脱下来,现在他那根手指头光光的少了一截。2008年元旦后一个星期又突然发现左脚红肿,根骨变形。医生说这要是别的孩子早就疼得不能下地了,可是枫毅一天到晚想跑。
这时又要过年了,生下他8年,哪年过年都是过难,一年比一年害怕。现在情况越来越危险,病情不能控制,原来右脚是好的,这几天右脚背上也长出一个包,可能里面又在变形,我天天担心它里面的骨头会不会也像手指一样突然脱落,真是忧心如焚,睡不着吃不下,我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感谢老天还给了我这么结实的身体,再辛苦我都不怕,9岁的孩子我天天抱着——他已经不能走路了。
就是这次发现骨髓炎,枫毅的主治医生,萧山中医院儿童骨科何春主任诊断我儿子患了无痛症。前几天,《萧山日报》的记者送了一份资料,我们看了非常害怕,因为无痛症的所有症状枫毅都出现了。我们也不会上网也不懂医学,现在才知道无痛症是罕见的病,所以现在才想到求助媒体帮帮我们。我想告诉你一个梦,我做过这样一个梦——我儿子属龙,怀孕八个月时,我梦见起龙卷风,天边飞过一条龙,婆婆、姑姑和我三个人在屋里,她们突然说龙来了。我看到天空中飘着一片青叶和一个白萝卜,忽然白萝卜掉到我家院子里,落地时变成了一具棺材!我吓醒了,心跳得咚咚响。第二天我把这个梦告诉了丈夫和婆婆,但这些年我还是第一次对外人说起,我也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就是在心里忘不了。
现在我只想有好心人帮我们找到好医生,为我儿子治病,让我的儿子能活下来,能走路,能读书。我别无所求。
我家高老太
口述 斯 念 整理 林 之
1954年我两岁。那是秋天,我坐在台阶上,仰着脖看树上红红的石榴,这时,门口快步走进一个瘦小的女人,她穿一件蓝色大襟衣裳,脑后梳一个发髻,胳膊上挎一个毛蓝布包裹。我站起来看着她,然后搬起小凳子放到她的面前。旁边的阿姨连声啧啧地对来人说:“高阿姨,你在他们家肯定要做长了,这孩子,别人来理都不理的。”
果然,高老太从此没有离开我们。
高老太一个大字不识,以前没出过绍兴,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也是个不服输的女人,很快就在我们家的小院里大放光彩
刚来我家时,高老太连话也听不懂,我爹妈满口的山东话,我和哥哥是普通话,当然我们也听不懂她的绍兴话。有一天,我爹去上班,走到门口发现外套没穿,就对高老太说:“把我的褂子拿来。”高老太一听,连脑子都没转就转身往屋里跑,进了房间才想起,“呀,褂子是什么啊?”出去问?不好意思,满房间地找,急得一头汗,却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这时我妈等不及,边问边进来了,高老太这才明白,原来“褂子”就是门口挂着的那件“两用衫”啊。
高老太一个大字不识,这以前她没出过绍兴,不知道山东人喜欢面食,喜欢大葱,甚至不知道山东在哪里。这个从小做童养媳长大的女人已经成功操持过两个家庭了,这天,她信心满满地走进我家厨房,却傻眼了。天哪,这又粗又长的擀面杖是怎么用的啊?这饺子皮是怎么擀出来的啊?这一大盆面团蓬松柔软,怎么那么酸?
这是个聪明的女人,也是个不服输的女人,她立刻把她的所有智慧都投入进去。没有多久,她就能把面条擀得又细又长,把饺子馅调得我妈这个挑剔的老山东啧啧称赞,有一天,桌上居然放了一大盆金黄薄脆的玉米面煎饼,把我爹乐得眉开眼笑:“多少年没吃到家乡的煎饼了,像是回家了啊。”
我们家几个孩子,后来口味都随了她——绍兴口味,什么臭豆腐、臭苋菜梗、霉千张,臭菜一上桌,那个香啊。我最喜欢的一道菜是高老太的炒螺蛳,又嫩又入味,鲜得嘞……直到今天,每次吃螺蛳我就会念叨她说的那句话:“笃螺蛳,过老酒,强盗来了勿肯走。”
她绝对是个明白人。进我家没多久,她就看懂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庭。我父亲17岁参加革命,母亲11岁就坐过鬼子的监狱,两个老革命,在家务这方面基本弱智,或者是放手不管,没多久,高老太就成了这个家里的当然领导,多年以后,我们跟老太开玩笑,说你投错胎了,要是换到今天,肯定是个成功的女老板。
高老太刚来时,我们家只有我和哥哥两个小孩,几年后又多了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一共五个孩子。我家是独门独院,进门,穿过院子,一幢两层小楼,高老太住在一楼的大房间里,20多平方米,却摆着三张床,一张小床,两张大床,因为除了哥哥大了,比较矜持,每天晚上回自己房睡,其他几个每晚都赖在她的房间里,还抢着睡她的大床。等小弟出生后,高老太的大床成了他的专利,谁也不能跟他抢。
等我们都睡着了,高老太又爬起来,她还有很多针线活要趁着晚上空闲时做。每天早上,高老太要给我和妹妹梳头,我们俩都是大辫子,老太细心地梳着长长的麻花辫,嘴里说着:“出门要当心,读书要用心……”
我们家孩子都和高老太亲。父母忙于工作,有时候几天甚至几个月都看不见人,回家了也是一脑门的工作,我们从小都养成了习惯,不去打扰他们,反正有高老太呢。有什么事就跟老太说,没钱了就跟老太要。有一次,妹妹跑回家来问老太要2分钱,想买棒冰吃,老太没答应,妹妹跑到她的房间里,打开她的箱子,从箱底翻出一个毛蓝布包裹,拿把剪刀,喀嚓喀嚓几下就剪破了。这可是高老太的宝贝啊,从绍兴带出来的,把老太心疼得哭了一场。
我小时候的幼儿园是全托的,星期一去,星期六回家,每到星期一我都死皮赖脸地想不去。我爹向来严格,他的孩子不可以无组织无纪律。有一次,幼儿园的接送车已经在门口,可是家里找不到我了,高老太把我藏在了爸爸书房的桌子下面,这次居然逃过了我爹那双老公安的眼睛。不过现在想想,爹怎会不知道,只是他不想违了高老太的心意罢了。那年夏天,星期六从幼儿园回来,没见到爸妈的我坐在台阶上使劲哭,哭得满身是汗,高老太坐在我的身边,拿把大蒲扇,一边扇一边嘴里吟唱着:“毛毛罪——过——,毛毛罪——过——”(毛毛是我的小名),音调平和快乐,后来我就在那个温暖的节奏里睡着了。
许多年以后,我看了一部英国电影《长日无痕》,影片讲述了一个英国贵族家庭里的管家,他谦卑而高傲,细腻又严谨,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家的高老太,我想什么时候我也要把她的一生写下来,写下这把摇晃在我的记忆里的大蒲扇。
爹和妈都不能回家了,五个孩子都看着高老太。高老太没事似的。上了去黑龙江的火车,扒着窗往外找,一眼就看到了高老太
如果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高老太是用她的细心打理着我们这个家,那么,到了“文革”时期,她就是一棵大树,撑起了这个家。
1967年6月,一辆轿车停在我家门口,是来把妈妈带走的。高老太送妈妈上车,3岁的小弟一定要跟上去,却被高老太拉住。车开走了,小弟拼命地跑,追车子;高老太也在后面拼命地跑,追小弟。2006年10月的艳阳下,小弟肯定地说,“那是一辆灰色的华沙。”那条街、那辆车、一老一小两个奔跑的身影——那一幕,已经深深地刻在小弟的脑海里。
爹也好久没回家了,一天,街上大喇叭里喊要批斗我爹,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人民大会堂。高老太说,小弟有一年多没见爹了,都快不认识自己的爹了,就带着小弟去了人民大会堂。大会堂的院子里站满了人,高老太抱着小弟往前挤,小弟看见了,爹被捆绑着站在台上,胸前挂着一块写着字画着叉的大牌子,头顶上照着一盏100支光的大灯泡。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蚊子和小飞虫聚集在灯光下,豆大的汗珠从父亲的脸上流下来。突然口号声响起来,周围的人都举着胳膊使劲地喊,声音大得要掀翻天,小弟吓得紧紧搂住高老太,拼命往她的怀里钻。
高老太一看这阵势,赶紧抱着小弟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