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让我终生难忘的事情发生了,布什已经走出了五六步时,又转身向我走来,再次拍拍我的头说:“上帝保佑你!”我说不出话来,艾米也十分惊讶,布什的这个举动甚至改变了艾米对他的反感,艾米本来不喜欢布什的,她当时对我说:“像他这样的人完全可以像一阵风那样从你面前吹过去。”艾米流泪了。
我?没有。我不会哭,我是一个没有泪的人,最后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我都不记得了。我上手术台那么痛都不哭,再痛苦再高兴都哭不出来。
美国总统不是接见我,他为什么要接见我?那只是一个偶然的相遇。我是觉得自己很幸运,但不是因为布什,甚至也不是因为艾米,我是觉得困难的日子过去了就是幸运。
小福语录三:
什么是残疾?如果一座楼没有楼梯,你们能上去吗?不能。所以如果没有楼梯这个工具,健全人也是残疾。我们需要的只是工具,让我们更方便地生存艾米让我到了国外,我并不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了。我只是很震惊,我在国外看到了一些事,有一些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那就是,我在美国大街上、公园里、超市里看到,反正是有健全人的地方,到处都有我们残疾人!你在中国大街上能看到我们吗?他们的残疾人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残疾,他们和正常人生活得一样方便。大街小巷最多最醒目的是为残疾人设置的标志,专用通道、停车专位等。
他们脸上充满自信、开心,笑得很灿烂,没有人看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对于残疾的概念,东西方的认知完全不一样。我从英国回来办报纸,就是想讨论残疾人问题。我写过一篇稿子印象最深,是谈我自己经历的事实。我为什么会得癌症?我曾经长期每周拉一次大便,我节食是因为在任何地方必须控制大小便,我想上厕所但是没有台阶。
什么是残疾?如果一座楼,里面不做楼梯,你们能爬上去吗?不能。所以如果没有楼梯这个工具,健全人也是残疾。
我们需要的只是工具,让我们更方便地生存。我想宣传的就是这样的理念。
我发病了,高烧退不掉,肚子间断地疼了好几年,检查出癌症晚期,没人告诉我,但手术后给我化疗时我明白了。我不怕,从来不怕,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死亡没有恐惧感。活着就活着,走了就走了。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要知道为什么。
我在病床上最想念的人是艾米。为了真正关心我的人,我才觉得该活下去。
她真的来了。
在美国医院里,化疗要进行两个疗程,到第二个疗程时医生问我愿不愿意用一种新药?这种药还在试验期,还没用到临床。我说愿意,我想用新药有效果是对人类的贡献,没有效果也是对人类的贡献,我愿意自己这样的身体做点有用的事。
现在怎么样?几年过去了,我一切都好,比任何时候感觉都好。艾米叫我去美国复查,我说好好的,不用查。
小福语录四:
人到了绝望的时候就会变得坦然,还剩一点希望就会很躁动,这个也要,那个也要,赶得人很累。绝望了,什么都放下了,反而有很舒心的感觉对生命、对爱情、对未来,我都不奢望。小时候福利院里有个女孤儿,我们一起长大,人家开玩笑,我那时想要是好好的成一对也不错,可是她长大嫌我是残疾人,跟别人走了。
现在这个女孩子对我很好,我们相爱,但不会有结果。她父母不会接受我这样的人,家里养了她这么大,怎能不听父母的话?这件事我问过艾米,她说一切都有可能,关键在你要不要去做。
我不要做。这件事和别的事性质不同,会伤害很多人。
我觉得我能活着,已经创造了奇迹。有人问我为什么这么坦然?我想是这样,人到了绝望的时候就会变得坦然,还剩一点希望就会很躁动,这个也要,那个也要,要家、要钱、要房子,赶得人很累。绝望了反而好了,什么都放下了,反而有很舒心的感觉。我说的绝望不是指身体病痛方面实际性的,是一种对生命、精神上的坦然。
简单地说就是简单地活着。
明年春天我会去美国玩,和艾米一起住几个月。时间再长了也待不住,我和艾米之间也会有摩擦,因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比如艾米一生没生过小孩,她为什么不生孩子?她先生怎样去世的?她过去怎样生活的?这些问题我都没问过她,因为中国人会觉得问这些事情不礼貌,可是艾米觉得非常奇怪,“你为什么不问我?”她觉得这是我不关心她。还有中国人吃饭时不准说话,但西方非常重视饭桌上的交流,他们吃饭时有说有笑。为这个要跟艾米做很多类似的解释,才能让她了解。
我还是喜欢住在自己的国家,住在福利院,我自己的房间里。
带不大的女儿
口述 李梅 整理 叶全新
带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带孩子辛苦,但带到两三岁孩子就大了,就变成小天使了,所有的辛苦都有了回报。可是我的女儿姗姗已经带到45岁,还是带不大。
我今年75岁,30岁那年有了姗姗。你们愿意听一个母亲和智障女儿的故事吗?
婴儿姗姗——女儿软绵绵的,是先天性痴呆!不哭不闹,头脑简单,吃了就睡,睡醒就笑。
我是1956年春节结婚的,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4年后又生了一个儿子。
两个男孩都健康聪明,活泼可爱,可是我爱人家已三代没有女孩,非常希望我再生一个千金。1963年我又怀孕了,果然不负众望,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双方家庭别提有多高兴了。
生女儿的那天,我爱人高兴得到处发糖果。那时候不说我们没有医学知识和经验,连妇产科医生也不知道。要是现在,医生一眼就能看出来孩子的不正常。这种人脸相有共同点: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嘴巴不大闭上、手指短,等等。
姗姗胖胖的,生下来有8斤多,皮肤很白,圆圆的脸,双眼皮,头发不多。生下来吃喝拉撒睡都正常,我妈妈特喜欢,说女孩子就是好,不会吵也不会闹,醒了就笑嘻嘻的。
孩子5个月的时候,有一天下班,我骑车远远就看见我妈抱着孩子在巷道口,我妈抱孩子的姿势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双手托着孩子横在怀里。按说五个月的孩子早就可以竖起来抱了,但我女儿竖不起来,软绵绵的像月子里的婴儿。走近了我就问:“妈妈,这个人怎么这么软呀,两只腿也不会蹬,跟毛毛头一样?”这天晚上全家人围着孩子研究起来,你也抱我也抱,横着竖着试验,就是直不起来,我一下子害怕了,我女儿得了软骨病吗?
第二天就带她到医院检查。两天后结果出来,不是骨骼问题,是先天性痴呆!
医生问我有没有家庭遗传病史,没有呀。又查问我的病史,这下子原因出来了,是我怀孕时服用荨麻疹药物抑制了婴儿大脑发育,造成孩子先天性痴呆!女儿脑电图做出来,她的大脑左后脑特别小,大脑容量比正常人少很多。
一家人一下子从天堂掉进了地狱。我不能吃也不能睡,女儿呆到什么程度?
能不能好起来?怎样能好起来?5个月还直不起来是不是一生都直不起来?
医生的回答是,孩子的身体会慢慢长,但智力永远都不会正常,随着年龄增大也可能会好一点。
女儿生下来就像天上掉下个宝贝,现在没有人来看她了,只有我妈还天天抱着,这个女儿幸亏了外婆带她,白天我要上班,都是外婆从小管到大。我妈说难怪姗姗不哭不闹,她头脑简单啊,没要求的,吃了就睡,睡醒就笑。
童年姗姗——看见小男孩在玩沙堆,老远大叫“这个很危险”,一巴掌把男孩的眼镜都打掉了
女儿5岁前都只会坐着、躺着,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会自己吃东西。除了“啊啊”乱叫,什么也不知道。5岁那年,终于教会她喊爸爸妈妈,虽然发音模糊,也是那个意思了。可惜她爸爸刚听到女儿开口说话不久就死了。
那天我和孩子们正在吃晚饭,他爸突然拖着个脚回家。我说:“你喝杯酒吧。”倒了一杯黄酒,我爱人摸着女儿的头教她喊爸爸,女儿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可怜这是她爸爸最后一次听见女儿叫。这时我爱人刚端起酒杯,就听到“砰”一声门被撞开,造反派进来说他是逃出来的,马上要押走。
他只回来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爱人死的时候39岁,我36岁。
丈夫出事11年后,组织上召开了一个平反追悼会。
不管姗姗爸爸是怎么死的,我知道他走的时候心里最放不下的一定是这个女儿,让我一个人负担一辈子,他一定很难过。我在他坟前发过誓,要把女儿好好带大,不让她受苦。
姗姗从小受全家人呵护,特别是两个哥哥,小哥只比她大两岁。我跟他俩说,妹妹小,有病,凡事都要让着妹妹。他们还有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带妹妹出去玩。西湖、黄龙洞、宝石山,到处爬山、游泳,只要说“妹妹带走”,大哥就蹲下来,把姗姗背上出去。八九岁时,姗姗只会说一两个单字。她一生都只能说简短的句子,哥哥问她,“出去玩好不好?”姗姗说“好”。她长得胖,很重的,六七岁都走不稳,常常玩到天黑,哥俩才背着妹妹回来。七八岁时姗姗还不知道自理大小便,还给她穿开裆裤。正常孩子一天就听懂的话,她要一年甚至好几年,还要反复教千百回。但是她终于有了进步,下班回家喊她妈妈来了,她听得懂,会对我点点头、摆摆手。
她在外面玩回来,会指着水瓶说:“喝”、“水”。从小我们发现她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会模仿。机械性的、下意识的、不知为什么的模仿,很可爱也很麻烦,闹出多少事。
有一次家里来客,姗姗说出一句话:“阿姨,坐一下。”然后马上跑去拿水瓶拿杯子倒水。姗姗懂事了,我们非常惊喜。可是麻烦也来了。我们经常跟她说不能在垃圾堆里和危险的地方玩,“这个很脏”、“这个很危险”。姗姗记牢了,就去告诫别的小孩。有一天,她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在玩沙堆,姗姗老远就大叫“这个很危险”,男孩根本不理会。姗姗便跑上去打人,一巴掌把那男孩的眼镜都打掉了。
像这种找上门去给人家赔礼道歉的事不知有多少。姗姗爱憎分明,不会虚假。我们原来住的弄堂里,隔壁住一个男的,他表面上对我女儿很关心,但是有一阵子,他放在门口的拖鞋老是丢失,到处问有没有人看见他的鞋?有一天我终于发现是姗姗干的,她把人家的拖鞋拿起来扔到大街上,一边扔一边说:“你去死掉!”原来那人在背后经常骂姗姗这句话,不让她进门还推她,姗姗很生气。我赶快去买了好几双拖鞋还给人家。
少年姗姗——不能看见人家水池里有碗,看见就去洗,不让她洗,她一生气就把手里的碗甩老远。
姗姗10岁上了一年级,共上过四年学。所有的考试都是零分,只有劳动课“优秀”,她会拉板车、扫教室,唱歌课是“合格”。后来学校不收智障孩子了,很长时间里,她还是每天一早背个书包到学校去,却被人挡在校门口。
由于在家里我们平等待她,孩子不感觉自己比别人差。我们最早发现她对音乐感觉很特别,她会唱“东方红、太阳升”,会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跟她一起唱。她能唱完整首歌,但不知道什么意思。十三四岁的时候,家里有一台九寸小电视,她就喜欢看音乐和戏曲,模仿电视里的越剧腔调唱唱跳跳。
白天我母亲和女儿在家里,外婆用电饭煲插头,教她怎么弄,她看几次就会煮饭了;外婆在搓衣板上洗衣,她也会拿衣服搓滚。发现这一点我真高兴,我的女儿并不是所有的事都笨,她越长大越会学习,比如扫地呀、洗衣洗碗呀。但是最大的困难是教她分清是非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