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人物史记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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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长歌当哭(8)

姗姗喜欢串门到别人家玩,有的邻居对她还不错,不赶她走。她到人家里就像在自家一样,看到人家在拣菜她也去帮忙,当然是越帮越忙,菜梗子留着菜叶丢了。最淘气的就是洗碗,她不能看见人家灶台水池里有碗,看见了她一定跑去洗,因为在家里都让她洗的,碗打破了也不要紧。可是人家就不让她洗了,不准她洗,她一生气就把手里的碗甩老远!我们赔过人家很多碗。很难跟她说明白那是别人家的东西。有一年我到上海出差,那时肥皂都发票的,我姐在上海,她给我好多票,我买了一大包肥皂、香皂、药皂回来。这一天下班回家,走到每一家门口都有人说谢谢你呀,我不知怎么回事。原来是姗姗,她在家里发现肥皂后,一块块拿出去,东家送一块西家送一块,人家还以为是我出差带给他们的。姗姗把肥皂全送光了,我跟外婆哭笑不得,她还蛮得意蛮开心。

姗姗也懂得孝顺,我母亲81岁时中风瘫痪3年,姗姗每天给外婆换尿布、擦身体、喂饭。外婆小便有时拉在床上,她会把外婆抱起来放到沙发上,换上床单擦好身子再抱回去,要是又拉了,她会轻轻敲外婆屁股,“又拉了又拉了。”外婆去世时姗姗哭得很伤心,跪在外婆床前不停地说:“对不起,外婆,我不敲你屁股了。”

姗姗要是一个人跑出去,就会受人欺负。很多回姗姗哭着跑回家:“妈妈,他们骂我疯婆儿。”我马上安慰她:“你不是的,你会帮妈妈做事的。对不对?”姗姗听了很开心,做事更起劲了。一直到现在,我卫生间里只要有衣服,姗姗回家就拿去洗掉晾干。其他的孩子没有为我做过,只有姗姗。

青年姗姗——她小哥哥结婚的喜日子,姗姗终于问出了一句话:“妈妈,我什么时候结婚?”

女儿长大后,被安排到工疗站,离家路远,我每天早上转两次车送女儿上班,晚上下班再去接她回家。

1987年她又进了一家市级民政福利工厂,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女儿从此生活有了保障。她的工作是打扫卫生,听师傅各种使唤。

女儿在家自由惯了,不懂得人际关系的基本道理,上班经常不听话或者听不懂话,让很多老师傅有意见。为了保住女儿的饭碗。每周休息天我都去女儿厂里,帮助她清扫平时没有弄干净的角落,向老师傅赔不是。有一次我去时,亲眼看到一个人正打我女儿一个大巴掌,说她不听话,我忍着眼泪上前给这个人赔礼。还有一次女儿摸着臂说:“妈妈,疼!疼!”我捋起袖子一看,她臂上被人用三角电插头深深地扎了三个洞……

更严重的是孩子大了,她不知道保护自己。有一天晚上回来,她脸上的表情很迷惑也很兴奋,她很神秘地对我说:“妈妈,今天有人摸我!”我很紧张:“摸哪里?”女儿指着乳房和下身,我的眼泪就出来了。第二天我找到工厂,有两个驼背人告诉我是一个瞎子喊姗姗过去的。这样领导就把他们分开了,从这件事上我猛然醒悟,我的女儿长大了,她脑子残身体不残,她也有感觉,也有需要。

我是她的母亲,我该为女儿做什么?

我一天天观察到女儿的变化,家里来了年轻的男性亲友,她会挨着人家亲昵地叫:“哥哥,哥哥。”她也知道爱漂亮了,有一天我接她下班,姗姗高兴地走出来。

我看到吓一跳,她嘴巴涂了一大圈口红,眉毛上也画了两条黑的长线,她还咧着个嘴笑。原来她看见别的女青年化妆,她把人家的东西拿出来也在自己脸上画。

还有一次,她们厂里有一个女工,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但脑子是好的,这女工买了一只漂亮的背包,大家都说好看。可是下班时她的包没了,到处找。我赶快问姗姗,她把我带到垃圾桶,包在里面。我问她为什么要扔人家的包?姗姗委屈地说:“我没有(包),我没有!她们不给我,是我扔的!”姗姗带的是一只旧背包,是我用布缝的,她嫌不好看了。

终于有一天,姗姗问出了一句话:“妈妈,我什么时候结婚?”

那是1994年,女儿30多岁了。那天是她小哥哥结婚的喜日子,晚上只有我和女儿两个人在家里吃饭。女儿端着碗突然问我这话,我心里一震,看见女儿竟满眼都是泪水。

那天我非常激动,我说好、好,妈妈一定给你找。亲朋好友没有一个赞同的,但我想,不给她结婚是我养着,结婚了人家如果退回来,还是我养着,但这个养就不一样了,女儿安心了,我已经给她做过人了。

一般人都认为,残疾人要找正常人做配偶,我不这样想,因为他们之间不平等不会幸福,双方都是残疾人才会相互珍惜相互理解。我决定给女儿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婿。想是这么想,害怕还是很害怕,我有个老年朋友,她说同事的女儿和女婿都是智残人,结婚后第二天,她女儿到处跟人说“爸爸脱我裤子”……女儿的公公是正常人。

找残疾人也不容易。有人介绍一个身高一米三四的侏儒,我女儿身高还有一米四。他家父母却不同意,嫌姗姗是痴呆。又介绍一个驼背儿,谁知女儿说:“介难看的!”她还挑人家呢。

接着找的一个男孩,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段十分感人的故事。是我一帮老年朋友帮忙找的,男孩大姗姗四五岁,三等智残,我女儿是四等。两个人认识以后感情很好呢,可是男孩家兄弟姐妹全反对,他们对父母说:“你有一个木驮儿子,再找一个木驮媳妇,你们死了以后谁管他们?”

真可怜啊两个人,男的是环卫工人,一到周末就在我们这条街上走来走去,头向这边看,望我家楼上。我赶紧把门关上,不让女儿看见他。可是我上班时,姗姗偷偷地跑到他家里去了,竟被他妈妈赶回来,硬生生把两个人拆开了。有一阵我发现她常趴在桌上写字,我一看,她在纸上歪歪扭扭写满了男孩的名字!

1994年12月28日,是我女儿相亲的日子。男方在建筑公司工作,也是三等智残,比她好一点。是个孤儿,这天他单位的工会主席都来了。之前我对她说:“今天给你找朋友,你不要多说话。”她就一直坐在我身边一声不响。吃饭时,男方来人问她:“姗姗,给你介绍对象要不要?”她笑笑不开口。又问男的:“你要不要结婚?”男的点头。“把姗姗介绍给你好不好?”男的说“好的,好的。”我这时想姗姗不开口也不好,就让她吃菜,谁知她一抬头对我说:“妈妈,我没说话哦!”

那个周末,男孩买了一双37码的布鞋送来了,姗姗只能穿35码,我帮她垫了后跟,她天天穿着上班跟人说:“我男朋友买的。”

这个男孩跟我女儿一样搞不清数字,他每个月的工资也有七八百,都被人骗光了。他们的婚事都是我办的,结婚后我又给女婿补办了残疾证,这时我成了他们两个人的监护人。我带他们做婚前检查时,两个人拿着尿杯到处跑,嘻嘻哈哈笑。我看着他俩,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最怕他们会生孩子。不能要孩子,这是我的原则。一是我老了,没有能力再帮他们养小孩;二是万一生了智障儿又给国家增加负担。但是怎么才能不让他们生育呢?不敢给女儿结扎,怕引起并发症,放环她又不配合,唯一的办法是打长效避孕针,每个月月经后几天就要打。

女儿结婚至今已有14年,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每个月我都提心吊胆想着这个事。他们两个人根本搞不清,我送药送针不是去早了就是去晚了,一个月跑几趟,月月要管牢他们,还经常带女儿去检查。

唉,现在这件事终于可以放心了,女儿患了精神分裂症后提前停经了。

中年姗姗——认为她老公是世上最能干的人,他回家会对她说很多话,她张大嘴巴听得出神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让女儿结婚,虽然身上的担子更重,但我也得到了很多惊喜。女儿结婚时希望像所有的女孩子那样,不再住在父母家里。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这对我们都是一个考验,我愿意满足孩子的要求,也希望他们真正开始自己的生活。

有一次女儿转了两趟车回家了,我又惊又喜。住了两天她要回去,说:“妈妈,我结婚了,我要回家,他在家里等我。”我流着泪不住地点头。有一次我留她多住几天,她不肯,走的时候对我说:“妈妈我回家去了,你自己当心,你有高血压,我会来看你的。”真像一个出嫁的正常女儿啊,30多年过去了,我终于等到了这样一句话。

作为一个母亲,我最宽慰的是,女儿和女婿非常相爱,并且他们有一种特殊的相爱方法。他们之间的交流只有他们懂得,智障人都很主观,认为自己对。我女儿就认为她老公是世界上最能干的人,他回家会对她说很多话,她张大嘴巴听得出神,“哦哦”地叫。他们之间也十分关心、体贴,女儿回家一次恨不能把家里东西都搬回去给老公。有一回我给她一百块钱嘱咐她交给女婿,她却在路上给老公买裤子、鞋子,还买了伤筋膏药。他们俩在我家吃饭时总是互相夹菜,我女儿把大块的肉堆到老公碗里:“吃,吃!”女儿牙不行,她老公就把肉咬碎了喂她吃。

他们俩平时过日子,我女婿买菜,他一般只会买青菜、豆腐。我女儿负责烧饭,等女婿回家烧菜。有时我让女儿在家住几天,我烧的菜总比她老公烧的好,可是姗姗说:“青菜、豆腐我也要吃的,他烧的、你烧的我都要吃的。”

女儿住院,我女婿担心死了,早上5点多就跑来了,买了娃哈哈、瓜子、水果,周末他到医院里陪一天,两个人不停地又说又笑。

但是我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如果让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他们是最幸福的人,可惜他们是生活在正常人中间。

我女婿因为脑子不好,在工地上做最累最重的活,工地上还要他白天做工晚上值班,这样他就不能回家。本来他们夫妻俩配合得很好,那时我已给姗姗办了退职手续,她不上班了。可是老公几天不回来,女儿就乱套了,马桶拎到水沟里倒,洗澡水从楼上倒,邻居们打她骂她……我去时,姗姗已大变,披头散发地躲在黑暗里不出来,看见我大哭:“妈妈我疼,香烟,烫!”

在这种环境下,女儿患了精神分裂症。治了一年多,医生说要恢复到原来不太可能了。

有人说:“阿梅,你走了以后他们俩怎么办?”

是的,我日夜都在想着安排他们的事情。我决定给女婿办退职,不能让他累死了。为女婿办退职、迁户口、买保险,这些事我跑了22个单位,有的单位跑五六次……整整跑了7个月,我已经70岁了呀。

现在我女儿每个月退职金有900多块钱,可以管生活。女婿可拿两年的失业救济金,他的户口也迁入我所在的社区,在社区里交养老保险,交到55岁办退休就可拿退休金。现在他49岁,还有6年退休。这所有的事他们都不懂,只有我来安排,所以我在81岁之前一定不能死。我最大的安慰是这两个人都是企业退休职工,我走了还有政府照管他们。

为了改善女儿的生活环境,在一位多年知心姐妹的帮助下,我花三万多块钱给他们长期租了房子,现在他们在那里生活得很平静。姗姗的精神病也好了很多,我经常去看他们。女婿会告状:“她一个人走外面,尿裤子,洗澡不洗……”我就说:“好了,女儿我带走,你管自己吧。”他马上低头:“那不好的,姗姗我要的。”

这边女儿也告状:“他打我!”“妈妈带你回家?”“那不好的。”我批评女婿不能打人,姗姗立刻护老公:“妈妈不要骂他,他好的……”

我说了我女儿从小到大的事情,不是想说我这个妈妈有多辛苦,再苦都是我应该的。我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残疾人更需要社会爱他们,他们也更珍惜人们的爱。作为一个母亲,我恳求大家保护他们,宽容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