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人物史记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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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悠悠岁月(7)

一九六几年单位里精简,要一个人迁回老家去,区里来的人不认识他屋里,要我带去。“文化大革命”时,他回来了,说是我迫害的,害得他家破人亡。说我有十条罪状,害死一个人。墙门外头,马路上,街道办事处门口,贴了我毛三百张大字报。我对二女儿说:“你去抄一抄,到底说姆妈一点啥罪行?”二女儿出去,还没有抄几条,造反派把她的笔抢了去,要拷她嘞。二女儿逃了回来,她说:“姆妈,我不敢去。”

造反派到我屋里来,不少人哦,都说:“去看看,去看看,噶凶一个老太婆,杀过人的噢。”一进墙门,看见是我,都说:“喔唷,是王师母啊,王师母介格会杀人的?拆空啊。”大家熟祁(qi)祁(很熟悉)的,吃不落斗我。

有一个造反派恨我哎,老底子他屋里婆媳关系不好,三日两头闹架儿。有一天吃饭,媳妇盛了两碗饭,一碗给老公,一碗给阿婆。媳妇旋了一个转身,娘同儿子说:“我这碗饭太满,同你调一碗。”调一碗就调一碗,吃了一半,儿子吃到一枚针,晓得是老婆想害娘。打架儿,要离婚。为啥要离?他只告诉一个要好的邻居,这个邻居告诉我。后来法院来了解离婚的理由,我说:“两夫妻没有啥事情的,就是媳妇想害阿婆。”两夫妻后来没有事情了,恨煞我了。

江城小学开批斗会,打倒我的口号叫得凶哦。台上一面是街道书记陈瑞节,一面是街道主任许郎中。底下喊口号,要撤我的职,罢我的官。许郎中说:杨秀珍是群众选的,群众选群众撤,街道没有这个权力。我说,我这辈子只犯过两个错误,一个是屋里洋锅子烧破,一个是汏饭碗汏破。都是家务做了一半,居民工作“入”进来了。你要说精简,我大女儿也是铁路里精简出来的,国家困难,有啥办法?

听人叫“杨秀珍来了”,这个耍赖的老头爬起来就跑。我小媳妇说:“我开心煞了,我姆妈钞票是没有的,名气真当算大的。”

我是一边吃批斗,一边要做居民工作。我妹子看了气煞,她说:“都批得哭作呜啦,还要去做啥居民工作?”没有办法的啦,批斗回来,就有人叫你去调解打架儿。那时光不晓得哪个说了算,该我管,我还是不掼锣槌儿(撂挑子)的。

派出所姜所长被造反派半路劫了去,关在一个楼上。我赶紧从后门走出,看到连发的儿子,我说:“连发儿子,你快跑,到派出所去,就说姜所长被人抓来了,关在啥地方、啥地方。”民警蛮聪明的,进了墙门口,就叫:“姜所长!上头要你马上去开会。”

总还是道我杨秀珍好的人多,办扫盲班,人家想溜号,我督牢。开始不高兴,后来还是说我好,为啥?一出门,“江城路”三个字她总认识了。“文革”时,外头再乱,我站了大墙门里一只“碌缸”上头,朝天叫一声,“开会嘞!”家家户户一张小凳儿,都出来。

有一个姓周的会计,贪污了60块,判了十几年,放出来,腰都歪了。单位不管,居民区管。我说:“你屋里蹲蹲,不要乱跑,我帮你找一点加工生活做做。”啥生活?毛竹片领来,削棒冰棒儿,收入还好的哎。我有空再找他谈谈。后来他一直到老,都道我好的。

一个张木陀,脑子蛮活,有人说他投机倒把。到农村去收东西,秤上头缚一根线,天线地线,分量上头变戏法儿。收黄豆,人家称过的,一袋一百斤。到他手里,一称,天线地线,蛮平的噢,八十斤。农民伯伯围住他,打,打得要命哦,用绳索吊到树上头,带信来,要我去保。我赶过去,保他回来,办学习班帮他。现在好嘞,张木陀变“亨角儿”嘞,房子买了好几套,买到九溪山上去了。看到从前的邻舍,口气很大:“你们钞票有没有啦?喏,袋儿里一抽,拿一百块去用用。”看到我,笑笑,晓得不好意思的。

居民区各家各户,大大小小,都在我肚皮里。老底子派出所核查户口,每年十几本大册子往我家一放,一本一本找我对,哪里一户人家,常住几口人,不会错的。“文革”我吃生活,靠边,入党的、解放的、提干的、参军的,凡是来外调的,还是要寻我。我说一句,他记一句,再敲一个图章,回去交差。

有两天,我一边吃饭,好几帮人在旁边等我,干部衣裳穿穿,笔笔挺。我一个家庭妇女啦,穿得蛮蹩脚的。他们说笑话,要这个老太婆敲一只图章,只好排队伍等啦。现在的居民干部,你问问她楼道里的人家,不晓得的噢。

造反派要我威风扫地,扫不倒我啦。我出去,小鬼头儿打群架,一听杨秀珍来了,马上就逃。西牌楼有个老头儿,专门恶作剧赖人家,你碰一碰,他跌倒,你不给他钞票,他不起来。有一回擦边擦沿擦了一个骑脚踏车的女人家,不肯起来,给他15块钞票,那时光不算少的,还不肯起来。我在家里炒菜,刚刚落油锅,人家来叫我,说的是我小儿媳妇。我人还没有走到,前头的人叫得来梆梆响:“杨秀珍来了!”这个老头一听,爬起来就跑。我们小媳妇说:“我开心煞了,我们姆妈钞票是没有的,名气真当算大的。”

后来平反,市里公安局副局长蒋兴发给我们开会,我说:“蒋局长,你才记得我们啊。”他说:“杨秀珍啊,不是我不记得你们,我自己都顾不过来啦。”一边说一边哭。蒋兴发脸上有块黑记,蛮好认的,他说:“我走出去啦,连学生子看到我,随便哪一个都好拿起竹丝笤帚打我的。”

“文革”结束,我劲道越发好了。街道里开会,一定是我主持。我说起立,大家起立。我喊口号,大家跟牢喊。有一天,蛮发靥,我喊了半句,当门牙掉落了,我连忙扪(men捂)牢,大家朝我看,我说:“于贵珍你叫你叫,我牙齿掉落嘞。”年纪大了啦。不过我身体好的哎,到了一九八几年,我70多岁了,劲道照样十足。

大跃进办食堂,我办过;办人民公社,我当过建西人民公社的社长。改革开放,居民区搞“三产”,饮食店、加工点都是我办起来的。那时光我好比是当老板哎,十几个人,天不亮就开始忙了。

以前靠两脚跑跑的哎,后来条件好嘞,电话都有了。第一次用电话,是派出所打到前头布店里,咚咚咚咚赶过来叫,我咚咚咚咚赶过去,拿了一个话筒叫喂喂喂,我说没有声音。人家说你话筒拿倒了。后来,居民干部要年轻化,一开会,说来说去就是“要年轻化”。我说“建一”居民区就我年纪大,我辞职,让给小年轻。

我到了80岁,身体都蛮硬,没有毛病。管儿子管孙子都熬过来了,伢儿大了,屋里事情少了,我还想再做几年居民工作的。我一辞职,李同志晓得,就来说我,他说:“你为啥不同我们商量商量?”他看得起我,说姜总是老的辣。

现在的居民干部,文化高,有空调,每周休息两天,每天干八小时,好的。也有居民说还是老的叫得应。为啥呢?要我说,做居民工作,没啥门道的,说来说去,还是要肯吃苦啦。

工人

口述 胡师傅 整理 蒋思荃

娘舅带我去上海闸北制帽厂做学徒时,我只有十二岁。

天通庵车站竖起膏药旗,上海乱啊,小日本摩托车开开,机关枪扫扫。上海人又不是吃素的,十九路军一色的红布把儿大刀上前线。老百姓不管穷人富人,看到他们就送东西——鸡蛋、蟹壳黄、金手表、金项链,等等。接着大家喊口号:“打倒小日本!”身上的血都烧滚了。厂里也不做生活,老板天天去劳军,我们几个学徒就把裤带儿系到衣裳外头,跟老板跑,枪炮声音都不怕。有一天淮海路、南京路人山人海游行,前头都是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都是藏青对襟的棉布衫儿,手臂上还扎红布箍儿,他们开路,一面红旗上几个大字——“工人敢死队”,神气啊!原来是沪西纱厂四万多工人罢工示威。我夹到队伍里走了一天,格股劲道啊!

我头一回晓得,我们都叫工人,我也是工人。

上海不安耽,大家吓煞。娘舅把我拖回杭州,弄到直大方伯(注:地名)一家汗衫厂学修车。那天正好净慈寺火烧。后来汗衫厂倒灶,老板介绍我到定安路铁工厂做工。这爿厂生意好。杭州有家轧银币的造币厂,维修业务由我们统包。

那辰光杭州只有两部公交车,每天湖滨、灵隐来回倒,烧木炭的,嘎嘎嘎嘎,专门坏,我们包修。笕桥机场的钣金壳儿、钱江大桥的沉箱铁件,都做。

十九岁那年我从工厂里退出来,“捧茶”去了。为啥?那辰光当工人蛮神气,就是铜板少。我要讨老婆,要有伢儿,养不活的。捧茶是啥?就是坐茶室。只要手艺硬,一早捧只茶壶去坐茶室。各行各业的好手儿都有,轧朋友嚼舌头,讨生活的圈子变了。那辰光城里的茶室总有七八百家,同现在不一样的,几张八仙桌搭几条凳儿就是。湖滨旗下一带几家茶室考究,说道是南宋遗风皇城脚边。

实际上,茶室就是生意场所。每天都有营造厂、铁工厂和织造厂的老板来寻“把足师傅”。这些老板养的工人不多,接了一票大单,手艺要保证,就来请高手,这种高手就叫把足师傅。听懂了?

圈子里的人相互都认得的,哪个有几分手艺大家都清楚的。规矩蛮重的,老板一摊图样,大家眼睛一扫,就告诉他到哪个茶室去寻哪个。没人会抢饭碗的,如果抢,他还混得落去?介多年,我只晓得一个丝厂嵌经的抢过饭碗,结果生意都勒断,赶出杭州。你道现在啊,只要有钞票挣,连蒙带骗都会来的。

把足师傅工钿当然高,弄得好的话,做一个月一份人家一年吃穿都有了。

哎,你说得对,就像现在的承包,茶室就像现在的人才市场。

顶神气的是龙头师傅,就是现在的火车司机。那辰光火车不准时的。一打仗,火车就停;枪炮一停,火车就连连牢牢开,需要龙头师傅,浙江铁路公司就到茶室来寻,银元当场掼出。龙头师傅一身纺绸褂儿,雇一顶轿子带个帮手和司煤工,轿子一直到龙头房前头才放落。枪炮一响,纺绸褂儿又来捧茶壶了。

不过罪过的也有。比如手艺不到家的,比如不小心豁边的,苦头吃足。老板蚀煞老本,就要把足师傅典屋当物赔,凶一点儿的,人都要废掉。

我做的是钳工,老底子叫“外国铜匠”。清朝手里外国机器进来,要有人会用会修,后来还要会造,所以介叫的。说来发靥,就是那个光绪皇帝,娘不要看他,他在宫里没事体做,就搞外国洋人朝奉的八音盒儿。发条一上,盒儿会放西洋歌儿。光绪皇帝把盒儿拆开,把里头的簧片剪剪锉锉,再装好,发条一上,变唐明皇想杨贵妃的“霓裳曲”了。当然说说的,就是说皇帝也想当钳工了。

说到底,我们工人凭手艺凭良心做做吃吃,今朝不晓得明朝的。真当把我们当人看的,还是新社会。

杭州五月解放,十一月份,军代表就到茶室来寻我们。客气啊,说杭州要办蛮多工厂搞建设,政府出钞票厂房机器,我们出力出手艺。后来把我们一批批请到湖滨路一幢洋楼里开会,说我们是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我们个个像小老板一样神气,一天到晚大喉咙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报纸上、广播里,也一天到晚工人阶级长、工人阶级短。

我们圈子里的人,分到厂里大多是当车间主任或者当工长,也有个把当副厂长的。工钿少说说七八十块,不要笑,我们厂的军代表薪水只有五十七块,学徒伯伯嘛,只有十六块。别人家叫我们“高腔儿”,月月十号开薪,看毛病全报销。

那辰光日脚过得畅,我们是主人家。当然我们做得也不差。

记得我有个师兄,人很聪明。老底子有台德国老爷机器坏了。老板要翻砂重做一只工件。没想到做出来活塞洞瞒屁股的。三十八英寸深,四英寸洞径。膛刀杆儿又细又长,有一刀发痉,整个工件就要报废。粗镗出来,剩个二十丝,没人肯镗最后一刀。二十丝只比头发丝儿粗一点点,发发痉就要超出。老板来寻我师兄。

师兄凶的,开价码要三百银元,先付一半,家产抵押。我晓得师兄吃得落的,要紧是把镗刀,师兄磨刀不给人家偷拳头的。那天我当帮手,师兄“美丽牌”香烟一叼,刀头刀杆校好,诺顿手柄一扳,“沙沙沙”进刀了。

人家看师兄蛮轻松,我晓得的,师兄手指头儿一直搭在工件上。凭感觉的,切屑儿出来就晓得光洁度和尺寸到不到。从鸡叫忙到鬼叫,一天工夫做好。

师兄牌子香啊。解放后,师兄进了城北一爿厂,后来当车间主任。巧也是巧,1958年大跃进,也是修一台老爷机器,也是要镗几个瞒屁股活塞洞,算来算去,刀儿磨再磨还要试镗。五日工夫才镗好。

有人说风凉话了:“赵主任手艺不过如此,就牛皮大。”

师兄背后头对我说:“那辰光硬做为闯牌子,现在小心为国家呀!”

我还有一个同行,开模子的。个头比武大郎少许高点,眼睛瞢的,绰号叫“天不亮”。一块钢,左手控牢,右手锉出个平面,合扑到玻璃板上,倒点水渗不进去的。那年有个织造厂老板,烊了一块金锭,想雕个金梭子,做镇厂之宝。寻到“天不亮”,“天不亮”有一个要求:锁进房间里一个人做,不准督牢不准看。

十天过去,老板看到金梭子发呆哉!金光闪闪的金梭子里还嵌了颗圆滚滚的金球,滚到东滚到西,随便怎么弄,球儿在槽里就是拿不出来。诀窍,“天不亮”不说的。金梭子金屑儿一过秤,跟金锭相差半钱重量。“天不亮”把锉刀上砂皮上的碎金末末儿掸下来,一称,正好半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