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在上手术台之前,正儿八经拿出“红宝书”来读了几段语录——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几句话:“大风大浪并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在大风大浪中发展起来的。”
我因为说不出话,也跟着在心里面默读。
等到语录读完,一打开胸腔来,医生们还是被“大风大浪”吓了一跳:我有先天性的心瓣膜狭窄,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导致心律混乱、心房颤动。结果,在心脏里形成血块,导致血栓。
这血栓还会移动的,移到哪里,哪里就瘫。如果移到脑子里,就是平常说的中风。
要说它是埋伏在我身上的“恐怖分子”,一点也不过分的。
那年我22岁,还没结婚,家里父母是不敢告诉的,签字的还是我们单位的领导。
这之后我开刀像是开上了瘾。1969年我第二次瘫痪——这时候我已经在《杭州日报》做财经记者了。
那天早上,我到湖滨一公园散步,看别人打羽毛球,手痒了,上去打了几个来回。就那么四五分钟,又软翻了……
上一次是左半边瘫,这一次是下半截瘫,所以我身上只有四分之一的零件还算原装货——给我看病的是浙一医院的叶医生。他当时是“阶级敌人”,给我做检查都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血块堵住了下肢动脉,肌肉组织大面积坏死,但神经照样健康,所以又胀又痛。吃止痛药、打杜冷丁,甚至局部麻醉,还是整夜头困不着觉。
我熬不住啊,就求叶医生给我截肢。
他说:“不能啊,你还这年纪,要后悔的,下半辈子都要坐轮椅了。”
我就说,那你给我做手术。因为我听他说,我的毛病,是血块从心脏里沿血管游泳过来,游到膝盖发生交通堵塞了。如果好把血块取出来,道路就畅通了。
他说这只是他的猜想:“这手术我能够做,但是不敢做。出了问题,我就是死罪了。”
最后他还是帮我取出了血块,我的下肢总算保牢了。但叶医生说:“治标不治本,你的问题是在心脏,心脏的问题不解决,你全身的血管随时随刻还会堵塞。”
叶医生不肯为我做心脏手术,但他没有放任不管,而是把我介绍到上海山东路上的工农兵医院,那里有他一个朋友在。当时全国只有这家医院做心脏瓣膜狭窄的手术。
去上海之前,我的病状已经控制,会吃会困——我还特别喜欢吃肉。我甚至还有力气跟另外的病人一起去参加了叶医生的批斗会——那个年代,倭七倭八的事情司空见惯。
但我不敢举起手来喊口号,万一用力过猛,我先“永世不得翻身”了。
上海这一刀,可不是容易开的。等床位等得人心焦;等到了,主刀的王一山教授皱皱眉头、摇摇头,说:“这一刀,成功的可能性只有三分之一;死在手术台上,或者一辈子做植物人,各占三分之一。”
这句话把家里人吓坏了,但我们单位当时的领导虞先法说开,我也说开。我想反正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成功了赚一票,不成功也够本了。
这次手术很顺利,除了医生的技术和医院的设备先进之外,里面还有一个精神的力量在起作用。
手术之前,王一山带领全班人马,大家手捧“红宝书”,在领袖像前发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果真胜利了。
这一刀让我熬了20年。到了1990年,我的心脏又罢工了。这时候科技很发达了,有了人工心脏瓣膜。我跟《杭州日报》的领导一说,他们很爽快,说行,结果花了八千块钱替我买了个。
医生掏出心脏来一看,乌珠翻白,呆煞了:我的心脏面目全非,本来人心只有拳头那么大,我的心脏长了血块瘤,个头翻番。长相难看不说,还和心肌牵丝绊藤搞在一起,分不开来。
医生根本料不着竟是这样,也没相应对策,只好缝缝好算数。
苦头吃足不说,心里难过啦。不怕你笑话,我还呜呜哇哇地哭嘞!
我想自己这次真的完了。
无论怎么乐观的人,真要死了,都怕的——你想想看,你熟悉的人、熟悉的事情,还有这花花世界,都好好地在,只有你没有了。这好比足球踢“世界杯”,大家正在兴头上,好,就把你一个拉出灯光球场,哪个肯?
老牛拖破车,没想到这颗心脏硬邦邦拖了三年。这一年,浙二医院引进日本技术,可以做心脏的介入疗法——也就是从大腿的主动脉里插一根导管,把它沿血管送到心脏瓣膜里进行扩张。
做了这个手术我感觉很好,到能够起床了,我还自己动手写了一篇报道,描写了手术的全过程,登在《杭州日报》上。
我想这是我做了十多年记者写得最贴切的一篇报道。
最近一刀,是前年开的,因为慢性支气管炎引起心力衰竭,介入疗法已经不顶用了,他们说就干脆装个心脏机械瓣膜吧。这次手术是在邵逸夫医院做的,给我动手术的是一个美国华人,麻醉师是英国的,护士则来自南非。
我当时已经67岁,对胸腔手术来说,这样的年纪确实大了点。
老婆说:“你开刀当饭吃啊,动不动就想开刀?”
我坚持要做,我说你们别以为这是生离死别,我去做手术,好比去医院作一次采访,是去很投入地体验生活,别人想去还不成呢。如果我真死在手术台上了,那也是最好的安乐死:麻醉了让你死,谁有这样的福气?
其实我晓得,不会有很大风险。后来也果然像我想象的——据说他们当时只有一个麻烦,就是不晓得从哪里下刀,因为我的前胸后背,横七竖八都是刀疤,要找一块新鲜肉,还真不容易,不如给我装根拉链来得省心。
我这一辈子,好比股票逢牛市,搏着了一样。我的同事、老记者陆连生碰到我说我:“小鸽子,你还没去——不该去的都去了,该去的倒还没有去!再撑着,你要把我们杭报退休人员的医疗费都用光了!”他说的当然是玩笑话,也是大实话,连给我看过病的医生,好几个都等不及,管自己先去了。最高兴的是跟医生路上碰着,人家只认识医生,我七十岁不到,却病了五十年,心脏打开过四次,心脏方面的医生,省里的、市里的,十有八九都认识我。当然这没啥好有趣的。市一医院心脏内科的老主任曹蝶芬说:“咦?你还蛮好嘛。你好到我们医院里来给病人作报告介绍介绍经验了。”我想想还是到“倾听·人生”里来说说,不晓得有没用场。
我能够活到今朝,真的,首先要感谢的是党和政府,其次是我们的单位,最后才轮到我自己的努力。
毛病这东西,你不能不把它当回事情,又不好太把它当回事情。有时候越当它事情,它越有趣,越像那么回事情。
再让我透口气,虽然心脏装了机器,说话不好急的,好比水龙头,不好“哗”一记开足,要慢慢慢慢细水长流……
我刚才说了,我自小就不敢跑、不敢跳、不敢游泳。不过样样事情都有个例外,不相信你听听看——1958年大炼钢铁,市委大院(现在的人民大会堂)里面都搭起了小高炉,我还是个炉长。造工棚的时候我上蹿下跳一点事情也没有。有一天,我在房梁上远远看见有个小姑娘掉进浣纱河里去了。我“嘭”一记跳下房梁,腾腾腾腾、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去救人。
怪了,人救上来了,我没气急。
1962年,我在拱墅区记者站当站长。有一天,几米深的池塘里跌进去个小伢儿。我衣裳裤子都来不及脱,“嘭!”跳进去,一口气把他救上来。
救上来之后,我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的。喏,介一想,心脏开始卜卜乱跳了。
曾经有许多人劝我:心脏病人不可以结婚的。我不相信。噢——好端端的姑娘儿碰着了,结不来婚,这活着还有啥意思?
1969年开了第二刀,虽然差一点儿送命,但到底也没有死成,第二年我老婆生了个小儿子——我有几个儿子,这个最强壮。
1979年我在家休养,整天病病歪歪。当时我住在缸儿巷供销大厦后面。有户人家,老子儿子吵架儿,当爹的说,你这样待我不孝,你儿子以后会看你样的。
他儿子是个戆陀,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抱起他自己的伢儿抢出门去,一下子将孩子掼到庭院的水井里。
伢儿才几个月大,扑通一声,有人乱叫起来,引来一大群人围观。那口井是老井,井口只有水桶那么粗,大人根本下不去,看的人干着急。
那个做爷爷的呢,本来说的是气话,现在见孙子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要送命,赖倒在地扒天扒地哭,好,又招来一堆人围观。
我的窗户刚好对着这院子,我一发觉不对,三步并作两步冲下三楼,绕到这个院子里,推开人趴到井口一看,孩子还在水上浮着,吐水泡泡呢。
手伸下去够不着,我又噔噔噔噔绕回到自家院子里,跑上楼回到自己屋里,拿了竹竿和晾衣服的杈儿,再噔噔噔跑回到井口去捞伢儿。一次,不成功;两次,不成功;第三次总算勾着了,慢慢地一点一点把孩子捞上来了……
后来他们大包小包的送了不少东西来谢我,《浙江工人报》的记者丁新民还报道了这件事情。但真当让我自己吃惊的,还是我的心脏——换到平时,跑两步保证脸色铁青气急心慌,今朝一点事情都没,真当是千年逢闰月了!
你说毛病这个东西犯不犯贱!
啊呀,瞎话话,瞎话话的……
活着
口述 杨建慧 整理 林之
“你晓不晓得瓜山?坐151路到拱宸桥终点站,再坐347路到瓜山,落车往里走,有个农贸市场,就是菜场,我家就在菜场旁边。或者你可以叫个残疾车,拱宸桥车站上有很多……”(电话里杨建慧反复给我指点着。其实我那天打的去只花了十几分钟。)“来,我们坐在太阳底下,热一点。”(杨建慧搬条凳,我选了一张小竹椅,往院子一角的太阳下走。她的家是农村里十几年前常见的那种简陋的二层楼,楼下那间我一眼就看全了,因为除了条凳和一张方桌,似乎就没什么东西了。)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27年了。我喜欢听你叫我杨建慧,这里的人都叫我水琴,没人叫我建慧。杨建慧的生活27年前就结束了。
30年前,我绝想不到我会住在这里,会这样和你谈天。35年前我是外语学校的学生,班里同学都叫我“杨班长”。大概是老师看我比别的同学年纪机灵一点,稳重一点,就让我当了个副班长。那时的外语学校和现在的贵族学校有些相似,学生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干部子弟。干部子弟大多有些娇气,我不是,我想我不娇气,尽管那时我也是一个花季少女。我那时就很实在。那时有的同学常常将“将来小包车坐进坐出”挂在嘴边,我从来不想。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是很满足地生活在一种幸福之中。
你知道什么叫幸福吗?你当然知道喽。不过每个人的理解总是有些不同的,我觉得幸福就是分不出东南西北,一种丧失分辨力的愉快状态。那就是我的幸福的童年。这个阶段一直维持到1968年12月,我下乡插队。不不,应该说一直到1969年4月,我去了黑龙江建设兵团。
1968年12月,我像平时在学校下乡劳动一样回到上塘公社,那是我的老家。我不觉得生活有了什么大的变化,恐怕当时许多人是和我一样的心理,我们好像都在盼望着更大的刺激。当时学校里、社会上最大的话题就是到黑龙江去,我已经回乡了,可我耐不住这种平平淡淡的日子,又打电话到学校里,问熟识的老师有关黑龙江的情况。老师说,第一批到黑龙江兵团的正在报名,不久就要出发。我马上要求老师替我报名,几天后,我把户口转回学校,办好了去黑龙江的手续。然后我才告诉爸爸,我爸爸只是点点头,说,“好的,出去锻炼锻炼也好。”
就这样,一个电话,像耍子一样,我把自己送到了黑龙江铁力兵团。
这一锻炼就是五年,我瞌醒了,可是我仍然是没有分辨力,只是从愉快的无分辨力变成痛苦的无分辨力,我无法分辨,也无能分辨,我顺水漂流着。我父亲是一个普通工人,当知青的种种返城消息传来,我的同学当兵的当兵,读书的读书,回城的回城,而我的父亲,他只能把我“嫁”回来。
那时我就知道,这条路走错了,可我没有办法,明知这是条无望的路,也得走,顺水漂吧。
父亲托他在瓜山的亲戚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我们认识了,接下去就是结婚,回杭——确切地说是回到瓜山村,回到瓜山村里种田。1974年结婚,1975年生下女儿,1976年生下儿子,1977年丈夫土地征用进厂,1979年我被招工进厂。
我那时只想安安耽耽地当个工人,不必下田挑烂泥了。我以为从此可以安安耽耽过日子了,可我没想到,真正倒霉的事这时还没开场呢……
“我们移个地方坐吧。”(这时太阳移到了这个小院的另一个角落,我和杨跟着太阳把凳子移了过去。)1995年,儿子19岁了,精精神神地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的脚痛,我以为就是些头疼脚疼的小毛病,其实儿子说痛时已经是熬不住的痛了。检查结果,是强直性脊柱炎。这个病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医生告诉我这种病至今仍是无药可治,可偏偏摊到了我儿子头上,摊到了我们家。
那时我们夫妻俩的厂子都已经效益很差,钱很少了,可是病还是要看的。看了五年,花了三四万块钱,儿子的脚已经开始变形了,从脚痛发展到脊椎痛,1999年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好在现在吃中药似乎有了好转,年前他开始可以起床走动了。但愿他能继续站直身子走下去,走他自己的路,他还那么年轻。
1999年是我最倒霉的一年。屋漏偏逢连夜雨,儿子在床上躺着,丈夫又病倒了。先是偶尔发现大便里带血,以为是痔疮没去管它,拖了半年多,到医院里一检查说是肠癌。2月4日开的刀,弟妹和亲戚们轮番照顾,正是春节期间,我过意不去,执意自己一个人陪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