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序交代撰书目的的结尾部分更可以清晰地看到差异。初版《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序》:
……予时二十有八,适无内顾之忧,老父弟兄,一堂乐聚。于是欲游学于外国,以免坐井而观天,兼使异乡之言行,予得见之,予之见闻,播传异土。第斯时予也,恃己知识,如针眼之无多;富贵功名,如浮云而无有。惟善为宝,时防陷溺于恶之中;广博勤求,必究至见闻而止。
今得遇华人,领略唐书七八载。每一交接,义更重乎断金。予虽荒陋无闻,华人多见广识,唯合省地舆土产、人物规条,一切国中事物,尚未领悉于胸中。故予不揣庸愚,略为详说。……或百年后,流入中土,苟有不耻下观者,故欲为之击节设道予言庸劣,幸勿扯碎而掷投。虽然,然以愚意推之,纵不可希圣希贤,第于未见未闻之辈,未尝无一小补云尔。
《大美联邦志略》“原序”:
予时年二十有八矣。是时家有诸季之托,身无内顾之忧,于是立意传道异方,旷览诸俗,以验生平所学之是,兼以予国所见闻者,播之异土,或不虚度也。既于粤东,领略华书数载,时与其地之文士相谈论,乃叹华人不好远游,以至我国风土人情,茫无闻见,竟不知海外更有九州也。近日其创造者之欲启予心乎,殆欲使予宣扬圣道,联四海为一家也。爰不揣固陋,凡本国之大略,一一分叙……百年之后倘有不耻下观者,其将叹赏之乎,抑将拉杂摧烧之乎,均不得而知也。然而驰观域外之士,必不方隅自封而笑我也。
原文中比较谦逊、曲承的表达在后书原序中荡然无存。谈及来华目的之时,原书只道是“欲游学外国,以免坐井而观天”,根本没有提及传教之事;后书则直接说明是为“传道异方”。
在谈到撰书目的时,原文谦虚地表示“予虽荒陋无闻,华人多见广识,唯合省地舆土产、人物规条,一切国中事物,尚未领悉于胸中。故予不揣庸愚,略为详说”,含有仰慕、曲承中国人之意;后文则毫不客气地说“乃叹华人不好远游,以至我国风土人情,茫无闻见,竟不知海外更有九州也”,其中裨治文对中国人的鄙夷、骄傲之态暴露无遗。
从以上所述可看出,在《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中,裨治文企图塑造一个可与大清媲美的富强、广袤、文明的美国形象;而在《大美联邦志略》中,裨治文则大胆地宣扬美国在国力以及文明教化上都比中国优越。如果说《美理哥合省国志略》还只是一块企图用西方文明、科学知识来打开中国大门的敲门砖的话,那么,《大美联邦志略》则纯粹是宣扬西方先进科学知识与基督教文明的成果展了。
这种措辞上的微妙变化是裨治文在华二十余年来境遇变化的反映。
在前后两个版本相隔的这二十多年间,美国在经济、军事、社会等各方面有了迅速的发展,疆域进一步扩大,在国际上的地位也直追英国。中美关系的势态也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鸦片战争之前,尽管美国关于中国的记载极其少见,但大体上还是对“天朝上国”怀有敬畏与羡慕之情。迟至1840年,美国著名的《亨氏商人杂志》(Hunt's Merchant Magazine)还认为“中国人体现在生活数十方面的工业与创造力是了不起的”;但当中国在鸦片战争中战败的消息传到美国时,美国人对中国的印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中国竟然输给了曾经被美国人战胜的英国,“中国是衰微的,奄奄一息的,由过去的荣光大为衰落了”。裨治文在华长达三十余年,对中外事务极其关注,并积极参与,所以他对中外之间,特别是中美关系的认识非常清晰和深刻。
对中国人而言,美国人在中国的活动,特别是最初几十年在中国的活动,与主要的和好战的侵略者英国人相比,只是一个次要的“蛮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没有纯粹的中美关系。美国人是“外国人”中的一部分,他们在其中并不占重要地位。所以要使持“天下、四夷”观的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认知和接受不显眼的美国,本就困难。若是裨治文在言语上触怒中国人,其难度可想而知。
但由于鸦片战争的失败激发了中国知识界认识西方、研究世界的热情,加上早前《海国图志》、《合省国说》征引该书而产生的宣传效果,所以“求者日众”。无疑,裨治文把握住了中国知识分子主动接纳、认知美国的心态,因此无需担心因优越感的流露而受排斥。
三、修订《大美联邦志略》的华人助手
帮助裨治文修订出版《大美联邦志略》的,有梁植、宋小宋等人。
梁植在1861年墨海书馆出版的《大美联邦志略·跋》中写道:
……先生爰召植曰:是书初作,尔与有劳。今垂二十余年,国事日有增益,吾将重刻新之,子盍为我校乎。植重因师命,不敢辞。
由此可知,梁植不但在《美理哥合省国志略》成书过程中提供过帮助,又为《大美联邦志略》做过校订工作。
除了梁植以外,还有宋小宋帮助裨治文修订《大美联邦志略》。宋小宋,江苏金陵人。1857年夏天,在上海躲避兵乱,因此与裨治文相识。1859年开始帮助裨治文修订《大美联邦志略》,长达一年之久。这些情况可以从《大美联邦志略》的“宋小宋序”中得知。宋小宋写道:
裨君者,联邦之成德士也。余初不之识。丁巳夏五,余避兵于海上,始遇之。遂相谈论,缔文字交,日以彼此所学相教益,且为余道联邦事甚详,以故余颇知之……去年,裨君有复刻邦志之意,出其初草属订之……
序中所言“兵乱”当为太平天国运动。
此外,邹振环根据王韬日记,发现管嗣复也曾帮助修订《大美联邦志略》。
王韬在1859年4月15日:
小异近于裨治文处译改《美理哥地志》,已得数卷。米利坚,新辟之地,人至者少,是编乃君纪其往来足迹所经,见闻颇实,倘得译成,亦考证海外舆地之一助也。
这里的“小异”为管嗣复之字。管嗣复(?-1860),江苏上元(今南京)人,清代文学家管同之子,颇有文学修养。王韬称管同父子俩“先人异之先生有俊才,古文规法庐陵,可与桐城姚姬传相伯仲;小异秉承家法,造诣深邃”。1853年,太平军占领南京,小异被任命为军中文书,一年后逃出避难于苏州邓尉山,遇上艾约瑟,两人一谈即“极其契合”,一同来到上海。后来帮助传教士医生合信译成三种医书《西医略论》、《内科新说》、《妇婴新说》,“风行海内”。
李晓杰认为,宋小宋与管嗣复的经历颇为相似,二人都是南京人,同为避太平军而从南京迁往上海,又都帮助裨治文著书,所以李晓杰怀疑“管嗣复与宋小宋为同一人”,换言之,宋小宋可能是管嗣复所使用的一个笔名。
笔者认为李晓杰的推测颇为大胆,虽然目前缺乏相关材料佐证,但还有一定可能性,因为管嗣复曾受雇于墨海书馆是可以确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