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意识:从自我到自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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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意识的形而上学:两面一元论(1)

心-身问题似乎是不可解的。人性的这个方面似乎注定要超越我们的理解。

——坎贝尔(K.Campbell)

事物都有它们的内在(within)。

——德日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

怀特海在其形而上学巨著《过程与实在》(Process and Reality)中在谈到形而上学的价值时指出,思辨哲学(speculative philosophy),即形而上学,“致力于构成某种内在一致的、合乎逻辑的和具有必然性的普遍观念体系,以便使我们体验中的每个要素都能得到解释。我使用‘解释’这一概念的意思是指,我们所意识到的任何东西,不管是我们所经历的、知觉到的,还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或者我们所想到的,都具有那种普遍图式的具体实例的特征。因此,这种哲学图式应当是内在一致的和合乎逻辑的,并且。在这里‘适用的’是指某些体验是可以由此而得到解释的,而‘充分的’意思则是指,不存在任何不能被如此解释的这类体验。”对此,也许我们能概括地说,形而上学的价值就形成一个有关我们体验世界(experiential world)的一致且完备的解释的哲学图式。一致即是怀特海所说的“这种哲学图式应当是内在一致的和合乎逻辑的”,完备是指体验能得到解释并且都能得到解释。

自科学物质论(scientific materialism)伴随着近代科学力量的日益强势而成为一个普遍的世界观以来,西方哲学便陷入了在这个观念框架下如何解释或调和目的论与机械论、价值与事实、自由与决定论、心与身之间的对立和冲突。

在这些对立和冲突中,核心就是心-身问题。

科学方法和科学的世界观(即科学物质论)在探究和说明一般的物理(包括化学和生理)现象时,似乎一直是成功的。然而,面对“人的现象”时,“常胜的”科学却遇到了巨大的困境。正像德日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在《人的现象》一书中说到的:“从一个纯粹实证的观点来看,人是科学所探讨中最神秘的也是最棘手的对象。事实上我们可以承认说,科学在其宇宙论中还不曾为人找到适当的地位。”如果科学物质论无法在一个统一的世界中人给人找到一个恰当位置,那么人类有必要构想出新的形而上学既容纳人类对物质现象也容纳对“人的现象”的体验。

5.1 “人的现象”及其困境

科学何以在其宇宙论中还不曾为人找到适当的位置,原因既简单又根本:

对于人这种存在物而言,他除了物理的方面(每个人都有一个广延的遵循物理学的身体)外,他还有一个心智的方面(笛卡尔所说的思维的方面)。在笛卡尔的二元论中,“人的现象”被这两个异质的、不相容的范畴分割在两个存在论领域。简单地说,对于科学而言,“人的现象”的真正神秘和棘手之处在于如何解释这两个异质但又统一的范畴——我们认为回应这个问题构成了近代形而上学的两个基本努力的其中之一。在当代“意识的科学研究”中,心-身问题的困境则以“难问题”或“解释的鸿沟”这类更刺目的方式呈现出来。本质上,我们认为,这个困境并非源于意识的科学研究方法的局限,其根源在于整个近代科学所基于的科学物质论。

当描述“人的现象”时,单纯的物理范畴——物质的、身体的、生理的——是不充分的。人们似乎不可避免地要用一些属于心智范畴的概念(知觉、记忆、想象、感受、思维、意识、意志等等)来描述“人的现象”。

我们在这里使用“人的现象”一词,指的是宇宙中出现考虑和思维能力这件实验性大事。在浩瀚久远的长时期中,地球上肯定不存在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在后来的漫漫岁月中,能发现的也仅仅是地球固体或水质地壳中出现的有机物层里的一些自发冲动和无思想意识的迹象(动物感知外界,但却不知自己能感知)。最终,从一个距今相对较近的时代起,自发冲动和意识在地球上变成人类在生命区域中获得自己独立的、个性化的属性。人知道自己知道。他浮出了自己的行动。他控制自己的行动,无论其程度有多弱。于是他就能够抽象、策划和预测。他思考,他有了思维。这一事件可作为大量哲学、道德及宗教研究的出发点。在此,至少在刚开始时,我们只想单纯从科学和历史的角度来观察这一事件。很长时间中地球上都不存思维,如今有了思维,而且是如此大量的思维,使事物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我们面对的,的确是一个纯科学的问题,是一种现象。对此现象应作何感想呢?尽管当代的神经科学、脑科学对心智的神经关联有了长足的认识,但“人,就其对我们的经验而言最特别、最能显示其特点的方面,即他的所谓‘精神’特性,仍被排斥在我们对世界的总体构想之外。……目前的物理学(这里取此词希腊语广义,意为‘对整个大自然的系统理解’)中思维还毫无立足之地。这就是说,物理学仍旧完全建立在大自然呈现给我们的最为引人瞩目的现象之外”。

尽管笛卡尔的二元论在解释“人的现象”上存在根本的困难,并且被大多数当代的哲学家和科学家所抛弃,但心与身这两个范畴却是理解“人的现象”不可或缺的框架性概念。

5.2 解释方案

在认知科学兴盛的今天,在实体二元论被普遍拒斥的今天,为给出一个关于“人的现象”特别是现象意识(phenomenal consciousness)的合理的说明,许多哲学-科学方案竞相登场。在这个竞技场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复兴的经典方案和一些新生的方案。

所有的二元论理论都认为,世界在范畴上是由两类不同的本体(substance)构成的:物(mental)。物理实体构成了物质科学(物理学、化学、生理学)所探究的事物,如物质、能量、力、力场、电场、磁场、基本粒子、分子、分子系统、神经活动,等等。心的实体就是那些具有有意识体验品质的事物,如感知、意象、情绪、言语思想、愿望、信念、意志,等等。相比之下,所有的一元论理论认为世界由唯一一类本体构成。简单地说,一元论的类型有物质主义(materialism)或物理主义(physicalism)、唯心论和中立一元论(neutral monism)。在二元论理论中,根据交互作用论,脑和意识参与了双向的因果交互作用;根据副现象论,只存在从脑活动到意识的单向的因果作用,而意识本身是没有因果效力的;根据平行论,意识事件与脑事件没有因果联系,但它们却在完美的和谐中前进,从而产生了因果性的幻觉。在一元论理论中,取消的物质主义认为意识体验是个幻觉,根本不存在,它是神经科学充分发展前的一个权宜之计,神经科学的充分发展最终会取消表述这些本质上是虚幻体验的权宜概念;根据还原论的物质主义,意识不过是特定的神经元集群的活动,所有的体验描述都可以还原为脑活动的神经描述;根据涌现的物质主义,意识是脑神经系统层级的属性,意识依赖脑的神经活动,但不可还原为神经活动;根据属性二元论,尽管世界仅由一种实体构成——物理实体,但却存在两种属性,物理属性和心智属性,非物理的心智属性是脑物理过程的涌现,物质属性和心智属性是彼此不可还原的。

除了这些存在论的理论外,当代还有一个极具影响力的理解心智和意识的观念,即功能主义。功能主义不关心意识的存在论地位——物理的或是心的,它把心智和意识看作是能由不同的存在材料实现的某种输入-输出关系的功能。尽管存在上面以及其他的解决心-物关系的尝试、假设和方案,但是当我们不断地念叨实体二元论的咒语(“两个异质的、不相容的事物——身与心——是如何相互作用的?”)和“难问题”的咒语(“一个客观的、第三人称可描述的物质系统为什么会引发或产生主观的、第一人称的意识体验?”)时,这些传统的或新生的存在论理论并没有完全纾解“人的现象”所带来的困扰。我们可以看到,同样的“难问题”也出现在其他领域,如道德哲学中的决定论与自由意识的对立、生物哲学中的机械论与目的论的对立,等等。很可能在人这个一般层面上,上述问题是同质的:如果其中任何一个问题解决了,那么其他问题也将相应地被解决。

如果物质和心智这两个范畴在存在论上是不相容的,那么任何囿于这两个范畴之内的分析(无论是实体二元论和物理主义——它们是近代以来最有影响的两个方案)就永远不可能消除它们的互斥,“人的现象”也就不可能在这样的范畴规定中得到完全且一致的说明。因此,要消除这个困境,我们可能需要重新构想一种形而上学,即不是在范畴已规定的互斥关系中试图统一它们,而是在一开始就重新厘清它们的某种统一性——它是人的这种高度发展的统一性(身-心统一、客观性-主观性统一)最终得以萌发的“种子”。

5.3 自然的内在性

以牛顿力学为范式的近代自然观只关心事物的外在方面,并且认为唯有外在的方面才是合法存在的。正如怀特海(A.N.Whitehead)对这种机械论自然观所作的评价:“在整个历史时期中,某种固定的科学宇宙观却始终存在着,这种宇宙观事先就假定有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和不能为人所知的物质存在。这种物质也可以说是一种外形的流变下充满空间的质料。这种质料本身并没有知觉、价值和目的。它所表现的一切就是它所表现的一切,它根据外在关系加给它的固定规则来行动,这种规则并不是从它本身所以能存在的性质中产生出来的。我所谓的‘科学唯物论’就是这种假说。但我也将对这一假说提出诘难,我认为它完全不适合于我们现阶段的科学状况。”我们认为,当代意识“难问题”和近代以来整个身-心关系问题所呈现出的巨大困惑都深深地根源于这种自然观——一个只有外部而没有内部的自然观,一个只有外部视角而其内部视角没有自身存在性的自然观,一个内部视角可以完全取消的自然观。

这里我想探讨一个关心自然内在性的自然观,一个统一外在性(exteriority)和内在性(interiority)的自然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形而上学上为整个自然现象建立一个统一的基础,这样“人的现象”最终才能在这个形而上学的基础上得到全面一致的解释和说明。

简言之,这种外在性和内在性统一的自然观认为,任何事物(无论它处在自然演化的哪个层次上,无论它是夸克、原子、分子、有机大分子、细胞、低等生物、人还是社会系统),除了它可被一个第三人称的观察者观察到的外部特征和活动外,它都有一个“成为它所像的某种东西”(something like to be it)——即它作为第一人称者的内在性的方面。我们也可以将这个自然观称为“两面一元论”(Dual Aspect Monism),即存在论上是一元的,但这个一元本体有两个面向。与属性二元论不同,在一体两面论中,首先这个一元本体并没有被确定为物理性本体,其次内在性并不是外在性的涌现属性,确切地说,这两个面向在演化的展开中始终是相应的(corresponding):有什么样的外在性就有什么样的内在性,反之亦然。

正像威尔伯(K.Wilber)所说的,这种自然观被许多理论家持有和发展,诸如斯宾诺莎(Spinoza)、莱布尼茨(Leibniz)、谢林(Schelling)、叔本华(Schopen-hauer)、怀特海、德日进、奥罗宾多(Aurobindo)、罗达吉须南(Radhakrishnan),等等。而对这种自然观加以整合的则是威尔伯本人。一体两面论在在威尔伯那里得到了系统地整合和发展,我们可以将威尔伯所发展的自然观称为“全子四象限理论”(Holon-Four-Quadrants Theory)。这个理论认为事物基本的存在单位是全子,而每个全子都有外在性和内在性的方面,因此任何一个全子都包含四个象限。在此,我们尤其关注全子的内在性和外在性。

全子 1967年,凯斯特勒(Arthur Koestler)在《机器中的幽灵》(The Ghost in the Machine)一书中构造了“全子”(holon)这个术语。“holon”一词是希腊词语“holos”(意指整体)与后缀“on”(正如在词语“proton”或“neutron”一样,“on”的意思是粒子或部分)的组合。因此,“holon”就是指整体-部分(wholepart)。凯斯特勒用这个术语概括了人们对事物(thing)存在方式的范畴化(categorization):事物总是以“整体-部分”的方式存在,它既是整体同时又是部分,即一个事物既是一个由部分构成的自身完整的整体同时又是一个更大自身完整的整体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