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云岩河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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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今日故乡行(4)

当年种植的作物主要有麦子、玉米、高粱、小米、糜子、绿豆、黄豆、芝麻、荞麦、苜蓿、油菜花等等。那黄色的油菜花、粉色的荞麦花,漫山遍野开起来轰轰烈烈的,炫人眼目。在地里锄草或是翻地时,有人吹起口哨,是信天游,能传很远,声音之美是我离开后再没听过的。现在退耕还林,全改种苹果树,又分包到户,下地劳动是个人行为了。这次回东庄,清晨去拍日出时,就碰上了带着宠物狗去自家果园干活的姑娘,不一样了,劳动方式都不一样了,干农活不再有一队队人马的景象,那只有在回忆中寻找了。

对女同学来说,农活最累的要属割麦了。人到地里一字排开,一人几垄,刷刷地往前割,真是汗滴八瓣儿都顾不上擦,身上的衣服是湿了干,又干了湿的,一会儿就腰疼得直不起来了。农时不等人,趁天好得赶紧干,紧着干也跟不上队伍,本来是齐头并进的,渐渐地我们就落在后面了,队长知道我们手拙,让我们跟学校放麦收假的十来岁的女孩子一起干,她们割到地头,再返回来迎我们。也许因为政策,知青的工分都按满分定的,这些孩子年龄小,工分也就有我们的一半儿,我们还真干不过人家,没见她们有什么不平衡感,总是能为我们做些什么而高兴。在地头休息时,她们噌噌噌几下就爬上杏树,给我们这些不会上树的摘杏吃,哪棵树的杏甜,哪棵树的杏苦,她们了如指掌。质朴,想起这些,脑海里就冒出了这个词。

有时累极了,就盼着下雨,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下地了,当然,小雨不算下。下雨时,我们就在窑里看书,资源有限,仅有的几本书都读了不止一遍。要是谁家寄东西裹了层报纸,都当宝贝,不管什么日期的,通读一遍,不让一个字漏过。窑里黑,要点煤油灯,时间长一点儿,鼻孔都是黑的,那时,也没有PM几点几这一说,能有煤油点,就很知足了。有时也躺在炕上精神会餐,把吃过的美食捋一遍,过过瘾。男生安同学出自老中医世家,自称读过《伤寒论》的,爱拽文,有些酸腐。有一回感冒不舒服,发低烧,我们的管家洋洋给他做病号饭,让他靠在热炕头等候(男生窑不做饭,一直是凉炕),安可能觉得挺幸福的,慢慢说道,“生了小病,懒懒地躺在床上,有些悲凉,又有些娇气,小苦而微甜,实在好像秋的诗境”。这是鲁迅日记里的句子,我们那时大多是鲁迅的粉丝,他这一说,我们几个把这个段子记了几十年,到现在,我都把“小苦而微甜”与幸福感联系在一起。

在学校时,一到夏天,体育课就是游泳课,即使“文化大革命”中,学校的游泳池也照常开放,一闻到水味儿就想跳下去。到了农村,以为是把过去的生活换了个地方的继续,不用约,都带着泳衣呢。夏天到了,我们有时也偷个懒,带着西瓜,到云岩河去游泳。找了一段比较宽阔的河面,目测一下,水流比较缓,看着没漩涡,就下去了。那时胆儿大还真敢下,游几个来回,上岸晒太阳。以为没人看见,谁知人还没回来,村里都传开了,东庄那几个女娃穿着蛤蟆皮,在河滩石头上趴着哩,原来被山坡上拦羊的老汉看得真真的。有时我们在院子里打羽毛球,窑背上围观的人互相问,学生娃用笊篱捞什么呢?我们的到来,给闭塞的小村子带来了不一样的气息。

这次回云岩,发现变化大得超乎自己的想象。在延安下火车后,是宜川县政协派专车接的,全程高速,很快就到了云岩,40多年前的卡车和满身的黄尘,已成为记忆。在云岩镇政府,各村来领人的村干部早就候在那里了,和以前一样,名单也是比人先到,东庄来接我们的是哑子的侄孙白林明,现在是村主任。丰盛的午餐后,各回各村,我和颜贻芬就随着林明上路了。这回不是走着,而是坐着他自家的轿车回村的。我们这些人,都是被各村的车接走的,真是今非昔比呀!上塬的路也不是土路了,沿途全是苹果树,想起以前在塬上放眼望去,孤零零的一两棵树,就像是消息树,现在漫山遍野一片绿色,我们的眼睛简直不够使的,心里除了高兴,还是高兴,替乡亲们高兴。

在村里住了两天,找寻着过去的回忆。窑洞早已没人住了,许多已坍塌,我们那个大窑廓还在,好不容易拨开杂草下到荒芜的窑院,久无人住,多年的雨水冲刷,使窑壁显得更加斑驳,有一种沧桑的美。我们的院子原来是很平很光的场子,现在成了长满杂草的土岗了,40多年过去了,所幸窑洞都在村边边,因此得以保留。

村里来看我们的乡亲络绎不绝,一拨接着一拨,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他们说,对他们生活影响的有两件大事,一是红军来了,二是我们北京知青来了。我们的名字,我们的故事,在当地就是传说,我们的故事已载入《宜川县志》。在这里,我想说,云岩河,我们来过!

(作者系北京市人大附中高六八级毕业生,曾在陕西省宜川县云岩公社西回大队东庄生产队插队,退休前在北京市原宣武区统计局工作。)

高堡寻梦

孙广山

40多年前,我们5位男同学和6位女同学,一起来到陕西省延安地区宜川县云岩公社高堡生产队插队落户。1971年过完春节,我就到正在建设中的梅七线铁路工地做了民工。那年9月赶上招工,由于在施工劳动中表现出色,我被推荐选拔到了梅七线铁路建设指挥部汽车队工作,成了一名正式的国企铁路工人。插队的三年,在农村度过了极其艰苦的生活,使自己方方面面都得到了锻炼,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所以到工作单位以后,好长时间脑子里想的都是:到什么季节了,村里该干什么农活了?乡亲们过得怎么样了?

好久好久都不能释怀,再回云岩去看看的愿望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挥之不去。

2010年退休临近,工作也交接的差不多了,终于有了闲暇的时光。经过几番酝酿和准备,终于下定决心:趁自己身体健康精力旺盛,自驾车从北京到陕北一行,看一看云岩镇和高堡村的变迁,圆自己40年来的梦想。6月初的一个清晨,开车沿着插队时许多知青都经历过的:不断扒车逃票不断被抓住赶下车的回京探亲路线,一路奔向黄河岸边的壶口。次日当我驾车行驶在山西吉县黄河堤岸上,遥看到对面陕西境内一座座崇山峻岭,和那绿荫掩映下隐约露出的几座新窑洞时,眼睛不觉得已有些湿润了。心中不断激荡着一声声呐喊:魂牵梦绕的陕北高原,淳朴善良的宜川父老,我回来看望你们了!

分割秦晋两省的滚滚黄河上,已经见不到浮筏和船夫的身影,一座宏伟的钢梁大桥把两岸紧紧地连接到了一起。汽车驶过黄河,一条蜿蜒但是平坦崭新的省级公路直通宜川县城。路两边的山峁和塬上庄稼很少,代替的是一片片绿树和苹果园,那曾相识的黄土高原已被打扮得郁郁葱葱。时值中午时分来到了宜川县城,宽阔的城关大道两侧楼房林立,店铺鳞次栉比,各色广告争奇斗艳。肚子有些饿了,把车停在一家标有“陕北风味宜川特色”的饭馆门前下车吃饭。这是一家夫妻店,老板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拿过菜单随口就点了大烩菜、白豆子炖鸡和南瓜饼。店堂不大但是挺干净,后厨收拾得井井有条。吃饭的人不多,喝着热茶到厨房与老板闲聊几句。“你是第一次来哦们尼川吗?”老板的宜川口音里夹杂着普通话。“不是,我是宜川人”,我回答。“至咯呀?你不像”,他错愕地望着我。“我是在这里插过队的北京知青,离开宜川40年了,回来看看”。“至咯呀?小时候听哦(我)大说过你们,你走时哦还没出生呢,哦家是牛家佃的。”“我是云岩的,我们离得很近。”“是呀,我们常走云岩赶集呢。”几句闲聊一下拉进了我们的距离。

说话间,老板娘已经麻利地把香喷喷的饭菜摆上了桌。回到宜川的第一顿饭,吃的是地道的宜川名菜。水足饭饱该结账上路了,可是老板就是死活不肯收钱,执意说:“你走40年了还回尼川看看,这顿饭哦请了。”我说:“都是宜川人,你这是做生意,指望这生活呢。”他说:“不行,都是宜川人就不要见外了,请你吃顿饭不算啥。”推辞再三老板又说:“哦看你带着相机,饭钱哦不要,你就给哦们照张合影吧,把照片发给哦算个纪念好吗?”时候不早了,只好缓和一下同意了,于是老板夫妇和我坐在了一起,拍下了一张难忘的照片,内心却收到了40年后重逢,宜川人给我的第一份见面礼。临上汽车,透过车窗我麻利地塞到老板手上一张钞票,脚踏油门一溜烟逃出了老板夫妇的阻拦,从倒车镜里看到越来越跟不上车速的年轻老板逐渐远去,可亲可敬的宜川人,令我心里好一阵感慨。

离那日思夜想的云岩镇越来越近,依然流淌的云岩河水平时流量不大。

过去从南塬下到川里,过河要踩着石头。现在那里建了座水泥大桥,桥两端是一些商铺旅店。镇里的老街还在拆建,昔日的云岩容貌却早已不在。沿街向东望去,左侧靠山崖曾有一处十分醒目的崖雕“云岩叠翠”也不见了踪影,细打听才知是因为公路扩宽被炸掉了。令人些许感到安慰的是:村村通工程把公路修到了全乡每个村庄,现在再到哪里去都可以开车直达了。打听好回高堡的路线,沿着兰水月、寺村、云许、辛户、刘家桌朝高堡方向一路驶去。

过去我们从村里到云岩,据说有25里路,其实说是有路也就是人和毛驴踩出来的,走的多就成了路。蜿蜒曲折凹凸不平的土路,充其量也就能过一辆架子车,那是我们与外界的唯一通道。现在一条崭新的柏油路盘山而上,把一个个村子联在一起再不断向远处延伸。途经云许村口,一座装有钻探设备二三十米高的铁塔拔地而起,顶部刺刺喷着几米高的蓝色火焰直冲云天。

铁塔下的活动板房上有“新疆石化勘探”的标记。一直听说宜川也发现了油气田,这里可能就是其中之一了。刘家桌村口立着一块标有村名的石碑,当年我们曾经是这儿的常客,因为这里是我们去云岩赶集的必经之地,所以在这儿插队的几位知青都成了我们常来常往的好朋友。铁梁、大为、紫生、虎子、小仓,一个个熟悉的身影至今仍历历在目。

过了刘家桌村离高堡也就不远了,塬上除了一些快成熟的小麦就是苹果树。向北望去,北塬也比当年我们在时绿了很多,这大概都是近些年,国家建设三北绿化林带退耕还林战略的成果。不远处一大片十分平整的田地就该是我们村昔日的良田了,可是现在地里却建起了红砖水泥砌成的平房村落,大概有几十户人家,一户一院十分规整。停车下来问一位正在农用车边挑选蔬菜的中年汉子:“这里是高堡村吗?”“就是的,你找谁?”“我找李刘祥或者丑娃,他们都在吗?”“都在,你是哪位?”中年人惊讶地问。“我曾经在高堡插队,我是孙广山,你是谁?”那人惊奇地端详着我,突然一把拉住我高兴地喊道:“啊!我是棒娃呀,你从哪里来?”“我从北京过来看看你们。”我也想起来了:那个十一二岁瘦小的个子,成天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招招这个逗逗那个。高兴了就把他搂着揉搓一会儿,不高兴了就把他抓住拍一顿的淘气鬼儿,就是眼前的棒娃。

如今他已谢顶了,黑红的脸膛强健的体魄,成熟里透着几分机敏。他菜也不买了,热情地带我去找丑娃。来到新村的中央靠左侧第一户院门前,棒娃向院里喊着:“当家的,快出来看谁来了?”不一会,一位高高的中年男子疑惑地走出来打量着我,摇摇头说:“想不起了。”但是我却从对方的眉宇间认出了当年那个很少服人的犟小伙儿丑娃。在当地曾经有过这种说法:大村的娃,小村的狗。意思是:大村的娃不好惹,小村的狗厉害。那时的高堡村有42户人家,周边好多村子只有几户或者十几户。在这地广人稀的黄土高原,高堡就算是大村了。计划经济时期的农村,一切都收归集体。高堡仗着自然条件好,人均占有的平地多,收成一直还不错,所以高堡在云岩公社曾经是富裕村。虽然名为“丑娃”,但是丑娃确是高堡村的美男子。小小年纪时就五官端正浓眉大眼,黑红的肤色壮实的体魄。好像对啥都有自己的见解,对谁都不太服气。其实高堡村有一批这么出息帅气的后生:传锁、晨子、棒材、海胜、鸡娃、棒娃……个个都是口齿伶俐,身强体壮,干活的好把式。丑娃后来到兰州当了几年兵,是见过世面的人。复员后回村继续务农,承包过土地烤过烟叶,赔过也赚过。40年过去了,岁月的沧桑写在丑娃那曾经英俊的脸上,人也变得谦逊随和了。从大门口我俩的手握在一起,直到把我领进屋里,握着的手就没有松开过。让座沏茶,苹果、大枣、花生都堆到了面前。问候的话语一句跟着一句,丑娃的热情温暖着40年后归来的我。

我回乡的消息,像风一样很快传遍了全村,乡亲们三三两两的挤满了丑娃家还算不小的正屋。如果是走在大街上,也可能都互不相识了。但是回到村里,寥寥几句问候,年轻时的影子马上就显现在眼前,接着就是热情而有力的握手和感叹。岁月不饶人,当年的帅哥们都变得迟缓了沧桑了。但是不变的是陕北人的热情直爽和淳朴善良。从下午到傍晚,从晚饭到午夜,人们来了一拨又一拨。重逢的欣喜,往事的回忆,分别后的经历,如今的变化,未来的憧憬,酸甜苦辣的话题使我们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