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锦蓝
第二天,太子妃又再召见苏离。
头天换下来那套衣服已经由画儿洗好,置于厨房中火炕上烘干,苏离把新衣叠好收入包袱。随叔见了,实在忍不住,开口说:“小姐这样打扮,有些不大妥当。”
苏离也知道这样寒酸,但:“只有这个能穿,其他都不合身。”
随叔应答说:“是是,小人不知小姐高矮胖瘦,所以置办时疏忽了,这样吧,小姐先从柜中取一套将就一下,小人会加紧筹备合适的衣物。”
苏离早就看过柜子,的确没有一件合适,连凑合都嫌勉强,于是拒绝说:“不用了,我看过,没有合身的。”
随叔无奈,和她上了马车。
路程跟昨天一样,苏离经过那荷花池时留意了一番,没有半个人在。在她估计这锦囊多半是那个被踢打的孩子之物,如此与众不同,遗失了心里一定很着急。
太子妃正抱着婴孩逗玩,见她进来,将怀中襁褓交与宫婢,理了一下鬓髻,慢条斯理道:“你就是苏离?”
苏离跪下答:“草民正是。”
“恩。”太子妃遣退奴婢,手腕轻抬道,“你且起来。”
苏离垂手而立,太子妃又说:“抬头让我瞧瞧。”
这一抬便让太子妃心头微惊,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不愧是苏红的女儿。”幸好只是在喉咙间打个转,就和唾沫一起咽下去,才不至于失态于人前。
“你也算忠良之后,太子孩童时与你母亲又曾是玩伴,如今惜你年幼丧母,自当负起照顾你的责任,你要记住,今时不同往日,言谈举止须得合乎规矩。”
苏离答:“是,苏离谨尊娘娘教诲。”
太子妃端起茶碗,拂了拂茶叶道:“皇上近来龙体违和,太子在天寿宫足不出户已有些时日,无暇顾及外界,我着随叔打点你的一切生活起居,你可住得习惯?”
“蒙娘娘恩宠,一切都比苏离在家中时好上数百倍。”
“对了,你一身衣裳……这个随叔,简直是老糊涂了,竟然没有为新主子置办些衣物!”
“回娘娘,随叔并未见过苏离,所购衣物不合身是难免之事,请娘娘万勿责罚。”
太子妃目光一转,放下茶碗笑道:“恩,你这孩子模样俊俏,又会说话,太子见了想必喜欢得紧。”
“苏离刚刚来到京城,什么也不懂,全仗娘娘教导,苏离在太子殿下面前一定据实回答。”
“好了,你下去吧。紫聪,替我叫随总管进来。”
苏离退出,在外面等随叔一同回去之际,忽然想到那个荷花池,她估计随叔一时半刻也没那么快,而且这儿出宫又只此一条路,于是连出两进院子,退到东宫外头,坐在池边的石头上既等随叔又等那少年。
随叔磕了头,太子妃道:“依你看,这个苏离如何?”
随叔皱眉答:“回娘娘,小人多方试探,发现苏离这孩子心思内敛,沉默却不迂闷,她本在服丧期间,见了喜气的房间布置,却没有大发雷霆,痛哭失声;不合身的衣物也好、冷掉的饭菜也好,都能泰然处之,不卑不亢,以这个年纪来看,修养真是深不可测。这种人,可能是福,亦可能是祸,目前尚难定夺。”
“你说的不错,她母亲到底是名门淑嫒,能调教至此一点也不奇怪。”太子妃理理袖边,面现忿色,“苏红那贱妇,当日竟妄想攀上太子这棵高枝为养父平冤昭雪。”
随叔恭敬道:“幸亏娘娘洞察先机,及时奏明皇后将那个贱人赐给了上官濯缨为妾。”
太子妃移步罗汉榻,瞥一眼外厅,确定没有任何人影后回身,低缓道:“苏倾指斥至尊,本应满门抄斩,把她嫁给上官濯缨那老头,已是莫大的恩泽,像她这种残花败柳,果然不到两年上官一死,就给大夫人蹬出了门。可恨的是从此下落不明,害本宫费尽周折,过了这么多年,才将这个贱人找到,除去心头大患。”
言语间流露出无法遏止的恨意,随叔揖道:“如今苏红已死,娘娘终于可以安枕无忧了。”
“安枕无忧?”太子妃苦笑道,“随总管,你是看着本宫长大的,本宫这么多年来,哪一天安枕无忧过?太子那个弟弟容王,对皇位莫不是虎视眈眈觊觎多时,偏偏他又不争气,无心国事不说,今儿跟天下第一才女鬼混,明儿又去眷顾天下第一美女,我这个妻子为他操碎了心,却独守空房十数载,我的苦楚,除了你随总管,又有哪个人能明白!”
随叔叹口气,宽慰说:“娘娘的难处,小人当然铭记在心,娘娘别想太多,小人向太医打听过,皇上恐怕撑不到月末了,到时候太子登基,娘娘就是皇后,况且娘娘又为太子诞下麟儿,地位固若金汤,牢不可破,太子殿下就算再怎么样放肆,也不会对娘娘乱来的。”
太子妃点点头,神情略微松缓一些,突然想起来什么,吩咐道:“那个苏离,你一定要多试探几次,看她是否察觉了苏红的真正死因,若真的浑然不知,本宫也不想多造杀孽,留条贱命给她苟活亦无妨。”
“小人知道怎么做,娘娘尽管放心。娘娘产后虚弱,别操心那么多事,就让小人代劳吧。”
太子妃脸上渐显疲态:“去吧,你做事本宫还是很放心的。”
随叔退出,却遍寻苏离不着,正讶异,宫婢紫聪笑道:“随总管可是在找苏姑娘?奴婢瞧着她刚朝外头去了。”
“她先行离去了?”随叔一怔,紫聪摇头:“不是,奴婢跟出一瞧,到底是孩子嘛,想必是觉得呆在这里太闷,于是到荷花池那里坐等随总管。”
随叔松口气,赶紧出了东宫,拐到荷花池那儿一瞧,苏离果然正坐在石头上看鲤鱼。随叔迎上,连声说:“小姐怎么在这儿等小人,让小人好找。”
苏离没有等到昨天那孩子,多少有些失落,也不顾忌地开口问:“随叔,昨天那群是什么人?”
“昨天的?”随叔略想,恍然大悟,“小姐你是指昨天在这池畔打闹的几位公子?金冠紫带的是灏王长子荣舒小王爷,金冠银带的是他的胞弟荣肃,着赭色衣裳的是靖王独子禄宁世子,天灰色衣裳的是太师的长孙元思少爷。”
“还有一个呢?”苏离问,“和我年纪差不多,你叫他‘锦蓝王子’的,他是什么人?”
随叔笑道:“锦蓝小王子确实和苏离小姐您年纪差不多,应该是同岁,难怪小姐见了有亲切感。不过锦蓝王子不是朝中哪位大臣的公子,他是我朝邻国的三皇子。”
“既然也是皇子,何以会那么狼狈地给人拳打脚踢?”
随叔笑而不答,等上了马车,喀哒喀哒声显得颇有节奏时,方说:“小姐有所不知,三年前两军交战于边陲,锦国战败,割让城池十三座,每年进贡,还将王子送作人质。”
随叔本以为以苏离这个年纪,多少会有些同情心,谁想她轻描淡写的说:“原来是锦国的质子,我以前听说过一点,这个国家的人好战喜功,惟恐天下不乱,他们的皇子,那便是打了也活该。”
随叔讶异之余,内心对这个孩子的佩服又深了几分,但他在皇宫中多年经验,知道锋芒尽显尤其不是件好事,苏离聪明归聪明,在深藏不露这方面她果然还嫩着呢,于是低笑道:“小姐身在内地,也对邻国知之甚详,难能可贵啊。”
苏离说:“村里有些青壮应征入伍,就是为了和锦国对抗,所以知道一些。”
说着说着到了府邸,稍事歇息便传厨房开饭,饭毕不久,随叔带着裁缝和布店老板前来,给苏离量了身材,又问她需要什么生活用品,尽可交代小的们采买,苏离随口说了一些书名,她的兴趣本来就在于此,而且估计随叔也不会由着她到大街上乱逛,看书打发日子是最合适不过;随叔满口答应,翌日命画儿将一间屋子收拾出来作为书斋,文房四宝亦一样不少地搬了回来。太子妃自那天起便再无传召,苏离每日闲暇,生活渐渐显出步上正轨的势头。
大约半个月后,圣朝昭告天下,圣皇帝驾崩,太子即位,是为永昌帝。
又过数月,正值隆冬,天降瑞雪,除夕当晚,宫中突然传诏,要苏离即刻进见。
满地碎雪,踩上去咯吱作响,苏离正想着那荷花池大概已结了厚厚冰层时,突然发现路径变了,这也难怪,昔日太子已成新君,自然会从东宫迁往天寿宫居住;而太子妃也就是当今的皇后,理所当然会搬到朝央殿去。
朝央殿气派非凡,真正有母仪天下的气势,苏离进了屋,发现除了太子妃,还有一个面白无须、容貌清秀的男子,想必就是皇帝,于是俯身行礼。
皇帝免了跪行之礼,叫苏离抬头,仔细端详一番,惊喜道:“像,真像她,皇后,你的形容果然没错,朕本已淡忘苏红容貌,现在一看她的女儿,立刻就想了起来!”
皇后淡笑着说:“苏离这孩子聪明伶俐,本宫很是喜欢,早就想告之皇上,但看皇上忙碌,不忍相扰,这才拖到今天。”
皇帝又仔细看了苏离好几眼,这才笑着转目对皇后说:“皇后哪里话,朕只是是无意中提及挂念昔日玩伴,皇后竟还为此张罗及费心照顾,朕心中有数,真是辛苦你了。”
皇后摇摇头,一笑置之,皇帝正色道:“苏离,你母亲是朕青梅竹马的玩伴,可叹天妒红颜,一生命运多舛,先是家门生祸,嫁人不久又遭夫君病故。你放心,从今往后,朕和皇后会好生待你,视如己出;‘苏离’一名,虽雅致特别,于你一个女儿家却有些不妥,这个‘离’字,实在有些哀伤凄凉的意思,不祥啊。朕看你一副冰雪剔透、如玉似珠的模样,就赐名‘含章’,你看如何?”
苏离跪地三拜,口中说:“谢主隆恩。”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转脸对皇后说:“今日风大雪大,天又黑了,不如让含章留宿宫中,明早再回府吧。”
皇后沉吟一番道:“离这儿最近的雅安殿倒是空着,也干净清爽,紫聪,你带人速去收拾了,再留几个勤快有经验的宫婢伺候姑娘,如有不周,唯你是问。”
紫聪答应一声,苏离行完跪安礼,跟她一起出去了。
所有人都走干净后,皇帝好言好语道:“慕心,其实当年苏红失踪后,朕怕有人对她们母女不利,特意着了些人出去寻找,但朕没想到的是,你竟与朕不谋而合……朕一直以为你对那件事耿耿于怀,想不到你宅心仁厚,体恤孤儿寡母度日艰难,反显得朕小气。今日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所有要求朕都答应。”
皇后看一眼自己被皇帝握在掌中的双手,笑着说:“臣妾别无所求,何况皇上的事就是臣妾的事,臣妾也是女人,比皇上派出去的男人更能了解到寡居女子的想法,因此才快一步找到,可惜……那苏红真是个薄命女子,臣妾找到她时,她已顽疾缠身,回天乏术。”
皇帝叹口气,神情黯然,片刻后振奋道:“对了,朕的小皇儿呢?”
“皇上还记得熙瑞啊,臣妾以为皇上眼中只有含章了呢。”
皇后笑着命人去抱皇子,不满周岁的婴儿刚刚睡熟,给人一动就醒过来,嚎哭不止,于是朝央殿很快便又陷入一片周而复始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