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闻落雪
外面北风呼号,苏离身处雅安殿,毫无睡意,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听风声渐渐趋于平息,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一个银妆素裹的雪白世界,当机立断,披衣下床。本欲提个灯笼,但想到下雪时天地间会反射光线,于是就那么空着手开门出去。
不出所料,外面果然笼罩着一片橘红色的暗光,虽然心知离天明还有段时间,可感觉却像旭日初升般已经有了亮意。
苏离信步而行,皇宫虽大却不必担心迷路,这脚印就是记号,只要循着来回即可。
几乎是冥冥之中的牵引,又让她走到那个荷花池畔,池子不大,在皇宫里想必不是什么起眼的景致,虽然明知深更半夜不会有人经过,她还是坐在同一块石头上,把冻得发麻的脚缩到棉衣下面,并从衣襟深处摸出那个锦囊来看。
呵出的团团白气很快消散在眼前,刚才走出的热量因为短暂的一停歇迅速离开身体,凉意侵袭,再说如果让打盹的宫婢察觉她不见了,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苏离起身,沿着脚印往回走去。
不多会便看见了屋子,里面亮着灯,宫婢这么快就醒了?苏离不假思索伸手推开门,却发现屋子里面的摆设似乎不同,她虽是第一次来,没怎么注意陈设,却记得寝室是在大厅的右面而不是左边,帏帘也不是这个颜色。
多半是走错了门,但她的确是循着脚印回来的啊,难道除她之外还有人深夜外出吗。苏离正在考虑究竟是说一声还是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转身时,一声断喝突然自左边响起:“什么人!”
一个修长的身形立于帏帐旁,警惕地打量着她:
“你是何人?夜闯绯安殿——”说到这里,对方顿住,语调上扬,“刺客?”
言谈间全不见慌张。
苏离拍拍披风,哦了一声:“这里是绯安殿?”
“废话,你不识字的吗。”
“我住在雅安殿。”
“一派胡言,雅安殿是初云公主住的,她八月出嫁以后一直空着,难道你是她生的?喂,就算出嫁当晚就洞房也没这么快的吧!”
那人边说边随手取了烛台,点燃后拢着火苗走过来。
“我只是暂时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要回去的。”苏离转过身说,“我走了。”
“等等!”对方人已经近前,火苗如豆,光线虽弱却足够彼此看清长相,苏离一怔,脑中迅疾跳出一个念头:怎么是他……
当日狼狈匍匐于地的锦蓝王子,此刻倒像掌管生杀大权的夜刹,判若两人地伸手扳过苏离下颌,冷冷地检视着她的容貌。
苏离偏头挣出他的手掌,内心泛起一阵不悦:“干什么!我要回去了。”虽然没见到时有些念想,但见着了也就觉得索然无味,甚至还有些厌恶他的无礼。
锦蓝凛冽的神色突然一松,说笑就笑:“跟你开个玩笑么,要真是刺客就不会穿成这样了,只不过深更半夜,你不在雅安殿呆着,到处瞎走,给当成刺客砍了也怪不得人家。”
苏离自知理亏,也不想多辩,转身便往外走。锦蓝见状急急喊道:“诶,你叫什么名字?我改天去雅安殿找你啊。”
“都说了我只是暂住一晚,明早就走了。”苏离敷衍着快步迈出门槛,锦蓝跟到院子口,嬉笑道:“那好,要是再见面的话,你得告诉我名字噢!”
苏离已经行至宫街拐角处,借着右拐的瞬间匆匆转头一瞥,大概是发现他不会再追上来,大概是已经隔了一段安全的距离,苏离放慢脚步,深深的一眼后,身影悄然没于墙角。
“踏雪而来……”锦蓝抱臂斜靠着宫墙自言自语,偏头想了想道,“以前从没见过呀,就这么突然的冒出来,而且还是半夜,都不知道是人是鬼!”寻思着转念,耸肩一笑,“不过真是漂亮,可惜年纪轻了点,不然色鬼皇帝一定抓去当妃嫔——啊呀!莫非是选进来的秀女?”
已经走远的苏离突然收步,伸手在身上摸了摸,锦囊还在,刚才怎么会忘了问他是不是丢过东西!转身回去么,又本能地不愿意。真是奇了,这种见不到让人想,见了面却要躲的人,她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
苏离拿出锦囊摩挲一番,忍不住低声说:“要是真还能见着,就把你还给他。”
说出来后,一下如释重负许多,回想两次见面都是巧中之巧,不能不说是上天刻意的安排,至于以后的机缘……的确很难预料。
回到雅安殿,宫婢太监仍在酣睡,折腾一番她的倦意也上来了,于是解下披风除掉鞋子,和衣爬进冷冰冰的被褥,揉搓着手脚刚刚跌入梦乡,只听得一阵紧锣密鼓的喧闹,外面似乎有许多人在叫喊,而且方向正是朝着雅安殿而来。苏离翻个身,隐约见到宫婢玉荷急急忙忙掌灯应门,她睡意全消,掀被坐起,一个声音从院子里传来,靠门已经很近:“宫中发现刺客,脚印一直来到这里,我们要进屋一看。”
语音刚落就有几个青衣的带刀侍卫抢门而入,为首那人同玉荷递了个眼色,玉荷道:“大人看清楚了,这儿并无什么刺客。”
“那么门口的脚印又如何解释?”
苏离开口说:“是我睡不着出去走了一圈。”
为首侍卫偏过头来看了看她,目光落到脚榻上的鞋子,鞋帮确实沾有不少雪渍,于是堆出笑容揖礼道:“皇后娘娘听说有刺客,特意遣小的们来查看一下雅安殿的客人有无大碍,并嘱咐卑职留下人手贴身保护,让客人不得有半点闪失。”
这时外面又一片脚步声逼近,似是另外一批人,苏离还在想今晚真是热闹时,耳畔闻听有人朗声说:“太后懿旨,传雅安殿苏离前往永寿宫见驾。”
玉荷赶紧准备灯笼纸伞等物打算随行,但被对方接了过去:“不必了,太后言明只要苏小姐一人前往即可。”
苏离跟那群人一走,玉荷急急问为首侍卫:“太后的人怎么会来?”
“自然是有人通风报信,否则太后应该没这么快知道……事不宜迟,我马上去禀报皇后娘娘。”
坐在轿子里朝外望,路上的积雪都被踏乱了,苏离并没想到皇宫里的侍卫会轮番巡逻这回事,任何人的脚印也只能留得住一时片刻,如果不是她去的地方稍偏稍静,又只呆了一小会儿,绝对没那么容易找到回来的路。
轿子停下来,出得轿门,一个年约四十的宫婢候在台阶上,将苏离领至一道垂帘前,鞠礼退下并带上房门。
帘子后面的人开口问道:“你是苏离?”
苏离自行跪下,心想太后难道不该是女的吗,何以说话的人却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嗓音?
那人又说:“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哦对了,你是不是在奇怪传你来的太后在哪里?你抬起头来吧。”苏离照着做了,一只手将帘子撩起,出现在面前的青年身着紫缎华服,年约二十出头。
苏离定定地望着他,那人微露笑意道:“严格说来你母亲苏红也曾做过本王半年老师,不过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她一定不会跟你提起。”
他自称“王”,苏离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略一迟疑,伏低身体:“苏离参见王爷。”
“你反应倒挺快,别再跪着了,自己寻把椅子坐好,本王有话问你。”
江寄水顿一下,开口道:“你的生辰?”
“天光辛未年二月初七。”
江寄水略微推算,恩了一声:“十七年前,你外公苏倾任本朝参知政事时,顶撞先皇被押入狱,更从家中搜出大量兵器。义女苏红为了替他洗脱罪名,隐姓埋名入宫接近皇太子,计划败露后,太后赶在满门抄斩的圣旨前将她赐给上官濯缨为妾,这才割断她与苏家的关系,保住了她的性命。”
苏离一声不响,静气凝神地听。
“苏门斥尊案牵连甚广,死了不下数百人,至于真相到底如何,苏倾究竟有无谋逆之意,恐怕只有某些人心里最清楚。”江寄水眼光一转,直指苏离,柔声说,“你外公在我朝为官数十载,先后辅佐两位帝王,肱骨重臣落得如此下场,如果不能还他一个清白,我圣朝就再无耿直谏言之人……而今苏红已死,你便是苏家唯一的后人了。”
苏离说:“回禀王爷,为外公洗刷冤屈是母亲毕生的心愿。苏离责无旁贷。”
“你能这么想,着实难得。”
且不管这番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反正皇宫里吐露真言的能有几人?江寄水瞥了苏离几眼,心付这孩子倒是聪明,小小年纪心机不输大人,容貌又与当年倾世的苏红有几分神似,这样也好,皇帝断没有不喜欢的道理。想着又问:“对了,今天皇上见你,都聊了些什么?”
“皇上说苏离的名字不好,遂赐名含章。”
“哦?皇上赐名是天大的荣幸,说明他很中意你,而且比起‘苏离’,‘含章’确实更合适些。”江寄水淡笑道,“看来你以后有很多机会能接近皇上了,知道该怎么做吗?”
“苏……含章定当竭尽所能,伺机为外公平冤。”
“你被太后传昭,回去若是皇上皇后问起来,又该怎么办呢?”
苏离想了想:“含章辗转难眠,对皇宫又好奇,偷偷跑出来赏雪,谁知竟误打误撞经过太后的寝宫,令太后受了惊扰,这才着人传含章去问话。”
江寄水眼中出现七分笑意,三分赞许:“不错呵,比本王设想的更周到,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对不对?”“是。”
“很好,若有突发情况,本王相信以你的机智也一定可以自圆其说。你先行回去,遇到什么麻烦,你身边自会有人来通知本王。”
苏离告退出来,那些人抬着轿子将她送回雅安殿,清晨问安时皇后果然问起昨夜之事,苏离照约定的一一回答,皇后虽不尽信,却也没有疑点可驳,又随便聊了些其他的话题后便让随叔接她回去了。
这一夜几乎是折腾过来的,苏离基本上没怎么合眼,回到宅邸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补眠。迷糊之中隐约觉得母亲出现在床榻边,定定地望着她;身处毫无疑问的梦境之中,她本想开口倾诉两句,话到嘴边时突然想起若是梦话让人听见可怎么得了,这一噎,把自己生生噎醒了过来。
门被轻敲了两下,“小姐,奴婢把饭菜端进来了。”接着有人推门而入,身形曼妙,苏离在这里住了小半年,并未见过这个女子。
女子把托盘放在桌上便过来见礼:“奴婢碧憔,奉太后之命,打点小姐日常起居。”
天色已暗,看来她睡了不少时辰;苏离打量着女子,二十来岁,成熟大方,想必是那种处世极为圆滑的宫女。江寄水所说那个遇到麻烦时前去知会的“有人”舍她其谁。
苏离在桌边坐下,碧憔手脚麻利地拿件披风来给她加上,又烧了盆炭火。苏离扒了一口饭,忽然问:“画儿呢?”
“这丫头笨手笨脚,又没什么经验,碧憔惟恐她服侍不周,就调她回宫做别的事儿去了。”碧憔说时留意了一下反应,苏离只是哦一声,然后抬头说:“等会我想出去逛街。”
“这天寒地冻的,小姐需要什么,碧憔差人去买就是了。”
“我只想随便走走。”
“今儿是大年初一,倒也该去玩玩,那奴婢告诉随叔让他备轿。”
“不要轿子,这里离市集那么近,用走的就好了。”
随行的随叔和碧憔,一左一右,看起来如同父亲带着姐妹出游般稀松平常,随叔是奴才,只因是皇宫里的奴才,威态堪比大户人家的老爷;碧憔也一样,宫廷里的婢女,见惯了皇族举手投足间的风仪,耳濡目染,未必比富家千金来得逊色。
何况他们一个是皇后的人,一个是太后的棋子,普天之下最为位高权重的两个女人,调教出来的又怎会是寻常角色。
苏离向随叔要了个风车,又差碧憔买了串冰糖葫芦,她对街上的热闹景象兴趣始终不大,多数时候只是低眼直视脚尖前的地面,不然就望着屋檐上烟花频绽的夜空。不急不徐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八个一串的冰糖葫芦也只不过少了一颗。
随叔在心里暗叹,十来岁的孩子见得不少,尤其伺候过的宫里那些皇子公主,没有上百也有八十,像苏离这样难捉摸的实在罕见,难怪皇后叮嘱,万万不能把她当成一般小女孩对待。
而且方才她支开自己,单独和碧憔呆的那一小会儿,究竟说了什么,极有必要探询一下。须知如今苏离的身份地位不同刚来京城的时候,万一疏神让她给太后那边拉拢了去,从此言听计从,自己这颗脑袋会否搬家那可是谁都不敢打保票的事。
“小姐请恕老奴多嘴,这家芙蓉居的糕饼在京城算得上百里挑一,值得一试。”
“我不饿。”苏离一口回绝,但转念又露出想一想的神色,问:“很好吃吗?”
“尽是回头客。”
“那么就包一些带回去吃吧。”
碧憔轻笑道:“有劳随管家,随管家速去速回,奴婢和小姐就在这儿等。”
自讨没趣的随叔无奈错身踏入店门,不时回头张望,可惜是只见其人,不闻其声,心中一急,给钱时的动静忍不住大了些:“排在前面的这几位对不住了,行个方便让伙计先给我包些酥饼油糕,银子不必找还,几位的都由我请。”
这种名副其实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人人求之不得,排在最前面的男人却偏不买帐,眼睛一瞪便从伙计手里抢过油包道:“老子不稀罕银子,就要定这一包!”
随叔看他一副江湖打扮,言谈甚为粗俗,多半是积重难返的杠子头,懒得与他费口舌;前面队列里突然有人嬉皮笑脸道:“真是你付银子?那好,伙计,我要二十屉!老兄,你说话算话,先替我把钱给了再近前来。”
门外碧憔笑道:“芙蓉居的生意好得很呢,随管家怕是没那么快回转得来,小姐,不如去对面如意馆歇息片刻。”
话音刚落,一个瘦长精干的汉子侧身撞了她一下,碧憔下意识按在腰间,钱袋已不翼而飞,银子事小,里面那块出入宫门的令牌若是弄丢可就大大不妙,碧憔迅速度量完轻重,撂下一句“小姐去如意馆稍候!”便追了出去。
苏离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飞快从人群中伸出,拽着她的胳膊拖到暗巷,一个声音笑呵呵地说:“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苏离定睛一看,讶异道:“你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