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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桑,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躺在这里?”张轸蹲下身来,扶起斜躺在树下的屈云桑问道。
“我、我糟糕了。一定是染上疫症了。”云桑声音低哑,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是吗?”托着她背部的手掌探了一下,张轸心里“噔”地漏跳半拍。她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渗透了,知道她可能被村民传染了疫症。但是那些村民喝了药明明已经在退热了,她是怎么传染上的呢?看来是他低估了这疫症。
“你怎么样,头痛吗?”他扶起云桑,在她额头上探了一下,凉得厉害。
“还……还可以,先前服了你的行军散。”云桑头痛得眉头皱成了个几字形,见他关切的表情,却开心地笑道,“真是奇怪,你的手一碰到我的额头,我就觉得好多了。”
张轸听她撒娇似的话语,不禁心头一热。内疚地道:“对不起,都怪我太自负,让你也……”
唉,也许他真的像义父说的那样,他的确不适合学医治病。
“有什么对不对得起。如果不是熊牟捣乱就不会这样了是不是?是我自己坚持要你来救人的,你一定会治好我的是不是?”
张轸闻言愣了一下。其实没有熊牟捣蛋,他也没把握治好她的病。
云桑喘了口气接着又道:“不过你也别怪熊牟,你也知道他是王子的身份。从小娇生惯养的,连吃饭穿衣也要人服侍,所以……”
“你和他很熟吗?”张轸笑道,“他和我说,你是他的媳妇。”
“啐,他胡说八道!”云桑怒道,“他的母亲郑袖郑夫人,在嫁给大王之前,原来是我的继母。这事情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
“那就别说了。也别想,我怕你会头痛。”张轸柔声道。
“你忘了,我是辰宫的弟子,从小习武的,一点点小病能把我怎样。倒是你自己不要靠我太近,免得被传染。你不能有事,我们大家还指望你救呢。”云桑莞尔。
听到她说“大家还指望你救”时,张轸脸上顿时苍白一片。他实在没把握能救那些人,即使没有熊牟的薄荷叶。因为云桑染病已经证明了他那些用同一张方子提炼出来的,预防疫症传染的药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刚才他只是用身上仅剩的一点军行散,延缓那些村民的病情,如果再拖得两天还是找不到办法解救,叶庭县尹一定会下令烧死他们,以防止病情蔓延。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云桑疑惑地道。
“没……没事。”看着她失神混浊的双眼,张轸心中真是万般难受,柔声道,“我只是在想,无论如何一定把你送到你姐姐的身边。不过到时如果见到你姐姐,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
“原来是为了姐姐。”云桑神情颇有些失望,“我的病会好起来。但是这一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你们见面会很难看。”“天不遂人愿。也许很多事,本来就是我错了!”
“你没有错,负了你的是姐姐。你只是心地太善良,笨蛋!”说到这里,云桑忽然扯住自己的衣襟,道,“我……我突然觉得,好热。”
张轸担心她的病情又起了变化,立即给她把了把脉,却没有发现异样。用手掌轻抚云桑的背脊发现衣服全部湿透,如果不换下来会再感染风寒。
正在为难如何替她换衣时,熊牟带着两名村妇大步走过来,“姓张的小子,我叫了两个女人来给我女人换衣服,你快躲开。”
“我先回避一下。”张轸见状拍了拍云桑的肩头。跟着转身冷冷地对熊牟道:“既然如此,你跟我一起回避吧。”说完遂拉着熊牟一直向村西的小山坡上走。
“喂喂喂,你要干什么?”熊牟被他捏住右手往前拖,觉得自己的脚随时都会踢到他的后跟,或者踢空摔个狗吃屎。
“揍你!”简短地吐出这两个字,话音未落已经一拳打到他的鼻梁上,把他打得面朝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你跟那些村民有仇?”
熊牟被打得哇哇大叫,从地上爬起来,“呸”的一声吐掉满嘴的泥沙,“混蛋王八糕子!你自己没本事治好他们,想把责任全都推到我头上!怪我加了东西进药里?你之前不是向大家保证吃了你的药丸能防止染病吗?屈云桑还不是……”说到这里,熊牟忽然脸色大变,像是突然见了鬼,怪叫一声,从地上弹起来猛地推开他,掉头就往山下跑,还边跑边大声嚷嚷着:“你别碰我,你离我远点儿,你刚才和她那么近,别把我也传染了。”
“站住!”张轸大声呵斥,却没有再追上去。因为他已经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
“少主。”那个人轻声唤道。
尽管事出突然,但张轸对那人的话充耳不闻,只把目光黯然投向坡下云桑栖身的树林中。血凤不住地在林梢上盘旋,时而发出一声哀哀的鸣叫
“你也在替云桑的病情担心吗?”他自语道。
“少主,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那晚的黑暗,让原本长长的道路见不到尽头,借着点点的星光,他只能看到远方的大地像一双张开的臂膀,而手臂的两端正被夜魔吞噬。茕茕刁立的孤影,在夜魔面前显得比平时更加渺小,更茫然无助,呼救无门。这是否在给他什么暗示?一个连自己也救不了的人,凭什么去救人!记得这是义父张翼当初见到他学医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作为江姓易氏的唯一后人,他天生就得承担复国的重任。为了这件事,他自己没少吃过苦头,就连他的母亲,这么多年来做了义父名不正言不顺的侧室,也是为了他肩负的这个“责任”。
所以,每当母亲和义父看到他荒废正业,去研究药石之术时,都会非常生气。他们通常会把他独自扔在一个无人的荒废宅院中,除了必需的食物,那里只有硕大无朋的毒蜘蛛,以及每日每夜不断从窗外山林间传来的,折磨着他意志的狼嚎声。在那种情况下,医术只能在他被狼咬伤未死之际发挥微小的作用,除此以外,既不能顶饿,也无法保命。
“也许很多事,真的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去和老天爷争!”
“但是你还是会去争取,尽管你采取了和丞相大人完全不一样的方式去争。”张合垂手站立在他身后一丈远的地方。
“告诉我,我的方式真的错了吗?”
转过身,满面疑惑地看着张合。看到张合手指着一处地方。那个的方向,原来有一座巨大到不可思议的宅子,他在梦中经常见到。
“这就是当年江后娘娘自尽的地方,也是在这里,她留下了‘唤灵血咒’。两百八十年来,这个血咒一直跟随着江国王裔,要他们永世不忘那段仇恨。”张合道。
“原来你故意走这道路去郢都,就是引我来看它。”
刹那间,梦中的记忆与荒草埋没的断垣重叠,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宅子周围山一样高的火墙,置身火海之中,灼热刺痛的真实感觉再度让他的理智崩溃。
“这片土地在二百八十年前,曾经是江后出生的宅院。竹王庶出的王妹易姬就生在这里,最后也死在了这里。当年初登王位的竹王,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取得江国境内的铜矿资源开采的权利,把王妹易姬嫁给了江国的王。却在站稳脚跟时,利用自己的王妹易姬向江王传达错误的消息,最终灭了江。虽然竹王最后顾念兄妹之情把易姬接回了她的出生地,但是杀夫灭国之仇,易姬怎么也不能忘记,所以最后就在这里自尽身亡。临死前,还留下了一个血咒。这个血咒,生生世世诅咒着她的仇人熊氏一族,却也生生世世诅咒着她自己至亲至爱的人。”张合道。
张轸双腿一软,跪伏在地。
“有时候我在想,究竟竹国熊氏是我的仇人,还是江后是我的仇人?她为什么要逼迫她的后代去做一些不可能的事,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子孙?”张轸摸着自己的脸道。
多半的时候,他的脸部除了微笑都没别的表情,尽管他并不是十分想笑。其实,他只是不想动怒。因为江后的诅咒,他在极度愤怒时候,脸就会变回那个雨夜里那种恐怖的模样。
“这些都是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张合长叹一声,又道,“其实少主你可以换个角度去想,即使不是为了仇恨,在这个乱世之中你也应当有所作为。也许你会发现,你所要做的事是件好事。”
“做点什么?你要我做什么?不……是他要我做什么。”他道。
“丞相要我问你,‘你觉得自己把这事处理得怎样,比那几个男巫更好吗?’”张合道。
“这件事刚发生,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倏地抬起头来,以一种不敢置信地目光凝视张合,厉声道,“你不要告诉我这也是他干的?”
“少主,你应该知道和丞相大人的脾气,他决定的事,无人能改……”
“这么说原来是我害死了他们。”他咬牙重重一拳捶到地上,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想痛哭一场,却硬是一滴泪也掉不下来。
“这件事绝对与丞相大人无关。不过,如果这些村民不死,只会把疫病传染给更多的人,最后你谁都救不了。按照巫祝的意思,用火烧除疫病的根源,这才是唯一的救人之道。”
“行了!”张轸摆了摆手,不想听他再说下去。
“况且这样的事,你也不是没做过,别忘了季孙氏的孙儿是怎么死的。”张合仍然坚持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听了张合的话,张轸怔了一下,然后闭眸念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我一个教训,不过他的苦心,到今日为止,我总算是明白了!”
“既然少主已经明白,属下就不再多言了。不过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少主。刚才,属下好像看到一个人影。”张合叹气道。
“什么人?”
是云桑偷听了他们的谈话?但张轸没有多少时间去细想云桑偷听到他们谈话内容后的反应。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准确的判断:到底怎么样才能救人。到底他又能救得了几个人?
村民中不断有人被传染上疫症,就连张合带来的人中也有两个出现了疫状。尽管张轸已经找人重新配药、煎药,分给大家服用,但是只能把病情稍稍稳住,过不多时又反复发作。为了控制病情,张轸加大了药的剂量,想不到却有体质虚弱的人因此一命呜呼。事情的演变越来越无法控制,叶庭县尹面对巫祝的劝说已经有些动摇。
“你说什么?绝对不可能!”远处熊牟气急败坏的声音飘了过来。
“哎哟,公子息怒,我们这不是还在商议嘛……”叶庭县尹道。
“我不管,谁都可以死,我不要她死,你这个小小的县尹敢不听我的?我告诉你这老东西,她死你陪葬!我、要、你、陪、葬!”熊牟说到“陪葬”两字时手指戳到了那可怜的县尹额头上,气急败坏,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仿佛屈云桑真的已经死了一般。
“他们在吵什么?”云桑吃力地睁开眼睛,望着传出声音的方向,“是不是疫情出了新的状况?”
“又有几个人染上疫症……”张轸垂下头,缓缓地道。
“是吗?你读过那么多医书,相信总会想到办法治好我们。”云桑又道,“万一真的没办法,只要你尽了力,谁也不会来怪你。”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显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好像无条件地相信他,相信他的医术或者她当他是神。
“刚才我跟张合的话你不是都听到了吗。”他苦笑道。
其实他很想说:我这次可能真的没有办法了,但是他并不想在这时候,看到她惊慌流泪的模样。
“我刚到那里就听到他说要代什么人问你问题,我好很好奇,所以就……”
“是这样。”她并没有询问他关于“丞相”的事,看来她并没有完全听清楚张合与他的谈话。
“季孙氏的孙儿,是怎么死的?”云桑好奇地问道。
“他是……”张轸欲言又止,他不是想欺骗她,只是怕万一说出来,会搅乱了她的平静,“我的头很痛,我想先到旁边休息一下,过一会再告诉你好吗?”
起身刚要走,却被云桑扯住了衣袖,重重地拉了回去。
“哎,你……”他实在想不到重病之中的她居然有如此大的气力,以至于冷不防摔倒在地,嘴唇碰到了她因发热而绯红的脸颊上。
不是第一次离她那么近,却是第一次把她的脸看得那么清晰。这个大胆的竹国女子,不仅有着一张美艳如朝霞的脸,更有一颗赤子般纯洁无垢的心。
从前与她相识的种种,此刻一幕幕交替浮上心头,想起屈云青对他的绝情,想起云桑对自己深情一片,想到至今仍藏在自己腰间的兰草环佩与那一缕青丝,万千情绪、百般滋味一并涌上心头。想着想着,他就情不自禁俯下头来,在她滚烫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
没有反抗,也没有料想中的喝斥与怒骂,云桑噘起嘴唇,摸摸脸颊上被他亲吻过的地方,睁大一对翦水双瞳,左顾右盼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的表情仿佛在鼓励他进一步的行动,张轸吞了口口水,胆子愈发大起来,轻轻吻向她那樱桃般红润的唇,扶住她香肩的手指,悄悄地顺着那柔弱无骨躯体向下滑动,那种神秘的诱惑令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恣意攫取着甜蜜,恍惚纠缠当中,冷不防听到一声尖叫。
“你干什么。”云桑情急之中用力推开他,站起身来,却因为体虚力弱,身子一软,整个人又跌了回去。
“我……对不起。”她的惊叫令张轸悚然一惊。他赶紧扶住她的身子,不让她跌倒。满面尴尬之色,他闭上眼沮丧地道,“你要是想打我或者再想咬我鼻子一口,我绝不反抗。”
云桑瞪着张轸,没有说话。
“好吧,我自己来。”张轸迟迟等不来她的反应道,怔怔地看着她,当真就要扬手冲自己脸上去。
“扑哧”一声,她突然笑着抓住了他的手道:“你讲的话为什么这样可笑。明知道我推开你并不是想打你。我是怕你也染上病。我只想你留下来陪陪我,说不定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怎么,你刚才不是对我很有信心?”
她虽然在笑,但他能感觉她不太开心。也许她是从他阴霾的面容上察觉到了危险的契机,所以情绪顿时一落千丈。
“我当然对你有信心,可是你这两天也很累了,想事情也要有精神,不如陪着我就当休息。”云桑将他一推,道,“不过你还是不要离我这么近,免得也被染上。”
“如果我会有事,刚才我吻你的时候已经染上了。”张轸靠近她,伸手小心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安慰道。
“你这笨蛋!”云桑明白他说得在理,内心感动,很自然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小声道,“我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没办法治好我们,会不会让他们放火把我烧死?”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
“你对我这样好,还是因为姐姐吗?”
“我不知道……”张轸怔怔地道。原来她在情事上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木讷,她依旧是一个会吃醋的女人。
云桑和云青对于他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女人,云青外表温良,内里深沉,难以亲近。而云桑恰恰相反,她虽然贵为辰宫的继承人,牙尖嘴利,却令人惊讶的没有半点心机。所以他对云桑其实有一种天然的好感,亲近她,关心她完全是出于自然。但是云桑突然这样一问,他还真不知道应该怎么作答。
不过他也知道,无论他怎么作答都注定不能讨好,如果他说是因为云青的原因,云桑必定恼怒。如果他说不是,那岂不是代表他是个朝三暮四,用情不专的人?
“你……”云桑闻言大怒,忽然伸出手来揪住他的衣襟狠狠推搡一把,怒道,“不用说了,一定是为了我姐姐……我……我这辈子都不能赢过她了。可是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能为了我说两句顺耳的来听……”说完她猛地从地上爬起,调头往出林的方向跑去。
张轸唯恐她会有事,追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腰,“桑桑,你冷静一点!你要到哪里去?”
“放手!快放手,看到你就讨厌!”云桑被他抱住脱身不得,低头照准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听到他惨嚎才渐渐清醒过来。
“对不起。”她拉起他受伤的手臂看了看,愧疚道,“我、我只是一想到自己可能要死了,有点害怕……这样不会传染你吧。”
“你觉得有可能吗?”张轸看着自己手上带血的牙齿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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