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布谷鸟原创小说系列:攻城
18851500000005

第5章 脚行(3)

两下里一抓把,六子就试出田中气力有限。田中先发动进攻,使的是“内股”,伸一条腿进裆来挑六子。六子一手去拦他膝盖,一手在他背上发力外送:这一招儿叫“脱壳”,专破挑勾子的。田中立时失了把,扑在地上。摔得不重,却已输了跤。

田中自打和苦力们丢跤以来,这是头一回输跤。爬起身,定定地瞅了六子看。周遭的人一言不发,六子心下也觉发毛。田中蓦地怪叫一声,扑上来抓把使出一招“背负投”。六子失于提防,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六子这一跤摔得惨,脸上已然挂不住,起身看田中,那小鬼子笑得好生欢畅。六子就收煞不住自己了,一股火气顶上了脑门。第三跤,搭了把。六子把田中向怀里猛一搂,趁田中向后使力,下边使脚尖勾了对方脚跟,上边发力向外猛推:这是一招“撒手勾子”。带着火气,这一家伙就把田中仰面甩出去一丈多远。

三跤已然两胜,这场比试分出了高下。二头儿招呼大伙儿动工干活儿,火烧火燎地紧催,生怕事态继续扩大。一边拿眼狠狠瞪六子,嫌六子不懂事。敢摔日本人,活得不耐烦了!果然,田中不服输,扯牢六子不许走,比比画画拦着苦力们也不许走散。大家正作难,现场主任木下不知何时来的,冲着田中怪叫一声,田中猛一激灵,立正站好。尚未站稳,木下左右开弓就是一通耳光。田中被打得左右趔趄,却丝毫不敢躲闪。越打,挺得越直,口里一个劲儿喊“哈依”,一声比一声高。

打罢田中,木下冲翻译讲了一通话。翻译都翻给二头儿,二头儿连连点头。大家干着活儿,都替六子担心。六子也心神不宁,不知木下说些什么。二头儿回来,却只吩咐道:

“木下太君说啦,今后工作时间小小休息的可以,摔跤的不行。今天摔跤,是田中的责任,田中要带回系里处理。”

六子松了一口气,饭碗子看来打不了。只是田中输了跤,又挨了一顿打,怕是和自己没完。复又悬了一颗心,一夜不得安宁。大头儿听说了,斜眼来瞅六子,脸罩儿冷冰冰的。判官倒是佩服六子,一再要大未子二楞头复述摔跤比试的过程。但他认为六子怕是在北工房待不成了,老乡情面的,准备为六子攒几个盘费。大未子和二楞头则表示,要是六子干不成了,他俩也不干了。大家一道出来闯江湖,终不能遇点事儿各顾各。六子反要安抚他两个,说事情不至于到那一步,即便到那步田地,再商量也不迟。

第二天,一白天没见田中露面。到傍晚嚎过气,苦力们回工房院吃夜饭,一黄一黑两只狗比赛似的叫起来:田中来在院外,指点着要六子出去。六子看看众人,众人都急忙倾下头吃饭,只剩下大未子二楞头惶惶地看六子。六子定定心神,将半只蒸馍扔回碗里,把碗蹾在当院,起身出去见田中。众人这才又都抬了头,从大门里朝外注视。挤不过身子来的,竖了耳朵听。

田中脸颊红肿着,却笑着和六子说话。半通不通的中国话夹带手势比画,六子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田中说,六子摔跤摔得好,伸了一回大拇哥。又说,六子肯使出真功夫来摔他,大大的够朋友,又伸了一回大拇哥。末了,两只大拇哥并在一搭,要和六子交朋友。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结局,六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田中。田中急了,指天画地的,又给六子整盒递烟,又整沓子掏出钞票要给六子。六子见田中急得要哭,一派孩子气,实在觉不出什么恶意,就推回田中的钱去,接下了两盒香烟。日本人统一配给烟草,田中不会吸烟,平时叼颗烟充大人,多半截就扔掉了,受他两盒烟便受了,日后别余方面抵还他就是。田中肿着脸喜滋滋地走了。

回到工房院,大未子二楞头都高兴,众人也都热脸儿迎着六子。大师傅另给他加了一勺菜,赌钱的也让个位子请他入局。六子没什么烟瘾,两盒洋烟奉送了判官一盒。判官支支吾吾说:

“鬼子的东西,只怕是好吃难消化!”

一盒洋烟值一块钱,便也揣起了。

从那以后,六子和田中交往上了。田中清闲无事,多是他来工房找六子。来了,在院外呼喊,六子就出去和他兜个圈子,聊一会儿天儿。工房又暗又脏,田中不进去,六子也不愿叫他进来。聊天儿次数多了,田中的中国话渐渐流利,而且是盂县土音,两人聊天儿的内容也渐渐宽泛不少。比方,六子问:

“你们日本人怎么尽是小个子呢?”

田中回答不来,只是说:

“日本人嘛,就是小个子。”看看六子,又说,“像你这样的大个子,我们日本少少的,那都是你们中国人的种!”

六子又问:

“我听说是秦始皇派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去找长生不老药,没找见,回来怕杀头,留在你们日本才传下来你们日本人的。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呢?”

田中这次回答得很肯定:

“是的是的!我祖父祖母都这么讲过的。中国人看不起我们日本人,野蛮、倭寇、没文化,其实我们也算中国人!”

能和中国人同种同类,田中似乎在心理上愿意这样认可。但日本人却来打中国人了,六子心里就怎么也不能接受,绕个弯儿反驳他:

“那你们日本女人怎么不裹脚呢?大脚婆,还呱唧呱唧踩个趿拉板儿!”

田中就很自卑,忙解释:

“先前也裹的。我祖母就记得她的祖母是小脚,三寸,三寸的莲花!”

问起田中怎么十六岁就离家来中国,家里怎么放心,田中说是怕当兵。要是高中毕业了,整班的男生就都得去当兵。当兵容易死,而且挨打。不当兵行不行?田中摇摇头:

“天皇的命令,不执行,家里面子的没有!”

隔了些时,田中收到一封家信,哭得十分伤心。六子问他,说是姐姐被征到队伍上去当什么“慰安妇”了。边说,又哭出声儿来:

“慰安妇,妓女一样的呀!”

有这样的事,六子也替田中难过。

“这不当也不行吗?”

“天皇的命令,不执行,家里面子的没有!”

田中还是这话。那之后不久,田中还喝醉了一次。在站台上又哭又唱,声音嘶哑古怪很不入耳。苦力们都笑那小鬼子。六子笑不出,还差点掉下泪来。

鲁迅先生在他的《朝花夕拾》集子中,有一篇纪念他所尊敬的藤野先生的文章。文中有这样一段:

“……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藤野先生专攻解剖学,以他所处的年代和学识而论,若日本女人先前也裹脚,他不会不听说一二。那么,我父亲叙述的田中的说法就值得怀疑。

或者,先前在日本的个别地方竟也有这种陋习;或者,便是田中扯谎。

日本列岛,我以为决不具备猿类进化为人的地理气候条件。日本民族多半是中国大陆上的先民逐渐迁徙而去繁衍生成,只是那迁徙的源流发端要早得多,不会只自秦始皇时代始。太平洋洋流沿中国大陆东岸,有一条自南而北的日本洋流。顺那洋流,竟是广东福建一带先民漂泊至日本列岛的机会最多。著名的鉴真和尚东渡,几番受阻后恰是从福建泉州一带出发才最后东渡成功。其次,日本语言在语法上虽自成体系,但发声特征和广东福建方言惊人地相近。日本话里称自来水笔为“万年写字”、暖水瓶为“魔法瓶”,读音俨然是标准的福州官话。日本鬼子最常说的“哈依”,广东福建话的“是”发音不也是“哈依”吗?——关于日本民族的来源,我有这样一个观点。虽然不很专业,但又十分自信。愿就教于方家巨子。

田中扯谎,他是太孤独了。而日本民族实在就是一个孤独的民族。

新世纪开初,日本考古界爆出了最大的一桩丑闻:最著名的考古学家在发掘点偷偷埋放所谓亿万年前人类活动的“化石”,被新闻记者当场抓获。关于民族来源尚可撒谎,这个民族还有什么不敢撒谎的呢?

鲁迅先生的著作,白纸黑字,大力鼓吹日本文化、鼓吹日本孩子如何阳光健康,日本文化所教育出的日本孩子,正是后来侵略中国制造南京大屠杀的野蛮凶手。当然,具体到日本普通民众和一般士兵,同样是战争的受害者——这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工房里喂着两只狗。一只黄狗,一只黑狗。

和工房常打交道的账房先生也是两位。一位经理系的安先生安平,一位劳务系的李先生李正。安先生平常穿一身黄制服,李先生则是一身黑制服。苦力们就将两只狗分别叫做“安平”和“李正”。

两只狗看家护院,十分尽责。一左一右守在工房门内两侧,生客上门,争先扑咬。苦力们下班吃饭,狗就知趣地躲出院外,依然一左一右卧了。大师傅喂狗,喊一声“安平”,黄狗就一阵风跑进来;再喊“李正”,黑狗也才跑来。有时,安平李正到工房来有事,苦力工们存心逗乐子,又不好意思直呼名字,喊一声“安先生”,黄狗跑来讨食;喊一声“李先生”,黑狗跑来讨食。两位先生也就随了大伙儿发笑,怪异这两只狗有如此灵性。

两只狗更有一点怪异之处,只认穷人,不认富人。

脚行苦力,扛包卸煤,又脏又破。大家都打单身,衣着也没人缝洗。下班脱衣擦洗一把身子,汗浆煤灰渍了铜钱厚的衣服,平地都能站着不倒。单看装束,苦力们和乞丐料子鬼没什么两样。两只狗见惯了这样的人物,因而有乞丐上门讨要,决不撕咬,全然当做自己人。反过来,苦力们班后进城有事,换一套干净衣服,两只狗就又扑又咬。空着手还罢了,要是多少拎一点东西,非叼下来不可。

从初秋干到年底,六子他们几个不抽不赌,一人攒下几十块钱。大未子先前家里订了一门亲事,如今他在太原府做事名头响亮,那家就赶趁着这头早日完婚。大未子剃头洗澡,估衣街上还买了一身七成新的衣服,特别还把在太原府学得的官话暗中演习了几句,准备回家乡去贩卖。六子和二楞头都把纸币兑成了大洋,托大未子捎回去。大未子一身光鲜,手中还拎点黑酱豆腐干之类太原府的名产,两只狗疯扑疯咬的可就出不了工房院了。临了还得六子替他把东西拎出院外,两只狗才放他出门。

六子怕他完婚误事,工房院外复又把一番话再次叮咛了。

果然不出六子所料,大未子回家过年完婚,名声不仅在村中响亮,还远播到十几里外他丈人庄子上。整摞子的银元交与家里,大串儿的官话讲在当街。立时就有后生家尾随一群,恳告大未子带他们下太原府。年前完了婚,年后给丈人丈母磕过头,大未子不敢多耽搁,赶正月十五就率领十来条精兵后生奔下太原。

大未子办事得力,六子十分满意。只因大年节下,苦力们多数回乡过年,工房里人手正奇缺。而各式搬运营生不免堆积,鬼子连连催逼大头儿,大头儿正急得牙疼上火。盂县大山里呼啦啦来了一帮壮汉,好比来了救驾的兵马,所谓考工便也只走了个样子,一帮人都尽饱吃上了白面大蒸馍。前后相差不过五六天,过罢元宵节,老脚行们多数回来上班,各地也有不少下太原来卖苦水的想入脚行,人手便多得用不来了。僧多粥少,考工无形中严了不少。有个饭碗子问题作怪,倒不一定大头儿做什么手脚,老脚行们成心挤兑那些新来考工的。大未子领来本村外村一帮后生,顺利入了脚行,都感激六子,大伙儿只把他当自己的头儿来看。

六子手下有一帮人,这帮人又都下得大苦,干活儿卖力,大头儿心里不知怎样想,面儿上还得倚赖六子。何况见六子和田中讲话方便,生怕把他吃空额的事儿捅给日本人,大头儿寻常派活儿倒隔过二头儿直接找六子。原先两个二头儿就都愤愤的,给六子使出脸子来。六子不愿得罪人,自己凡事退后一步。但派给他这一帮人的活儿总是又苦又累,工钱却不多拿,伙计们情绪不免恶劣。都是卖苦力挣日本人的钱,谁比谁就矮三分呢?渐渐就不听二头儿指派,遇了紧急活路,一齐歇工。这个头疼,那个脑热,“官家不使病人”,况且歇工不赚钱,自歇自家。苦力们那时听都没听过“罢工”二字,自发集体歇工就是了。大头儿没法,和账房李先生做主,正式委派六子也当了一个二头儿。外佣工这一摊儿,大头儿说了算,日本人也不来过问。

六子当了二头儿,一天挣两块钱,制服帽换成两道箍,为人处世就愈往大处学样儿。干活下苦唯有往前赶,日常伙计们相处他也处处忍让几分。苦力们渐渐觉得这小后生肚里有柴禾,凡事肯和他通气儿。六子没文化,对账房先生打心底尊重,当了二头儿,业务上又虚心请教,先生们对他便也存个别样印象。大头儿日日赌钱不扛包,还要克扣伙食,工房里渐渐就有人讲出话来:老像这个样儿,还不如叫六子当大头儿哩!

六子年轻,可也知道利害,这种话好随便说说的吗?再听着,就设法压制。但六子毕竟年轻,苦力们的要求讲多了,他忍不住就要出头。一个伙食问题,向大头儿反映几回,大头儿一味搪塞,要不就冷冷顶回来:

“嫌伙食不好,不用吃!外面就有小摊儿,不兴饺子拉面的吃去?”

还有个工资问题。活路松紧,日工资一块,虽说大伙儿生活有保障,可也有弊病。有人松活上班,紧活儿歇工;紧活儿上班的,累病了又不挣钱。六子思谋,逢年过节或活路特别吃紧,能不能要求日本人另加工资呢?和大头儿商量,大头儿又顶回来:

“日本人那么好说话吗?你觉着能说成了自个儿说去!”

刚过去的年关,工房剩下十来个人,受了多大的苦?这不该多要几个工钱吗?中间又有个人的利益,六子就请李先生造了表,准备自己出马去找日本人,要求加工资。

六子先来和田中商量,田中也怵头。特别是要找劳务系主任野藤,连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