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布谷鸟原创小说系列: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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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脚行(2)

扛包的圈子转成一股小旋风,又有两位给甩出了圈外,扶了膝盖在那儿干呕唾沫,脸胜墙皮。还有一个,连人带包从码板上颤下来,半天挣扎不起。这么着急赶有半点来钟,六子就有点支架不住,听得大未子二楞头的喘息声也像套绳勒住了牛。看看日头,心说是时候了,怀里摸出最后那只大饼,扯成三片,一人递过去一片。娃娃巴掌似的一片饼,一口叼进半片。六子猛听耳边热辣辣喊声:“伙计!”抬头看,是宽肩厚背那位北路大汉一双喷火的眼睛。到这份儿上,还说什么,啃成月牙形的少半片饼递了过去。

……终于熬到嚎气,大头儿又出现在站台上。大家刚想直一直腰脊,听得大头儿呼叫:

“每人最后来三包,吃蒸馍啦!”

大未子和二楞头都咧嘴要笑,六子蓦地想起判官叮嘱过的紧要话来。低声关照二位几句,三人都操上了十分心思。临了这三包,不再由个人扛包,却是由两人架包,一人帮包,扛包的只要蹭进肩膀去就成。这儿蹭肩,帮包那人就喊一声:

“吃蒸馍啦!”

扛包的接了包,应一声:

“吃蒸馍啰!”

一路小跑去上垛。

几个老脚行上去扛包,未见新奇。紧接着一位新手近前,只见两个架包的扯了麻袋四角一悠,盐包荡起一人多高,帮包的双手凌空劈下来,喊一声“吃蒸馍啦”,那盐包就活活将一个人闷倒在地。那人从麻袋底下往外挣,扭腰咧嘴的,老脚行们轰然吼起来:

“吃蒸馍啰!”

那人从麻袋底捡了一条命回来,缩了脖子再不敢二次“吃蒸馍”。早嚎气扛到晚嚎气,晚间的蒸馍到底吃不成。两行清泪就顺鼻凹无声无息淌落下来。

轮六子扛包时,见那架包的将麻袋悠上半空,六子就趁势儿使双手托了包底。帮包的边吼喊边使力劈下,下边已然撑满。顺利接下包来,六子便兴奋地应一声:

“吃蒸馍啰!”

大未子身矬,六子担心他托不着包底。谁知大未子就地一蹿身,蹦起足有三尺高,在帮包的那一声吼喊里,硬是单臂从半天里夹下那只盐包来。他却忘了应声儿,六子就在高垛上替他吼:

“吃蒸馍啰!”

二楞头着实是笨,双手托了膝盖铺展了腰,就地摆了一只“板凳”。麻包从半天里砸下来,六子心说坏了,二楞头非当堂出彩不可。“咕咚”一声,二楞头的腰身只向下蹲了几分,竟是没事。直起腰还没忘应呼“吃蒸馍”,牛吼一般。

那北路大汉也真不瓤,被麻袋砸个趔趄,冲前去七八步,到底站稳了。上码板的时候,这汉子沙着嗓子,吼了两句二人台:

小妹妹垴头瞭哥哥,

哥哥在太原府吃蒸馍!

吃蒸馍啰——

当天,二十来个试工的新手,沙里澄金。只剩下四个人。

六子他们,从此入了脚行……

我们家乡一带,早年间出来闯江湖的盂县人,大致有如下几个去向。

一是下平山,学生意。县境北端,过了滹沱河,往东插下去二十来里就是河北平山。各色店铺,河北人做东家,负责经营的掌柜多是盂县人。识得几个字,会打算盘,又有人引荐,孩子们就去当学徒。提茶壶、倒夜壶,十年二十年,熬成大师兄二掌柜,分得柜上一半分红利,可算到头。

一是走西口,刮野鬼。历来传说口外吃马肉、喝马血,番邦地面,可也小簸箕儿撮银元,遍地牛羊,弯腰捡钱。我们那一带,有从口外整驮子驮了银元回来的,有脚步探得远走到大库伦现名乌兰巴托成了侨民的,更多的则是有去无还,尸埋异域,野鬼漂泊。

一是下太原,卖苦力。自打督军阎锡山坐镇太原,铺了窄轨铁道,创办电灯公司兵工局,太原渐有发展,新兴行业大量吸收无地农民。盂县山民下得大苦,扛得大件,多在脚行卖苦水。

直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钢厂、电厂、车站、粮库,凡装卸搬运苦力行道里,盂县人依然占多数。盂县人干脚行的何以多,无从考究。或者本土乡情引荐传带是个原因,好比平遥人拉洋车的多,长子家剃头的多。我父亲也有他独特的一番道理:

“咱那一带的人,生就的骡马骨头,能受!不干脚行干什么?”

我在部队时,有次卸车扛过八袋面。复员后给父亲学说,老头子鼻孔里喷气,压根儿不拿正眼来瞧。

收了工,夜饭果然是吃蒸馍。一人半碗菜,蒸馍却是在工房当院摞了两笸箩,热气腾腾的,随便吃。山里人,糠菜半年,梦都不曾梦过这般好事儿,喉咙里都似伸上手来。大家吃了半饱,判官睡眼蒙眬地从工房钻出来,端了菜,只掰半块馍细嚼慢咽。六子他们仨都考上,判官也觉面上生光,拿出长辈架势训导他们:

“狼叼狗抢的,什么好东西啦?每日蒸馍,怕是你几个今后见了蒸馍就反胃!”

说话的工夫,大未子二楞头又吃下去三四个。六子那顿饭记得真切:足足三两面的蒸馍他吃了八个,二楞头吃了整七对儿,大未子吃下去八对半。实在咽不进去了,才罢。心里对判官的话都不以为然:白面馍哪辈子会吃伤了呢?

谁知,不过十来天,他们的饭量不仅早早减了下来,而且果真见了蒸馍就发愁。蒸馍下笼,热气扑人,胃口那儿就犯堵。大未子只骂自己造孽,二楞头眼睛睁了铃铛大恨恨地看那馍馍堆儿。三五天里,吃一顿小米干饭或者擀面条,这二位才又能显出饭量来。

他们三个离开家乡到太原府来闯天下,是依随了六子的主意。在脚行立住了脚步,日日吃蒸馍,都觉着这步棋走对了。不过六子依然处处留心,脚行水深水浅,才只湿了半只脚。十来天里,六子已大致摸清些许底细了。他比那两位小两岁,脑子却灵动,俨然便是小小的领袖人物。

脚行的苦,时轻时重,并不天天都似那日考工扛盐包。三日紧两日松的,六子他们自幼揽工雇命、砍山卖木的,受出来的身坯子,这份儿苦拿不倒人。

工钱,每天一块。据说,一块纸币要抵一块大洋,其实,人们都不凭信日本人的鬼票了。市面上买卖,一块也就值六七毛大洋。十天一开饷,伙食倒要扣去一半。伙食费摊得有点高,老脚行们就有自己在小摊上用饭的。那样,一日也得四五毛,省不下钱,只图吃来顺口,免了尽日啃蒸馍。粗算一月工钱,尽落十五块,折合大洋也抵十来块。在乡下扛长工,每月不过三两块。便是判官当兵时,副兵六块,正兵也才七块。论收入,这脚行也干得。

工房,泥坯烂房,又矮又黑。但是白住,不另摊房钱。老脚行们大都住这儿,也有几位去住客栈的,或者泡澡塘子的。下等客栈,每月房钱也得一块上下。澡塘每位五分,一月下来需得一块五。凡在外头住的,一来爱干净,二来不赌钱——工房里夜夜押宝,吵闹不堪。六子他们趁歇工上估衣街一人买了一床被,块半两块也就买了,搬进工房来住下。哥儿几位自己关照,不赌钱就是了。估衣被子看着干净,不抗冻,好在工房烧的是暖炕,住便也住得了。

脚行,是个笼统的行道。判官领他们来入伙的这一拨,工房地界在小北门外,行道里称作“北工房家”。主要包揽发电厂、兵工厂几家的装卸活儿。另有“东站家”“南站家”好几拨儿。几拨子苦力都属劳务系管理,劳务系则属于日本人总办的华业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太原支店。支店的鬼子头目称作支店长。在日本人手下做事,职工等级由低向高排列,分作雇佣、常佣、佣员、雇员、职员若干等级。脚行苦力,属最低雇佣一级,又特别称作外佣。

外佣工,一人也发一套制服,黑色儿的,帽子上一道帽箍。二头儿帽上两道箍,大头儿帽上三道箍。六子在站台上留意,列车车长多是两道箍,开火车的倒是三道箍。苦力工们却从也不穿那套制服,大头儿也只是上经理系领业务要见日本人才穿。平日,唯有账房先生寻常都是制服笔挺,脸子也干净,显出来耍笔杆儿的与众不同。

账房先生头上帽子也是两道箍。二头儿和账房,这几个两道箍的挣双份儿工钱,每天两块;大头儿三道箍,工资三份儿,每天三块。工资标准是上头定的,由经理系发放,大头儿寻常不干活儿多拿钱,众人也别无说辞。谁让自己没本事当不了大头儿呢?苦力们只是对伙食不满意,摊派太高,吃食也单调,其中必有克扣。有十分不满的,便卷铺盖到东站南站去卖苦水。赶上活儿吃紧,人手不够,大头儿就急急地差判官他们几个跑腿儿上人市上去招人。又招进来两拨子新工,六子发现,这中间大有鬼弊。大头儿和账房,黑心钱赚痛去啦!

凡应招来干活的,首先要登花名册。日本人是按花名册发放工钱,登了花名册的却有多一半中途就被打下马去,工钱自然落入大头儿和账房的腰包。日本人一月当中也有两次下来抽查,但经理系那头的中国人,无论账房或是翻译,早早就给工房这头通气儿。这头胡乱招些人来排队应名儿,上下只瞒着日本人。

判官看来早已识透其中鬼弊,所以除过招工上人市儿跑跑腿,平日只是出没于料子馆儿。抽足料面儿,黑夜赌钱押宝,白天在工房挺尸睡大觉。日日有一份工钱,凡招工的日子,每招一工还要向大头儿索取两毛。大头儿嫌他讨得太高,判官就拍着他的屁股威胁,说要去向日本人告发:

“告不准,你爷不过挨一顿打!你爷的屁股可是打出来的,铁皮老虎!打听打听去!告准了嘛……”

大头儿便也无可奈何。赢头儿正大,不计较块儿八毛的了。其实,判官不会去告发。他当过国军,决不和日本人合作。

和脚行北工房打交道的日本人,常露面的有那么三四个。劳务系主任野藤,戴一架宽梁大仁子眼镜,苍白清瘦,十天间或许露面一两次。工人开饷,给经理系的报表上非有他的印章不可。另有一位现场主任木下,指派货位布置业务,三五天里总要现身一次。这位主任看上去挺和善,只是寻常皱着眉头,据说老婆有病,他要照顾两个孩子,家务很忙。这二位来工房说话,都要带翻译官。系里一般职员,有个直草,有个田中。直草打一手好算盘,毛笔字写得也极漂亮,田中则什么也不会。直草工资一百二十元,他小学毕业,工作已有多年;田中比六子还小一岁,是个苹果脸儿矮胖娃娃,工资却有一百八十元,因为他是高中学生。六子心里总觉着为直草不平,但鬼子自有鬼子的规矩。比方,同样是账房先生,劳务系的李先生穿黑制服,工资六十元;经理系的安先生穿黄制服,工资一百二十元。李先生通过翻译官还提出过疑问,鬼子翻出当初招考会计人员的底簿叽里咕噜一通。原来,李先生报的是初中文化程度,安先生报的则是大学肄业。

田中挣钱多而不干活儿,小孩子又贪玩,不是在站台上轰麻雀,就是来工房逗狗玩儿。大约年纪相仿的缘故,时间久了,渐渐和六子混得很熟。

日本人大多爱丢跤,经常十来八人围了圈子在那儿比画。有来相扑式的,将对手推出圈外就算得胜;也有来柔道式的,摔倒对手算得分。田中也爱丢跤,但成年鬼子们都不当他是个对手,叽叽嘎嘎笑着把他挤在圈外。田中嫌闷得慌,在站台上或工房门口经常纠缠苦力工们,比比画画要丢跤。苦力们有的见他是个娃娃,怕伤着他;更多的则忌惮他是日本人,输了丢人,赢了又怕惹祸,也都不肯搭理他。田中的中国话又讲不好,急了眼扯着人就摔。苦力们多半趁势儿跌倒,有的躺了不起来,有的起来向田中竖大拇哥。田中开头还觉得自己果然有功夫,笑得蹦高儿,后来发现大伙儿是糊弄他,气得也蹦高儿。

和六子他们同一天考工进来的北路汉子又粗又大,名字却叫个“毛亲”,在乡下是挠过羊的丢跤把式。有一回被田中纠缠上,也不敢给田中来真招儿。田中使一些“内股”“外刈”“背负投”,毛亲轻描淡写就化解了。一边化解,一边给旁边看热闹的苦力们讲解:

“这一招儿叫‘里腿钩子’,这一招儿是‘背麻袋’,啊哟厉害,‘铁板桥’!”

他却不向田中使招儿,人圈里有人起哄:

“毛亲,你也露一手!”

“毛亲?吓不死他!也就是拿咱们显本事,窝里狠!”

毛亲许是被哄急了,上手一提,下边一踢,一下子把田中提起三四尺高。这一招儿叫“捧踢”,乡下称作“端香炉”,是高难动作。六子在乡下时,地头场院也丢过跤的,认得这招数。端了这么高,上把稍稍向外使力,对手就被扔出去了。乍然间心就吊上嗓子眼儿来。谁知毛亲的动作只使出一半,复又轻轻放下了田中。撒开把,还向田中伸出了大拇哥。

大家一时都觉无趣。田中又被糊弄一回,扑上来撕扯毛亲。毛亲一味躲闪,只不应战。田中气急了,骂出中国话来:

“操妈妈你的!”

一边骂,一边伸了一只小拇指在苦力们眼前晃。这回却不是认为毛亲丢跤不行,连二楞头都解下了,嘟哝道:

“这小鬼子是小看咱中国人哩!”

田中听见了,撇下毛亲又来纠缠二楞头。二楞头果真是二楞头,不善丢跤,有的是力气,田中上来动手,他下意识地张臂一扑,就把田中牢牢抱在怀里。抱住了,使劲勒,勒得田中哇哇直叫。任凭那小鬼子叫,二楞头不放手,扭头来看六子,似在询问往下怎么进行。六子也怕把事儿闹大,忙上前拆开两人,打手势给田中比画:二楞头,鼓来粗;田中小小的,不是对手。

田中看看六子,也来比画。你的,高一点,细一点;我的,矮一点,粗一点。完了,两个大拇指并拢:咱两个正是对手。田中今天不依不饶,围观的苦力越聚越多。六子想了想,今儿的阵势退坡不得。大不了卷铺盖!要是缩了头,一圈子苦力会对自己怎么看?想着,就和田中搭了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