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第三卷(1840-18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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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从“臆测”到实证(4)

第一,在吉田松阴的知识结构和精神世界中,中国并非处于其中心的位置。他作为一个兵学者,一方面强调学习儒家经典的重要性,同时也打破了儒学内部的派系之争,把仁义作为最基本的要求。他说:学兵者,不可不治经也。但经亦多端,性命之精微,鬼神之幽妙,下及训诂之繁冗;其书则诗书礼易春秋,有论孟,有宋明诸家之学,有本邦伊物之流,推类分部,无知畔岸,如之何?其学兵之余,而能遍探而精覈乎?虽然,人唯有五典五常《书·泰誓》:“狎侮五常。”孔颖达疏:“五常即五典,谓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者,人之常行。”古代也称仁、义、礼、智、信为五常。皆为儒家的道德规范。,亘古今而无变,虽夫精微幽妙与繁冗者,其言不能人人而无异同。而典常行于其间,而不相乖相悖。典常既得,则凶逆可以济仁义。学兵者之治经,于是乎足矣,何必朱王伊物云尔乎哉。唯泛滥无纪不堪其弊,故或朱、或王、或伊物,适从而可。《论学一则》(年月不明),《吉田松阴全集》第1卷,岩波书店,1936年,第354页。中国的经典、汉学固然重要,但是他更加强调学习日本国史的必要性。他说:“明于汉事,而茫乎国事,学人通病,故宜先读国史。国史自近古始,上古幽远,中古悠优,其史皆难读,非幼学所及也。”《野山狱文稿·与从弟玉木彦介书》,《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7—8页。《野山狱文稿》为1854、1855年松阴在野山狱所作汉文稿,收入上述《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第1—50页。他在《睡余事录》(1852年6月8日)中说:“身生皇国,而不知皇国之为皇国,何以立于天地,故先读《日本书纪》三十卷,继之以《续日本纪》四十卷,其间有古昔慑服四夷之术,可法于后世者,必抄出录之,名为《皇国雄略》。兰夷之航我邦,必发自瓜哇,乃瓜哇之事,不可不审。故读《海岛逸志》。古今论策,切于时务者多矣,独宋人陈同甫论华夷之辨、君臣之义及天下之大计、古今之得失,尤为痛快,故读陈龙川文。”见《吉田松阴全集》第7卷,岩波书店,1935年,第283页。“瓜哇”原文如此。其《士规七则》中的前两条即:“凡生为人,宜知人之异于禽兽,盖人有五伦,而君臣父子为最大,故人之所为人,忠孝为本。”第二条:“凡生皇国,宜知吾所以尊于宇内,盖皇朝万叶一统,邦国士夫,世袭禄位,人君养民,以续祖业;臣民忠君,以继父志,君臣一体,忠孝一致,唯吾国为然。”《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12页。在日本固有的神道与儒、佛及洋教之间,他有自己明确的主次定位。他说:“以神道比佛儒,曰三道鼎立云者,我未得其解也。儒佛,正所以辅神道也;神道,岂可以儒佛比哉。神道,君也。儒佛,相也、将也。相将而与君鼎立,是安免于诛乎哉。然俗儒或以夷变夏,妖僧或奉佛遗君,皆神道之仇。而虽神道,亦或流为巫祝流,是洋教之所乘而起也,可不深惧也哉。”同上书,第34页。在《讲孟余话》(《讲孟札记》)中他说:“将皇国之君臣论述为与汉土之君臣为同一,我万万所不服也。”“居皇国则仰皇国之体,然后亦应学汉土圣人之道,问天竺释氏之教。”《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第480页。可见其日本优越意识非常明显。在这一前提下,他“亦有修洋学之志”《送古助游学江户序》,《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35页。,认识到“天下之事,势之大者,理之精者,尚或可探索而言矣,而未必益于事实也。若求其益于事实者,技术之精是已,过此以往,非画饼则蛇足,无足言者矣。是吾邦学者之所短,而欧墨诸国之所长也。仆向有见于此,欲得欧墨书读之。”《与医员青木研藏书》,《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26页。吉田松阴的中国认识也有来自西洋人之书者。他在《讲孟余话》(即《讲孟札记》)中讲道:“曾见西洋人所记清国之事,说支那国内虽然人民繁衍极盛,但贫困之徒最多。其穷迫之甚,可怜得目不忍睹。至冬月酷寒之时,夜间贫民相聚城累,或彻夜烧火以防冻死。惟其病夫老妇时有冻死,土人将其尸体投入桥下堤侧,而官吏也不过问。又说支那多有杀害抛弃乞食者,而且病残者站在路上向过往之人乞钱。又说贫者徘徊于路旁,向他人乞食时,或装作腹痛不堪的景象,或作手足残废而不得不步行屈伸之状,其最狡猾的,有故意损毁其子女的眼睛,而由其母亲带着以哀愍之情而多乞钱。或者为了将其爱子卖于宫中而剪掉其男根而成为宦官,以此来谋其自身之荣。此恶风之起,是由于州内没有医院。而且因为州内没有抚幼院,而不能养育贫困子弟,有弃子于道路者。如北京府清国之都,据记载,一年之弃儿数不下九千人。虽然汉土圣人之典籍具存,而王政已扫地。遂至招西洋夷辈之非议。亦惟可悲!”见《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276—277页。在这种知识结构和精神状态下,他是如何看待现实的中国的呢?

第二,“有为支那人深悲者”。悲从何来?松阴在野山狱时,收到一封赤川淡水赤川淡水(1833—1864),即佐久间佐兵卫,长门藩士,曾就学于会泽正志斋,1849年为松阴兵学之弟子,因禁门之变失败后被捕而处死。松阴曾给高杉晋作说:“天下固多才矣,然唯一玄瑞不可失也,桂(小五郎,即木户孝允)、赤川(淡水)吾所重也。”(吉田松阴《送高杉畅夫叙》,东行先生五十年祭记念会编:《东行先生遗文·书翰》,东京:民友社,1916年,第8页。)可见其在松阴心目中的位置。的来信以及关于清朝太平天国的记事。淡水在信中感叹:“嘉永以来,夷蛮跋扈,官司不知驭之。遂革烈祖之大禁,以枉从其意,此正所谓嘉庆之祸源也。苟非发愤奋力,内以自治,外以惩创之,清其源口通其流,则闽浙之患,我将观之不远也。岂可不寒心耶。”《赤川淡水致吉田松阴》(1855年1月27日以前),《吉田松阴全集》第5卷,岩波书店,1935年,第310页。松阴在回信《与赤川淡水书》《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10—11页。中说道:“支那人常自尊为中华,贱外国为犬羊。而一变为蒙古,再变为满洲,所谓中华之人,盖不能平矣。然其俗以统一为大,丕炎以下,大义所不容,明教所不恕者,至于其统一寰区,则举以为天下不疑,况乃疑于蒙古与满洲乎?父之所以为贼者,子可以为君;子之所以为君者,孙可以为贼。忠孝之训,虽载诸空言,不能施于实事。凡如此者,彼皆习为常。”这里主要是批评中国的自大,批评中国的忠孝之道在易姓革命的历史中都是空言而不能实施。之所以如此,吉田松阴看到了中国的正统论与华夷之辨的矛盾,他认为洪秀全正是利用了这个矛盾,“如蒙古满洲,人心犹或知恶之,是洪钱(指洪秀全——引者)之所以煽其民也。”他接着指出:“夫洪钱,中华人也,率中华人攻满洲贼,其名可谓正矣。满洲,一统天子也,奉王命,讨乱贼,其名可谓正矣。然则二京十八省之民,孰从为正、孰从为逆,是吾之所以为支那人深悲也。”因为中国的正统之争与华夷之辨的不一致,使得人民无所适从,这正是造成眼下中国内忧外患的“深悲”的根源。与此相比,他认为日本则不然,并自豪地说:“独吾国皇统绵绵,与天壤无穷,下至邦国茅土之封,与山河无竭。故天下有难,亿兆臣民,皆当死之。邦国有难,封疆臣民,皆当死之。亿兆臣民,不可皆死,则皇统与天壤无穷;封疆臣民,不可皆死,则茅土与山河无竭。此义卓越万国,支那以下,莫能及也。仆虽在幽囚,犹在亿兆之数,封疆之内,区区之心,不能自已,唯望足下诸友,明此义于世,使无为支那人所笑耳。”以此来为其志同道合者鼓舞士气,希望日本不要重蹈清朝的覆辙。

第三,吉田松阴的老师佐久间象山曾称魏源为“海外同志”,但是对其《海国图志》亦有所批评。佐久间象山在《省諐录》(1854年)中说:“予与魏,各生异域,不相识姓名,感时著言,同在是岁,而其所见,亦有暗合者,一何奇也。真可谓海外同志矣。”又说:“海防之要,在炮与舰,而炮最居首。魏氏《海国图志》中,辑铳炮之说,皆类粗漏无稽,如儿童嬉戏之为。凡事不自为之,而能得其要领者无之。以魏之才识,而是之不察,当今之世,身无炮学,贻此缪妄,反误后生,吾为魏深惜之。”见《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日本思想大系55,岩波书店1971年版,第415页。《海国图志》在日本的影响可参见源了圆《幕末日本通过中国对“西洋”的学习——以接受〈海国图志〉为中心》(严绍、源了圆主编《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3]思想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王晓秋所著《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中华书局1992年)及《近代中国与日本——互动与影响》(昆仑出版社2005年)、钱国红《走近“西洋”好“东洋”:中日世界意识形成的比较研究》(商务印书馆2009年)的相关章节。吉田松阴同样深受《海国图志》的影响而有所批评,从他的批评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中国问题的看法。首先,对鸦片问题,他指出:“唐国大衰之由,皆假鸦片之役。”而且“唐国争乱之基,其一阿片是也。当时用阿片者百余万人,其费用计二千五百万两。用阿片使体弱、使富贫、才气减,精神疲敝,如同非人倒于道路,由于贫困而出现盗贼等不少恶事。如此多的阿片皆英夷东印度所生产,成为唐国之大害,而英夷大获其利。英夷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损害唐国,因此言此阿片之大害,日本要防备英夷。”并且说:“吾曾读魏源之《筹海篇》,阿片之交易,不仅仅是英夷,如墨夷亦不少。墨使之言,断然不可信。”《戊午幽室文稿·未定稿附和作》(1858年),《吉田松阴全集》第4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143—144页。那么,外夷之侵略是不是中国问题的症结所在呢?他在《读筹海篇》(1855年5月4日)中对此提出了疑问。他说:清魏默深《筹海篇》,议守、议战、议款,凿凿中款,使清尽用之,故足以制英寇而驭鲁拂矣。然吾独疑,此书之刻,在道光二十七年,曾未三四年,广西民变,扰及八省,祸延十年,遂至北京殆不守,其所底止,未可知也。则清之所宜为虑,不在外夷,而在内民也。何以默深无一言及于此乎?世之议守者,不过于筑坚墩、铸巨炮、调客兵;议战者,不能为其所宜为;议款者,徒逼于不得已,是皆默深之所深忧,而清乃为之,姑息以养夷谋,脧剥以竭民膏,未有不致内变外患者也。且默深之言曰:匪徒能号召数百二三千人者,其人皆偏俾将才,其属皆精兵,而文法吏目为乱民、为汉奸,不收以为用。然则广西之乱,默深其已知之矣。噫!民内也,夷外也。谋外而遗内者凶,治内而制外者吉,悲哉。《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23—24页。就是说,在治理国家的方略上,应该首先在国内问题上励精图治,通过“治内”而达到“制外”才行。如果“姑息以养夷谋,脧剥以竭民膏,未有不致内变外患者也”。因此,他的结论是“清之所宜为虑,不在外夷,而在内民也”。

即便是在对待外夷上,吉田松阴也感叹当时中国“不知彼亦太甚矣”。他举例说:“清人魏源喜论外国事情,谓鲁(俄罗斯——引者)与墨拂(美、法),皆恶于暗(英国),宜收以为水陆之援,援古事指今事,凿凿有据。然以吾视之,是知一而未知二者耳。凡夷狄之情,见利而不见义,苟利与,敌仇为同盟;苟害与,同盟为敌仇。是其常也。”他认为魏源没有认清夷狄的本质,夷狄都是受利益驱使,英俄可以交恶,英法也可以合谋。由此他总结说:“汉土之习,于外国之事,茫然不问,反以臆断之,自古如此。如源者,汉土人之翘楚也,而未能免其习也欤。”在对夷狄没有清楚了解的情况下,不能依靠其作为外援。因此他主张“立国之体”要做到“我无有待于人。苟使人待于我,则敌仇亦可以为我用也。我有待于人,则同盟亦将来啮我也”《读甲寅囒顿评判记》(1855年7月),《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30页。归根结底还是强调自强的重要性。依靠外国的援助来维持国政,或者如前所述“姑息以养夷谋”,都是对国家的存亡非常危险的举措。这一点到“千岁丸”上海之行时日本人亲眼所见中国的状况,感受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