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捕鼠记
米铺地下深处诡异的红亭外,鼠嘶人嚎乱成一团。红亭子里赵长洪和刘涛悄悄地将亭门打开一条缝往亭外瞧热闹。东瀛异客大黑天再也顾不上心疼爱鼠,双手死死地攥住鼠身恨不得把白鼠肠子给挤出来,但就是不敢使劲往外拉,生怕不小心把被白毛鼠咬住不放的眼皮撕下来。
没人指挥的鼠群乱了分寸,再也不啃咬亭子,跟没头苍蝇一样在空石地上乱窜。刘涛从门缝里看着大黑天的狼狈样又解气又解恨,忍不住大声拍手叫好:“赵叔真有您的,咋就想得出这么损的办法,可算给马家兄弟报仇了。”
赵长洪瞧着外面热闹得一时半会儿也不合适出去,打个哈欠叼起根烟摆起了架子:“你娃真是富家大少爷出身,一听就知道没挨过荒年穷日子。我跟你说,但凡穷人家遇见颗粒无收的大旱大涝时候,都盼着天黑,找个小布兜挂腰里,直奔田间找鼠窝去。
“田鼠这东西土性,能守粮。常言说天上飞的老鸹再高没粮,地下跑的耗子再低有仓。田鼠比人能算计,常年想着备荒年。年成好的时候闷声不吭地先把田间粮食搬窝里来一份,平时再也舍不得动,就等大荒到了熬荒年。
“每个田鼠洞都是四通八达,最深处都有自己的小粮仓,你要是挖开一看,大米、苞谷、赤豆、高粱,每个作物都有自己的小土圈圈着,干干净净条条色色。但是田鼠这东西吝着呢,越是荒年越警觉。人要是打它粮仓的主意,一开挖它就知道了。没等你铁锹近粮仓,田鼠就炸窝了。
“能吃的拼命塞,吃不完的就在小粮仓里打滚拉屎撒尿,玩儿命地给你添恶心。更有狠的鼠窝建在河旁边,一家伙把粮食给你推水里去,谁也捞不着。所以有经验的田户都备着三件宝:
“一把豆、一张网、一块板,都是荒年专门用来伺候耗子的。等田鼠一出洞,木板先上,把洞口一堵。这时候耗子第一反应不是往开阔处跑,它保准惦记窝里那块小粮仓,赶着要钻回去通知一家老小。就这一激灵的工夫,轮到网上了。
“网是个好东西,枪是造了逮死物的,网是用来捕活物的。这么费周折,为的就是逮住活田鼠,必须活蹦乱跳,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才能用到那把豆子。
“这世上什么最损?人哪!但凡禽跟兽想不到做不出的事情,人脑子一转就出来了。所以人才比禽兽强,比禽兽活得滋润。这把豆子,就是最损的人想出最损禽兽的招数。老田户隔着网捏着叽叽叫的田鼠,把黄豆一颗颗塞进田鼠后门里去,塞完了往田鼠腚上喷口水,再开网放板,让股道里塞了豆子的田鼠一溜烟逃回洞里去,回头还堵住洞。
“小田鼠到了洞里看见窝里鼠老鼠少先叽了一声,意思是我回来了。洞里田鼠们也叽叽两声,意思你咋刚出去就回来了?逃回来的田鼠说别提了,你们可不能出去,外面洞口蹲着一变态,我一出去就被他逮住胡来了。哎呀,不对劲,这,这是什么奇怪的感觉?!
“黄豆有个特性,遇水就涨,一涨湿了能撑出干的时候几倍大。洞里的田鼠看见逃回来的田鼠忽然横眉子竖眼地发愣,连忙关心地叽叽叫着问咋了,你哪里不舒服了?是不是被人胡来后心里留下创伤了?但再关心也没用,这时候豆子已经开始膨胀了,一涨就再也别想拉出来。田鼠那小小的身体哪经得起这折腾,顿时慌了神,在窝里团团直转。
“要知道但凡鼠类有个天性就是得磨牙,要不磨牙这牙就会长得窜到脑子里去。这时候逃回来的田鼠也就憋得跟脑子里窜进了东西差不多,急了眼会追着洞里其他田鼠咬。不管什么关系,咬死一个算一个。耗子发了疯是最可怕的,一不怕疼,二力气大,整个鼠窝里的田鼠合起来也斗不过它。这时候哪只田鼠也顾不上粮食,慌忙就往最近的出口跑,但没用,出口被堵命板堵着呢!再回头又是那只追上来的疯鼠,只好等着被咬死。就这么过了一会儿,田户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抡起锄头刨开鼠窝,一斛斛干干净净的小粮仓,外加一窝好鼠肉。就连那只被折腾的田鼠咬死其他田鼠后,也会被活活涨得一头撞死!”
〔二〕逼跳河
刘涛恍然大悟:“所以赵叔您用的辣椒就起了豆子的作用,那只白毛鼠就活活被您逼疯了。”赵长洪邪笑道:“你不是说那辣椒是最辣的指天红吗?用它代替换命豆,别说大黑天自称什么耗子御史,就是耗子丞相来了给那只被逼疯的白毛鼠松了绑也得脱层皮。”
果然亭外大黑天一声惨叫,咬牙忍痛把眼皮撕开才将白毛鼠拽了下来,一把扔得远远的。眼睑上的洞咕咚咕咚地冒着血,显得又狼狈又狰狞。白毛鼠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爬起来又追着周围的耗子咬,追得一群耗子叽叽乱窜。大黑天真的气疯了,再也顾不上说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指着亭子叽里咕噜用日文跳脚大骂一番,抱着哨子又拼命地吹。
但这招再难奏效了。白毛鼠周围的耗子被它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哪里还顾得上听指挥。赵长洪趁乱把亭子里十几只被鼠儿果醉倒的黑老鼠后面都塞了辣椒扔出来,每只老鼠都是抓狂得落地就咬,疯狂的气氛瞬间感染了整个鼠群,很快撕咬成了一团。
一时亭外沙尘共鼠毛齐飞,哨声与悲鸣共起。狂吹哨子的大黑天片刻后也成了鼠群攻击的目标,吓得大黑天连忙把哨子扔进了毒水池里。仿佛多年被奴役的怒气在这失控中集中爆发了一样,疯狂的鼠群依然紧追着大黑天不放。
此刻唯一安全的就是紧闭着门的亭子里,可赵长洪和刘涛当然不肯给大黑天打开方便之门。大黑天气喘吁吁地一圈圈绕着亭子跑,渐渐无力,此时已经有几只老鼠追到了大黑天身上开始啮咬,大黑天绝望地看了亭子最后一眼,高叫一声:“中国老头子八嘎牙路滴!”一头冲向黑黝黝的冥河。
赵长洪脸色变了,手忙脚乱地打开亭门高叫道:“太君您可别想不开啊,快进来快进来!”可说时迟那时快,逼得走投无路的大黑天已经一头扎进了河水里。赵长洪张大嘴呆站着说不出话来,眼看追在大黑天后面的耗子也忍受不住折磨扑通扑通跳下河,池面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不久一具具小骨架漂出了水面。两行浑浊的老泪慢慢从赵长洪眼角渗了出来。
刘涛同情地说:“死得是挺惨。不过赵叔您也别太替它们伤心了,咱这不也是没办法才下这狠手吗?”赵长洪猛捶了几下胸口才缓过气说得出话,号啕大哭道:“能不伤心吗!能不伤心吗!我那亮闪闪的金豆子啊!一辈子的积蓄全没了!杀千刀的大黑天啊!要死先把金豆子还给我啊!”
〔三〕嚼木辨虚
刘涛还没来得及劝赵长洪,轰然一声响,吓了两人一跳。却是隘口外洞顶上的米仓木梁被烧断坠落下来,巧巧地将赵刘两人原来跳下来的洞堵得严严实实。刘涛急道:“赵叔,别顾着您的金豆子啦!咱们回去的路给绝啦!”
赵长洪抹了把眼泪鼻涕:“盐水煮咸鸭蛋,你娃操的什么闲心,你叔开始就没想走这回头路。”刘涛一想高兴起来:“对啊,我们不用走,在这儿等就行了!上面这么大的火,肯定有哨兵兄弟看到会来救我们的!”赵长洪呸了一口道:“做你娃的大头梦!都什么时候了,上面还会有人顾上拾掇这空粮仓?这火一起,咱们在别人眼里就已经是两具烧没了的尸体了!加上马六马七算四具,想来给我们收骨灰的人都不会有。”
说话间隘口那头一些没用到的木板也被木梁烧燎了起来,红红的火光映得冥河这边也跟着发艳。刘涛慌道:“那怎么办?早知道会困在这里等死还不如前几天和城外鬼子拼死得痛快!”赵长洪没好气道:“别一口一个死字。困是困不死你,愁的是木头烧得热乎,待会儿河水里的毒气蒸发,那我们就被熏死啦。”
果然映得红彤彤的河面上好像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纱在往上飘,刘涛慌道:“那怎么办?”赵长洪没说话掉头往红亭子走,刘涛赶紧跟着,边嘀咕道:“赵叔这路不对吧?毒气不是耗子,关了门一样飘得进去啊!”赵长洪哼道:“听说过狡兔三窟吗?”刘涛点头道:“当然听过。我们东北猎人带狗撵兔子的时候,兔子三个窝都是连在一起的。这头进了那头出,好逃。”
赵长洪一滞:“你话是乱解,理倒是这个理。老林家外面看了是善人,地下居然偷偷地用婴孩血祭,能就安排一条道进来吗?一大掌柜的,没事老跑粮库里半天不见人,隔三逢五还带着血祭用的禽禽兽兽,再抱个小孩儿进去,不怕伙计怀疑说闲话吗?
“所以粮仓里的道,绝不能是林家祭神常走的道。至多是祭完神后怕家里赶巧来了人,闻到身上血腥味露馅,从那儿走出去避开的备道。真正的进出道口,肯定在那方圆几里大的林家大院里面。”
刘涛嘀咕道:“就算有,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赵长洪得意道:“你赵叔可不是你娃,整个一梁山的军师——无(吴)用。刚才在亭子里你不是问我干吗啃那个五通木像吗?告诉你,赵叔那是在试五通神像身上哪一块木头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藏着机关!”
刘涛奇道:“这木头一样不一样能用牙试出来?”赵长洪咧嘴道:“别人不能,你赵叔能。一般木头下面是实是空,指头敲敲听声音便能知道。但这五通像是杨木雕的,杨木是软木,听回音是听不出来的,只能用牙咬。一样的劲咬下去,木头下面要是空的有名堂,感觉就糯些。要是下面是实心的,感觉就绷些。说着容易,没有练过那可分不出来!”
刘涛恍然大悟:“原来赵叔您还做过木匠!也和我家养狗一样是家传的手艺吗?”赵长洪脸色不善:“你娃再提一个狗字叔就把你扔出亭子去!!”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五通神像前,赵长洪站定再咬下去,却咬在木像蛇头下的七寸位置。练过的功夫名不虚传,一会儿就硬生生把木像啃出一个拳头大的洞来,看得刘涛是又羡又惊,忽然赵长洪大叫一声。
〔四〕暗道
刘涛惊叫道:“叔您怎么了?”赵长洪苦笑着从嘴里掏出半截断牙,摇头叹道:“老了老了。这软趴趴的杨木头居然还能反啃掉我半颗牙。”刘涛自告奋勇道:“那叔您让开,我来替您啃。”赵长洪骂道:“别癞蛤蟆跳秤盘——硬充大块肉了。还啃,啃了管饱吗?”说着把手伸进啃出的洞里,不知道按了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巨响,亭子里原来放八仙桌的地方,石板一级级塌下去形成石阶,露出一个黑森森的暗道往上冒着丝丝凉气。
刘涛这才发现赵长洪啃下的那块木板当中有个很小的孔,孔后面连着把精致的小锁。想必原本得有一把细如铁丝的精致钥匙插入小孔,打开后面的小锁木板才会弹开。只是小孔被神像上刷的血漆盖住,从外面万万看不出来,要不是赵长洪啃得一口好木头,实在难以发现其中奥妙。看赵长洪为了带自己逃命牙都啃掉了,之前怀疑赵长洪妖邪附身的刘涛不禁深深惭愧。
赵长洪没注意刘涛的表情,一看有暗道出现欢呼一声:“你赵叔说得准吧?林家产业里离米铺最近的就是大宅院。这条道要不是通往院子里的,赵叔就把眼珠子挖给你!”刘涛便要下去却被赵长洪一把拉住,骂道:“你娃不要毛手毛脚的,经年不开的秧薯窖子一下钻进去,人还能被熏死呢,你知道这地道多久没人走过了?”
刘涛这时候对这位赵叔的话已经奉如圣旨,乖乖点头闪到后面让赵长洪先走。赵长洪等了一会儿才打开电筒下去,刘涛慌忙跟着。暗道有一米来高,两边都垒着石瓦,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代的时间完成的。赵长洪还好些,刘涛个子高,走的时候快把腰折成了两段,速度慢得出奇。赵长洪回头看看叹口气,吩咐刘涛道:“把手榴弹拿给我。”刘涛慌忙从腰兜里把两颗手榴弹都掏出递上。
赵长洪摇摇头:“不用都拿,一颗就行了。”果然只拿了一颗,将手电筒交到刘涛手上,再将手榴弹的木柄卡在离洞口不远的石壁缝隙处,又从身上破衣服里捻出一根棉线,系在手榴弹的拉环上,吩咐刘涛有样学样,边走边从身上捻棉线,等线的长度差不多到顶了就再接着头系上,大约走出二十米以后,赵长洪猛地一拉接长的棉线,即使隔得远远的也能听见一声巨大的闷响,头顶的灰簌簌掉落下来差点儿迷了刘涛的眼睛。
赵长洪拍拍手:“行了,道口被堵住了。那头就算烧破天,毒气也下不到洞里来。”刘涛吓了一跳:“赵叔您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我们这头也被震塌下来活埋了咱俩?!”赵长洪冷笑道:“放炮也是你赵叔早年吃饭的本事,还能算错了?林家宅院离着还有十里多路呢,照你娃这走法,没到一半毒气就追进暗道了,不封住进口闭气,想拉赵叔和你一起陪葬啊?”
〔五〕绝户天罚
刘涛明白又是自己拖累了赵长洪,心里暗暗感激,心想这赵叔虽然脾气臭嘴碎又爱损人,但对自己倒真不坏。刘涛从小娇生惯养,上军队后又是一直给营长养狗,受的都是小灶待遇。营里的人看他是个大孩子,性格率真烂漫也都惯着他,所以当了几年兵还是个娃娃脾气,心里想什么不自觉就说了出来:“赵叔您对我真好,您不是说您没留后吗?我爹也走得早,要不出去后我给您养老送终吧。”
赵长洪吓了一跳,连连回头摆手:“可别,按说赵叔年纪该比你娃爷爷都大了,叫叔那是便宜了你。要是叫爹算个什么事儿?”刘涛这热脸不料贴了个冷屁股,不觉有些垂头丧气,就没看到赵长洪转过头去悄悄抹了抹浑浊的老眼。洞里气氛顿时尴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