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养崎还是面无表情地摇头道:“我不会下棋,也不会用剑,只爱钓鱼打猎,没什么好赌的。”陈参谋笑道:“司令真是雅人,那我们就比钓鱼也不错啊。”犬养崎淡淡道:“如果你胜了这两位,以后会有机会的。”毘沙门天截道:“不用等以后,如果两局你们一胜一负,就算你们胜,尽可以去见安倍秀宁。”陈参谋鼓掌道:“痛快!好,既然这么便宜我们,赌了。”熊孝先一惊,陈参谋笑道:“没事,孝先你尽力,反正我们有一个人赢那就行了。”
熊孝先苦笑道:“好吧,我这条命是不准备要了。不过我的好参谋你一定要赢,要活着带日本小姑娘回绍德啊。”陈参谋笑道:“其实我想嘱咐你的话,和你的一样。”犬养崎鞠了一个躬:“既然这样,我去帐外等候。”转身出帐。布袋和尚正要说话,熊孝先忽然一拍大腿:“糟了糟了,我要死了的话,师座交代给日本老小子的话还没带到呢!”不顾陈参谋惊讶的目光,追了出去,也不知道和犬养崎嘀咕了什么,声音低得连毘沙门天都听不见。片刻后回来陈参谋和布袋和尚已经不见了,熊孝先对毘沙门天一仰头:“来吧,说,怎么打?”
〔八〕各有千秋
陈参谋被布袋和尚蹒跚带到帐篷中一个小屋中坐下,屋中只燃一支蜡烛。布袋和尚把布袋里的围棋子装进棋钵,问陈参谋:“你执黑子还是白子?”陈参谋笑道:“我正要问你呢。回头蜡烛一灭,怎么分黑子白子?”布袋和尚嘻嘻笑道:“你放心。这盘棋是天皇御赐给我的宝物,是当年八国联合军军队里我们日本勇士从圆明园带回的珍宝。这么多围棋子,都是用一整块体分黑白的千年古玉凿粒磨制而成。据说此玉出土前恰恰落在昆仑山心冰火分界处。黑色一面朝地火,所以四季温润,即使放于冰水中也不会变寒冷。而白色一面朝万年积冰,不管什么时候都触手生寒,就是放在炉火中也不会烫手。你摸摸。”
陈参谋接过布袋和尚递过的一钵黑子,果然触手生温,点头笑道:“长见识了。”随手拿起一枚触触棋盘,叮的一声不绝于耳。连忙拿起,又听见轻轻的一声鸣响,笑道:“这声音倒是古怪。”布袋和尚嘻嘻笑道:“这棋盘乃铁心木所制,碰触玉石,哪怕是移开,都会摩擦发声。如此可不用担心有人趁黑摸子。”陈参谋摇头笑道:“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此,落子的方位,就得全凭心记了?”布袋和尚点点头,吹灭了蜡烛,笑道:“看在你远来是客的分儿上,我让你三子。”
原来布袋和尚当年对俞万程,现在对陈参谋,都选择下盲棋,倒不是要彰显自己棋力,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他的狂躁症在费脑力的时候,见光就会心烦意乱,只有在黑暗中才能静思。而此刻留在大帐篷中的熊孝先和毘沙门天,却在通亮的烛光中看着对方眼睛里迸出了火花。毘沙门天冷笑道:“你滴用什么武器?要不要叫人给你送把马刀来?”熊孝先摇头,随手把地上儿臂粗的烛台拔了起来,挥了两下:“打狼还是用棍子最合适!”
毘沙门天眼光中闪过讶然之色:“你滴也听说过宫本武藏,知道严流岛之战?”熊孝先咧咧嘴:“听不懂你放的什么日本屁。”毘沙门天冷笑不语。原来日本剑客历来最推崇剑圣宫本武藏。而宫本武藏的成名之战正是对战国剑客大家佐佐木小次郎的严流岛一战。当时佐佐木小次郎成名已久,而宫本武藏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没有人觉得会出现奇迹佑护武藏战胜小次郎。可是宫本武藏坐船急流而下,在船上将船桨削成了一把两米出头的巨重木剑,持木剑跃船而下,以拙克巧,以厚重克轻灵,在三回合之内击倒了小次郎而声名远扬。
熊孝先拔铁烛台对毘沙门天的武士剑,正有当年的宫本武藏严流岛之风。熊孝先确实不知道日本剑道决斗史上这最灿烂的一幕,只是本能做出应付举动,毘沙门天觉得自己可能小瞧了这个看似鲁莽的中国汉子。而熊孝先神力惊人,呼地一下铁烛台当头劈下,不料半途手臂施力,变砍为刺,使出的却是中规中矩的新兵正步操里的刺字诀,直直地向毘沙门天胸口刺去。
〔九〕文武之道
毘沙门天嘴角冷笑,心道还是高估了这个莽汉。原来自明治维新以来毘沙门天初次接触中国武术后,深觉中日武术虽然同源,但在花巧炫神上日本剑术却是远不如中国剑术。这点从中日两国铸剑的形状上便可以看出来。
日本的剑更像是刀,剑身呈月牙形,适合双手同持,只有凶悍的劈砍招式才能发挥最大的速度和威力。而中国的剑却是直剑,适合单手持握,适合施展轻灵的削刺招式。日本剑术讲究实效,所以才有走极端的拔刀流术的出现。全身劲力就聚合在拔剑出鞘的一瞬间,务求奏效伤敌,再不考虑其他。而中国剑术往往十招九虚,令人眼花缭乱。同等级的日本剑客遇见中国剑客,不难以实破虚,但要是遇见中国顶尖高手,实在不容易保持敏锐的观察力。
在和中国高手几番较量后,苦思冥想下毘沙门天悟出了心眼之法。即不用眼睛观察对手的出招,只用耳朵倾听风声,加上用感觉来判断对方全身的气流走向,这样自然可以不被对手的虚招迷惑。但是只要有眼睛在,就是蒙住布条,也会情不自禁地闭合眼部,使判断产生细微的延迟障碍。要说日本人的忍道,即为了追求目标不惜放弃一切的决心,实在不是盖的。毘沙门天为了证实自己的心眼之术确实可以无往不利,居然自戳双目。但凡事有失必有得,这目障一去,毘沙门天的剑术更上一层楼,将上杉家家传剑术风、林、火、山四字诀更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毘沙门天胸有成竹屹然如山不动,听熊孝先刺出的烛台风声由细变粗,由远及近,再也没有换招的余地,方才出手如风,一剑砍在烛台烛头,就如打蛇打三寸一般,轻巧的武士刀居然将厚重的烛台荡了开去。
暗室里布袋和尚却内心紧张。他和陈参谋的对弈已经开始,自古围棋有艺不如态、态不如心的说法。自古下围棋不但讲究棋艺高低,还要看棋手围弈的时候姿态是否从容,心态是否了无牵涉。但布袋和尚却有着自己的独特见解。
布袋和尚认为围即歼,歼即灭。围棋之道即为歼灭之道。围弈之艺不光要分胜负,更要决出生死。中日文化皆推崇宋词大家苏东坡,而苏东坡号为坡仙,为人是极其洒脱的,对围棋的一句“胜固欣然败亦喜”更是常被棋道中人称赞。但就是这位不计胜负的坡仙,一生棋艺总在二三流徘徊,当真是天天见喜无欣然。反之抱着胜即生败则死之想的布袋和尚在日本围棋界纵横驰逸,所向披靡,更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但引以为豪的领悟在遇见吴清源后,无情地土崩瓦解。吴清源在下棋前,总要通读一遍《道德经》,领悟无为无我、无欲居下、清虚自然的思想。很多日本围棋高手败在吴清源手下都会感慨:就棋艺而言,并不觉得吴先生比我们高到哪里去,但就精神因素而言,未开局就已经注定了我们的失败。言下之意正是吴清源排除了贪胜之心带来的干扰,心境澄明,才发挥出了最好的水准。当年布袋和尚对吴清源的挑战,不仅是国界尊严之争,也是两种思想火花的碰撞。结果对布袋和尚而言,果然不是胜生败死,简直是败得生不如死。
〔十〕斩石龛
自古围棋分为六境。第一境界曰入门,艺微心喜,偶有妙作。第二境界曰登堂,落子熟稔,骁勇无谋。第三境界曰入室,谨小慎微,细腻灵动。第四境界方为高手,能做到重势轻子,弃子夺势。第五境界称为国手,刚柔并济,运筹帷幄,浑然大家之风。布袋和尚早得国手之妙,但就是达不到最高的第六层境界——圣手境。古人云:成圣手者运子行云流水,以拙胜巧,于柔弱处见千钧之力,为人所不为,行人所不行,所谓大巧不工,以无胜有。便如此刻陈参谋出手,片刻后便是自裁之局,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在棋谱上再也找不出先例。
围棋中虽有“倒脱靴”这样以败求胜、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数,或是“海底钩”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但那毕竟也是有迹可寻的。陈参谋这般入子,便如未入门的顽童胡乱入子,东一块西一块,既不是“金包银边草肚皮”的传统下法,也不是“大雪崩内拐”的新布局风格,往好里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往坏里说就是胡下乱入,自己作死。可是你要说此人棋艺太差不懂装懂吧,黑屋之中,他落得棋子却也徐徐有风,一子没落到棋枰外面去,显是对围棋中最难的盲棋也不陌生,心算脑记能力更是惊人。
难道这就是圣手境界的所谓行云流水不拘一格,为人所不为,行人所不行?可是中国真有这样的大行家,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围棋和其他博艺不同,讲究的是天赋,所谓二十岁不成国手则终身无望。所以吴清源才能在七岁败高手,十四岁东渡横扫日本。但是博闻如布袋和尚却知道唯中国北宋有一个无名棋圣中年顿悟的特例。当年北宋开封城里有一中年儒生,一日行至茶社遇人对弈。因不懂围棋随口说了句错话被人耻笑,气愤之下盯着棋枰看了三天三夜不眠不食,忽然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这不就是河洛书吗?随后横扫棋坛,终仁宗一朝再无人能与其并肩。
莫非自己真的如此不走运,在日本本土遇见吴清源,到了中国又遇见一个新时代的无名棋圣?布袋和尚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熊孝先和毘沙门天的战斗却已经到了来不及思考的险境。熊孝先完全是凭本能在避挡毘沙门天逢坚必摧的利剑。而日本剑和中国剑的不同不光在于剑形,更在于剑坯。
中国剑乃将熟铁在一千度以上的炉温下冶炼成钢,采取的是高温炼钢法。高温炼出的钢材较软,易打造成型,但成型后的剑是不能在坚硬的石铁材料上做长时间的砍劈动作的,否则剑身容易变形。而日本刀的材料钢,被称作和钢或玉钢,是在不超过一千度的炉温下炼成的,乃一种低温炼钢法。
低温炼钢法炼出的钢材较硬,较难打造,但相对高温钢而言品质更纯良。所以日本武林里有斩石龛的传说,即剑术高强的剑客能用武士剑斩断神庙前的石灯。
砍断石灯,用中国剑是万万完成不了的,一剑下去剑身就弯曲了。因为日本的石灯,不是中国小巧的煤油灯,而是将蜡烛点在足有一人合抱粗细的空心石塔里,只有低温炼钢法炼成的玉钢剑身能抵抗这种反作用力。
毘沙门天的上杉武神流剑术,走的是刚猛快疾的路子,在青年时就能连斩两座石龛。熊孝先手中的烛台虽然是生铁铸造,到底也是空心的,毘沙门天下手又是极准,出手便是连招,招招都砍在烛台的同一处,几下便如切黄瓜一般将烛台节节削断。不一会儿,熊孝先手里只剩下尺把长的一根铁棍,情知不好,随手将铁棍对着毘沙门天掷出,顾不得体面一个懒驴打滚儿。呼地一下毘沙门天劈开铁棍,一剑擦着熊孝先的后背劈过,冰冷的刀风在熊孝先背后激起颗颗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