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蜡炬成灰
夜色深沉,月光被扶疏的树影滤过,浓一阵淡一阵地和廊下的灯火交织着。时已深秋,院中的花木大多都已凋零了,但唯有当中那一大片菊花开得妖妖娆娆,分外夺目。
外围的一圈“雪珠红梅”簇拥着当中几株晶莹似雪的“霰雪吟霜”,顶着睥睨群芳的花冠在夜风中轻颤着。固然是孤标傲世独舞清秋,却也带着一身无人相偕的萧瑟寂寥。
廊下,有一双璧影倚柱相拥。庭前暗处,也有两个人痴痴而立。但四下里,却依然是寂静无声。
慧娆倚在卫涵怀里,眼望着廊外的花影绰绰,任由他从后面揽着自己的腰。他们的时间很珍贵,谁也不舍得睡去。
锦心怔怔地看了他们一阵,咬了咬唇,转身走进了房间。片刻之后,才拿着一件长衣出来,交给子岑,“夜深露重,去给公子披上……”话未说完,已然半侧过脸去,两滴眼泪无声无息地落到了长衣上。
子岑本就一直在落泪,伸手接过长衣,看到她那个样子,再也忍不住猛地蹲下身抓住衣服掩着脸,顿时哭出了声来。
“没出息,起来!”锦心强忍住泪水,轻踢了他一脚,“你可有见过公主哭吗?去给公子把长衣披上,公子,不能再受凉了……”她本来是想骂住子岑的,但说到最后,竟然也颤抖得不能成言了。唯有再次咬着牙转过脸去——
她的公主啊……他的公子啊……
老天,你何其残忍?
竟然,真的只肯给他们这么一点点的时间吗?
“哭什么……”听到这边的声音,慧娆叹了口气,轻轻离开卫涵的怀抱走了过来,接过那件衣服,“夜深了,你们都去睡吧!你们和我们不一样,你们的时间还多得很,明天还有数不清的事要做。不休息好,拿什么精力去对付呢?”
“可是公子……”听到慧娆这句话,子岑更加哭得不能成言了。抬起头来,一下子对上廊柱前卫涵含笑的目光,终于再也抑止不住,掩着脸“哇”的一声冲进了房间。
“去睡吧……别让我们还要为你们担心,嗯?”慧娆拍拍锦心的肩,眼含深意地看着她。
“我知道,”锦心毕竟跟了她多年,又较子岑年长。她快速地用手背擦了擦面颊,用力地点点头,“我这就回去。”
“嗯。”慧娆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这才拿着长衣转身往卫涵面前走去。
“药果然是有效的,脸上这就有血色了。”她脚尖微踮替他把衣服披上,然后用指尖轻抚着他的脸,像是触摸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轻柔而小心翼翼,“真是奇怪……明明就病成这样了,脸色也惨淡得不能看了,怎么就还是损不了你的颜色一分一毫呢?”
“像十七公主这么聪慧明艳的女子,我若没有三分颜色,又怎能进入你的法眼呢?”卫涵始终倚着廊柱,淡淡一笑,冲她微微张开双臂,示意她靠过来,“我至今还记得璃辰殿初见你时,你对着我举杯的样子——”
“是啊,卫涵公子真的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惊为天人’呢!那么多王孙公子,都没人及得上你的风采,让向来眼高于顶的我也忍不住折腰了。”她低低地和他调笑着。靠进他怀里,握住他圈着她纤腰的双手,“被你迷上的女子应该不止我一个吧?你以前都是怎么打发的?”
“除了你,没有第二个。很多人都觉得我的气质很特别,那其实只是因为……”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笑了起来,想起了大部分人给他的“超凡出尘”的评语,“我一直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长大。我住的地方在一座高山的山巅,叫做‘苍云阁’,里面总共只有五个人。所以,是这种封闭的环境造就了我性格里与众不同的淡然——那其实只是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已。”
“能跟我讲讲……你的过去吗?还有你不惜牺牲一切,想要保护的那个东西?”
她往后靠了靠,把头枕到他肩上。虽然知道这个问题他也许并不想回答,却始终想要听到答案。
他耗尽了生命都要去守护的东西,她却对此一无所知。要让她如何去释怀?
他沉默了片刻,时间并不长。然后才慢慢地开口,一股带着他身上独特香味的气息萦绕在她颊畔,“为了我的族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山谷里,与世隔绝了很多年,也与世无争了很多年。可是,这种平静,被国师的出现打破了。他带着你父皇的期望,来到了我们居住的地方,向我们索要一样我们不能给他的东西……”
“什么东西?”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像是低低地笑了笑,有些苦涩,有些嘲讽,“长生。国师,代替你父皇来向我们索要——长生。”
“长生!”她全身一震,忍不住抬头看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浮了上来,“可是……你们是有的……是不是?”
“是。”他并不想骗她,“把我养大的人,他就拥有着那个‘长生’。所以,我是亲眼看到过那个长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东西,又需要人付出怎样的代价。除了那个承载了太多责任与使命,早已把自己当作祭品的人,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驾驭那个力量的。”
“所以,你们不能给?”
“是,我们不能给……但面对的是你父皇,我们无论给不给,都无甚差别。”
“不给……是欺君。”她亦沉默了片刻,“但若是给了,你们也必定会被灭族的。长生,是所有帝王都在追求,却也最害怕的东西。希望得到,又害怕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得到……”
“所以,我进宫来,只是希望能想办法保全我的族人。”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带着倦意地圈紧她,“慧娆,我要谢谢你,你不明白‘万封阁’里的东西对我有多重要。我并不是不怕死,只是,当肩上承载着更多生命的时候,我无从选择。”
“你……不是为了你的族人在牺牲吧?”她突然幽幽地道,“说起他们的时候,你的语气里并没有强烈的感情,至少,不是一个可以为了他们牺牲的人该有的语气。你是为了那个……真正担负着这些责任的人……对吧?”
“有时候,真不知该恨你的聪明,还是该爱你的聪明。”他有些叹服地笑了,“我的确不爱他们。因为我不曾和他们一起生活过。我的世界,我在乎的,只是伴我长大相依为命的四个人而已。但如果需要我为他们做什么,我会去做。因为我最重视的人拿他们当作了自己的一切。”
“是把你养大的那个人?能影响你这么深的人,我真想见见……”她向往地叹口气,目光落到树梢的弯月上。
他脸上露出回忆的浅笑,让看见的人也想跟着会心一笑。他低低地、喃喃地讲给她听:“我是他一手养大的,我们之间,亦父子、亦兄弟、亦师徒,我会的所有东西——琴棋书画,诗、词、武功,都是他教的。有个人总说我们很像,可是事实上,我远不及他。我没有他的胸怀,没有他的悲天悯人,他是我们的生神,不受香火供奉,却必须要担起所有的苦难……”
“不。那个人说得没错,你是像他的。”她低低地打断他,转个身,凝视着他的脸,“他是生神,不受香火,却要担起苦难,那你呢?”
低低的三个字,却问得他一愣。
“你连生神都不是,却居然肯为了他的信念燃烧生命。我已经不知道你们究竟谁更伟大了……”说到后来,唇边渐渐浮出苍凉的笑意。
这是凄婉中夹杂着无限悲凉的表情。一种本该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女子脸上的表情。
他的心里一恸,身体片刻间僵滞住了。正想要说什么,却又被她截住了。
“不要多说,我不是在伤心感叹。我只是心疼你而已……”她的指尖掠过他的颊畔,“这么俊的一张脸,我却没办法一直看到老……”但随即,她又瞬间展颜而笑,眨眨眼,歪着头问他,“他真的青春不老吗?他有没有你长得好看?”
“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这就是慧娆,她永远很懂得怎样让自己活得更好。卫涵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轻轻笑笑,然后回答她这个孩子气十足的问题,“若是他进宫里来,只怕宴席散了之后就会被数不清的宫女们‘留步’到第二天早上了。如果我的气质算得上‘超凡脱俗’,那他就是‘飘然若仙’了。有个女孩子,只看了他一眼,就像着了魔一样义无反顾地追随着他,甚至随时准备要为了他牺牲一切。”
“我又何尝不是只看了你一眼,就被你摄了心魂去?”她不服地反驳,也有些好笑。
他也跟着笑,惊起了廊外树丛间的萤火虫,闪动着一点一点的微光在他们眼前飞舞来去。
“我突然想起了我们一起做的那首‘踏莎行’你写的最后两句,”她脸上的笑容最终还是淡了开去,变成了幽幽的平静,“兰亭今日锁清秋,明朝或是添新雪……那时候还觉得很得意。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在告诉我我们注定会有的结局……”
“慧娆,”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地问着,“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宁愿不要遇见我,不要这段注定的短暂吗?”
她笑笑,不置可否,“我从来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
“如果,我们连二十天都没有,只剩下这一晚呢?”他闭上眼,用更轻的声音,像是叹息了一声。
“是你……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交换这一晚。”她说。
“傻丫头……”他闭着眼抱紧她。
可是我,真的……只能给你这一晚了啊……
次日是皇宫里的祭神大典。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的仪式。除了紫云净坛的所有弟子,整个皇宫里的人,上至太后皇上,下至宫女侍卫,都必须参加。往年开坛的都是国师天远,但今年天远不在,主持大典的人就变成了尘昊。
尘昊大约也是听到了卫涵病危的消息,一大清早没有先去“九霄天坛”,反而进宫来了。并且一来就直奔临风阁。
这一段日子的相处下来,这两个本该是敌非友的人之间渐渐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关系。
尘昊是世故的,习惯了冷眼看世间的。所以他冷冷地看着卫涵一步步地往前走,原本只想旁观。但等他发现的时候,他却往往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为卫涵做了很多事情了。
其实,他是羡慕卫涵的。羡慕他可以为了自己想到做的事,想要达成的目标而不顾一切。
那是他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拥有的,绚烂如烟花般尽情绽放生命的自由。
而对卫涵来说,尘昊是知道他的事最多的人。他知道尘昊并不是个恶人,只是跟在天远身边长大,看了太多的残酷,所以对这个世间充满了不信任而已。他做一切的事,都只是为了自保,并没有真的想要去伤害什么人。
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尘昊也应该只是个普通人,过着普通而快乐的日子。
但出乎意料的是,尘昊踏进临风阁的时候,看到的居然是卫涵和慧娆正坐在亭子里喁喁细语的样子。两个人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壶新茶两个茶杯,还有各色茶点,看起来简直是惬意极了。
尘昊忽然间觉得自己巴巴地冲进宫里来有点傻。
“你一大早就进宫来了,难道是知道我们这里有好茶,闻香而至的?”卫涵和慧娆对看一眼,然后由卫涵笑着道。
“我是听说某人昨晚病危,进宫来奔丧的。不过现在看情形,显然是误传。”尘昊远远地站在长廊另一端,不痛不痒地说着。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对卫涵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心态。也许谈不上关心,但……至少是不希望他死的。
卫涵活得很挣扎、很辛苦、也很尽兴,很——精彩。
能看着这样的生命,也是一种寄托吧?
“我本来是要死的,不过和阎王爷打了个商量,所以还魂再回来玩两天。”卫涵依然招牌式地浅浅笑着。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坐下。
尘昊在原地站了片刻,最后还是慢慢走进了亭子里,“你们俩看起来兴致不错啊,今天要一起去祭神大典吗?”
“当然要。祭神大典所有人必须出席的。”慧娆理所当然地说,“更何况,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重要的事?”尘昊在卫涵身边坐下,看着他的脸,渐渐显出狐疑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手还是一把扣在了他的手腕上。“你——”一试之下,尘昊的手突然僵住了。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脉象很奇怪,像是……回光返照,是吗?”卫涵笑笑,抽回了手,“不用怀疑,就是。慧娆找来灵药帮我吊着命,药一停,我就差不多了。”
尘昊沉默了片刻,“你不该吃那个药,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看了卫涵很久,然后脸色慢慢又恢复了淡然。只是,不再去看他的眼睛。
“你不要拿这个脸对着我。我会解读成你舍不得我死。”卫涵替他倒了一杯茶,轻尘不惊地笑,眼底深处似乎还有一点点的狡黠,“你不是一直说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你也早知道我有这天的——不是吗?”
“我们的确,不是朋友。”尘昊端起杯子,看着氤氲而出的热气,幽幽地说,“只不过你死了,紫云净坛又会恢复以前的死寂了……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习惯。”
“大不了头七的时候你替我招招魂试试,没准儿我还能回来陪你玩玩。或者每年七月半的时候也行,多烧点纸钱给我,我就有盘缠回来见你了。”卫涵似乎把自己将要“死”这件事看作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给替他建议着,“不行!”一旁的慧娆插进来,瞪着眼,“七月半你要回来陪我,不许把时间分给尘昊,我会吃醋的!”
“奇怪……”尘昊看着这两个人,突然有些无奈,也许……还有些伤感地笑出来,“人家临死之前留遗言都肝肠寸断依依不舍的,送终的人和要死的人都哭得一团糟。怎么到了你们这里——我只觉得好笑?”
“因为我们都不喜欢眼泪,喜欢笑容。”卫涵在桌子下面握住慧娆的手,回过头看着她一笑。那笑容里盛着的是在尘世中相携走完了一生风雨,暮年执手相望的伴侣脸上才能有的那种温馨宁静,和……满足。
慧娆就这样醉在他的笑容里。很久很久之后,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勾起唇角,做了一个笑脸,但却有一滴泪,自眼眶里滑了出来。
“我今天才知道……”她抬手掩住脸,闭上眼把那个笑容保持住,“原来人幸福到极致的时候……也是会流泪的……”
“这一刻幸福过了就好。以后,无论我在与不在,即使成了鬼魂,我也会回来检查你究竟有没有照答应过我的事去做,记得吗?”他勾起她的下巴提醒她,难得有点霸道地问着,不许她逃避。
“记得。”泪还未干,她又看着他,像带着露水的美人蕉那样嫣然而笑了。在他面前,她的眼泪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难道你还指望我替你守一辈子寡不成?”
“我现在才真的相信你们是天生一对。”尘昊就这样看着他们在他面前打情骂俏。心里忽然也泛起了一股说不清的悠远宁静。
也许……死亡也并非真的这么可怕吧?至少在这两个人身上,他感觉到的只是一种会让人震撼得觉得心痛,想哭,却又想笑的……极致的幸福。
留不住的东西,也许真的才是最美的。
“你们两个——一个是怪胎,一个是疯子。所以,想的做的,才会让人惊叹。”此时此刻,他也不觉得慧娆是高高在上的十七公主。他只觉得她是卫涵的女人,一个聪明、怪异、却又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多谢夸奖。”卫涵和慧娆同时开口,说完之后相视而笑。
“起风了,有点冷。”笑过之后,卫涵抬头看看天色,拉了拉衣襟。
“冷吗?”慧娆试了试他的额头,“我去替你拿件外衣过来。”她柔柔一笑,并不开口叫锦心,而是像个侍候丈夫的小妻子那样站起身来,“你们先聊。”
“能遇到十七公主这样的女子,你也算值得走这一遭了。”尘昊摇摇头,看着慧娆离去的背影说。
“你把她支开,她也自愿地被你支开了,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卫涵一笑,垂下眼睫,啜了口茶,然后才用一种颇为低沉的声音问他:“祭天大典的时候,我要站在你的身边。你能做得到吗?”
“我身边?你想做什么?”他直直地看着卫涵。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缓缓漫延开来,让他心头一震,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里也终于泛起了些微近似于“感情”的东西。
你……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他用目光这样问他。忽然间发现,之前仿佛濒死的绚烂其实一种只是假象。直到这一刻,卫涵才是真的如烧到尽头的烛,在发射出最后那一刹那的辉煌和炽热。
卫涵抬起眼看他,那眼里猛然间迸发出的惊人光芒令尘昊一怔,竟然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是的,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没有再多说,只是看着尘昊缓缓地问出来,“你有没有办法?”
“我没有办法,”尘昊沉默了很久,也像是挣扎了很久,“但是,祭典中途起法司雨之前,要人把法器送上祭台,皇上对外宣称你是清离上教的使者,由你来做也无甚不可。我只有这片刻的时间能给你。”
“够了。”卫涵看着他,眼里有似乎还有一些感动,“我不说多谢了,但欠你的这份情记在心里。虽然,我不可能还了。”他们都明白,这已是尘昊能为卫涵做的极限了。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惺惺相惜的敬意,对生命的敬意。
“一路走好……”尘昊举起茶杯,眼睛看着杯子上的花纹,很久才吐出四个字。但却不知,他是对自己说,还是在对卫涵说。
尾声归去来兮
去往举行祭神大典的“九霄天坛”的路上,皇上的御辇在前,后面的车马浩浩荡荡,慧娆和卫涵坐的马车掉在皇家车队的最后面。
慧娆换了一身雍容华贵的宫装,看起来端庄而又仪态万千。她本来也替卫涵准备了一身王孙公子们常穿的白底杂金绣袍,但这位别扭的公子爷却说什么也不肯穿,仍是一身惯常的白衣。
“让你换身衣服你不肯,看看,我这一身宫装本来很美的,可和你一比,现在倒只像是个暴发户了。”她看着卫涵一身素雅得愈发不沾尘世的白,抱怨道。
“我习惯了。”卫涵收回落在马车外的目光,伸手揽住她,淡淡一笑,“这身衣服,比较像我。”
“那倒也是——”她倚进他的怀里,“我也喜欢看你这个样子。只不过,明天做新郎官的时候,你别也给我不换喜服便成了。”
“明天……”他喃喃地念着,低低地,很轻地笑,“明天……”
“是啊,明天。”慧娆抓住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和他十指交扣,“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念着念着,声音渐渐低下去了,“死生契阔……与子偕老……”
“慧娆?”卫涵以为她又哭了。
“我在想,如果我们真的白首偕老,也许,并不见得就真的能像我们想的那么幸福吧?”
“是啊,在最美的时候结束,对我们这种疯子和怪胎来说,大概才是最合适的。至少,今后的回忆里,全是一些美丽的东西。”
她歪着头看他,笑起来,“我还真的没有办法想象,丰神如玉的卫涵公子齿摇发白,变成一个糟老头子的模样。要真让我看到了,说不定我真会嫌弃你的。”
“所以,我很庆幸你记得的永远都是我现在的样子。”他依旧很低、很轻地说。
“涵——”她就那样看着他,看了他很久,然后问出来,“你曾经有犹豫过,有后悔过吗?你真的从头到尾一直那么义无返顾,从来没有想过,你的生命也只有一次,失去了,就不能重来吗?”
“你想听什么?”他看着她,想了想,然后很轻地笑了起来,“想听大义凛然,英雄豪杰式的豪言壮语吗?可惜得很,我这里没有。从一开始,我只知道这件事只有我能做,所以,我就去做。就这么简单。至于结果会如何,我会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通通都没想过。如果做之前真的让我考虑那么多的话,大概我早就临阵脱逃了。”
“那……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做之前先想想清楚呢?”
他认真地想了很久,然后才告诉她:“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要我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去死,我多半还是会不忍心的。所以,还是我替他们去死好了。”
让任何人来听,都会觉得这是句玩笑话,而且是句有点呆的玩笑话。但她知道不是的。他就用这轻飘飘的三个字概括了他所做的一切。他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伟大,没有觉得自己在牺牲,他只是在做他觉得应该做的事。
既然不忍心,那就去做吧。如果做了的后果是要死的话,那就去死吧……就是这么简单。
有人做英雄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东西;有人做英雄是为了“留取丹心照汗青”;有人做英雄是想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有人做英雄是为了赢得更多的利益……
而他,只为了“不忍心”,只为了那是他觉得他应该做的事。做完之后,他就可以抬头在阳光下,坦坦荡荡地笑,坦坦荡荡地走……
“不忍心?”她轻轻地笑,叹息着摇摇头,“何其宝贵的不忍心啊……”
“慧娆——”他轻轻地叫她,手指从她颊边掠过。
“嗯?”她闻声抬起头,却看见他脸上的笑容,一个深远宁静,仿佛倾尽了一生的灿烂光华的笑容。那一笑,似乎就这样把他的生命在瞬间绽放出来,然后,凝固了。
她一惊,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拉他。突然觉得他这一笑之后,就会在这一瞬间离她而去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但这种感觉真的好可怕,好……真实!
“傻丫头……”但他并没有消失,他只是抚了抚她的脸,唇边的笑容恢复成平常惯见的淡淡宠溺,“你突然拉住我做什么?”
“没什么。”她怔了一下,不希望在他面前这么失常。随即便转过了脸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所以,她也就没有看到他嘴边无声地滑出的那三个字——
“梦,醒了……”
九霄天坛。祭天大典。
凡人与上界天神沟通的仪式,祈求上苍庇佑它留在尘世间的子嗣。
所有人都一脸肃穆地恭立着,除了主持祭典的尘昊嘴里吟出的祈福咒语,听不见其他的任何声音。
卫涵并没有和慧娆站在一起。因为仪式开始之前尘昊就说过司雨的法器要他奉上天坛,所以他就站在天坛的阶梯之下,两个护法侍者的中间。
他双手捧着托盘,盘里的黄绢下盖着的,就是象征了无上神力的法器。他那一身白衣始终招展在风里,看起来几乎比天坛上的尘昊还要多几分飘然出尘。
这男人今天特别好看。好看得几乎没有真实感了……
慧娆始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刚开始是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但现在,她有些失神在他的风姿里了。今天他衣襟当风的样子,别有一种空灵干净的清俊,仿佛随时都可以倚上一片白云,飘然而去。只要他淡淡回首浅浅一笑,大地便会春回雪融,万物复苏……
原来,她爱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美好到极致的男人,所以,她注定是留不住他的……
慧娆很想笑,但眼里先涌出来的,却是介于幸福与绝望之间的泪水——
“祈雨——”
随着尘昊那一声音韵悠长的号令,卫涵的身体微乎其微地抖了一下,像是突然从一个美梦中被惊醒了。他抬起头,眸子里那淡淡的笑意渐渐扩大,最后化成了唇边一个似乎缩尽了千年岁月、万丈红尘的笑容,就那样远远看着尘昊的眼睛,一步步地跨上了天坛。
人群中的慧娆也抖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他踏上天坛顶端的那一刻,她就会永远地失去他了。
她的嘴张了张,手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动了动,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什么东西也没抓住。
卫涵缓慢的脚步终于踏上了天坛的最高处,和尘昊面对面站着。尘昊向他伸出了手,两个人都默然无语,只是目光中,却有无数不必说出口的东西在交流。
谢谢你。
你说过,不向我说谢谢的。
那,若有来世,你我做一世的兄弟吧。
你不嘱咐我替你照顾慧娆?
不用。卫涵笑着摇了摇头,很温暖的笑意。她懂得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
好。那就来吧……
就在这样的笑容里,卫涵突然扔开了手里的托盘,反手从身上拔出了一把匕首,然后右手握住剑刃一捋,血迹顺着指缝和剑身流淌而下。
天坛下一片惊呼,所有人都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呆了,慧娆更是震惊到了极点!
但接下来的事情更加离奇,他猛然间打开的右手心里瞬间发散出一团耀目的白光,形成一个怪异特殊的符号。然后他竟然一个转身掠到了尘昊背后,把那只手掌抵到了尘昊的后心。
“用你的离魂大法!”卫涵在尘昊背后急斥一声,带着不容抗驳的凌厉。
“你……”尘昊陡然间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快点!没有时间了!”
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尘昊一下子张开双臂,仰头向天,相向的双掌之间暴起一团红白相间的冷光,然后翻滚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目,光亮到最极致,渐渐屏蔽了所有人的视觉,随后就是思想与记忆——
“天地悠悠,俯仰上下,人世苍茫,前尘皆忘——”
台下所有人刹那间静止下来的那一刻,尘昊纵声念出了那两句咒语。声音悠远地凝聚在天坛上空,久久不散,似乎颤了颤,然后终告消失。就像是截断了什么东西和这尘世的最后一丝牵系。
“这就是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洗去这里所有人关于我、关于卫氏一族的记忆,毁掉卫氏一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源源不绝的能量从卫涵的手心直传入尘昊体内,再借由他的手抹掉所有人的记忆,包括慧娆。
“我早该想到……”离魂大法还在继续着。天坛下所有人都像在空气中凝固了。那两个护法侍者还保持着跨步想要奔上来的动作,但大多数人,仍然是静静地站着。
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快得几乎没有人能及时反应过来。
“这是祺留在我身体里的法力,我通过你的手施展出来,也许还能留一些在你的身体里。这是我最后能留给你的一点东西了,虽然,是慷他人之慨。对不起,我无法帮你摆脱天远的束缚了。”
“卫涵,这么做,你不后悔吗?”尘昊的声音第一次微微的有些颤抖,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钦佩,和着心痛。
卫涵很轻,但很温暖地笑了起来,“不只是我,祺也在卫氏一族做同样的事情。所有随着天远一起到卫氏一族的人,甚至是我们的族人,都将会永久地被洗去记忆。这世上,将不会再有卫氏一族,以及让帝王们纠缠了近千年的‘长生’。除了卫涵和卫祺不再存在以外,所有的人,都永远地解脱了——”
“那你自己呢?还有慧娆呢……”
离魂大法施展到了尾声,卫涵的手慢慢收了回来。最后一丝残存的法力停在了尘昊的脑子里,随着他声音的渐渐消逝,也终于一点一点吞噬掉了他关于某些人和事的记忆。
我……
卫涵低头一笑,从他身边侧身而过,右手滴着血,慢慢地走向了台下的慧娆面前。
她的目光呆滞地望着高台顶端,惊恐的表情中,居然还带着几分本不该有的——留恋。
“傻丫头,对不起,我最后还是骗了你。我什么也不想对你说,因为我知道,你会过得很好……”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触摸他的脸。但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迹,只是用干净的指尖绾了绾她颊边几缕散乱的发丝。
“慧娆——”他低下身,凑近她耳边,极轻极轻地说,“谢谢你爱过我。”说完,他便带着一身满足和欣慰的倦意与轻松,缓步向门外而去了。
他这一生,似乎经历过了别人几生几世都经历不完的东西。老天是公平的,他的人生被浓缩了,所以才注定了短暂。
他被父母放弃,然后被卫祺抚养长大;他为了卫祺扛起了卫氏一族的责任,然后来到了京城;他为了卫氏一族进了皇宫,然后在宫里遇到了慧娆;他认识了慧娆,然后这样轰轰烈烈地爱了一场……
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他竟然也活得这么多姿多彩……
他救了很多人,让他们可以平静安乐地继续生活下去;他走进了一个女孩子的生命,让她真真实实地哭过也开开心心地笑过;他认识了一个死也不愿意承认他们是朋友的朋友,并且让他相信了生命的美好……
纵然是他存在的痕迹被消抹掉了,那又有什么可值得悲伤的呢?
至少,他真真实实地活过、爱过、痛过,也付出过……
至少,还有他自己知道,他确实存在过。
卫涵抬起头,望着头顶那一片广阔无垠的蔚蓝色,深吸一口气,然后扬起淡淡的微笑。
马蹄震起轻烟,绝尘而去,不再有一丝拖泥带水。
只要活过……就好……
有没有留下什么……真的……不重要……
紫云净坛里,静止在空气中的人们,脸上渐渐露出了如梦初醒般的神色。
两个护法侍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用那种怪异的姿势站在了阶梯上,几个禁卫军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忽然执起了长戈,尘昊不明白为什么司雨的法器会落在了地上。
他拾起法器,四下里看了看,有些疑惑,是谁把法器送上来的?人呢?
他怎么还隐约觉得……那个人似乎还跟他说过几句话?
他甩甩头,打起精神,抛开这个怪异的念头。主持祭天大典的时候可不能这么心不在焉。
等他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刚才仅有的那么一点不和谐,也就完全消失了。
尘昊伸手举起法器,指尖画出符文,长声漫吟道:“天神降雨……”
而慧娆,则依然有些迷茫地望着天坛上。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始终牢牢牵引着她的视线。
她没有看尘昊,没有看他祈雨,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
她……是不是弄丢了什么东西?为什么心里好像有一种缺失了一部分的感觉?
茫然的目光渐渐调了回来,掠过自己胸前的时候,停了下来,在她衣服的前襟上,有一点红痕,那像是一滴新落上不久的血迹。
她一定是弄丢了什么……
慧娆下意识地抚摸着那点血迹,不知为什么,目光轻轻地转向了天坛的大门外……
—完—
番外篇
正月十五,元宵灯节。普天同庆的特殊日子。
火树银花在夜幕下竞相绽放,映得整个京城的上空亮如白昼。大街上锣鼓喧天,色彩缤纷、形状各异的花灯摇荡在街边,点缀在屋檐下,跳跃在熙来攘往的人们手里。猜灯谜、看杂耍、吃零嘴,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一张张颇为相似的笑脸。在如此泛滥的喜悦之下,人世间的一切悲苦,似乎都被冲得淡去了。
全城百姓都知道,在这一天,禁宫中那些高高在上以“天”为姓的人们,此刻也穿着平民百姓的衣服混迹于观灯的人潮之中。
他们希望沾沾老百姓身上的“喜气”,分享百姓们以辛勤劳碌换来的福泽;而老百姓们却也暗自希望着自己能和他们擦肩而过,染沾到他们上天成就的“贵气”,能让后世子孙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所有人都在希冀着一些东西。因为有所期待,所以很快乐。
慧娆不紧不慢地走在人群里,锦心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也和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一样,脸上保持着淡淡的笑容。但那笑容之下,却似乎始终带着种置身事外的遥远。
她明明走在欢乐的人群里,却好像根本不曾融进这欢乐的气氛里。
这段日子以来,公主愈发美得让人觉得惊心动魄了。她的唇边,总是带着这种很特别的笑容。含着一点点淡然,一点点冷漠,勾勒出一身只可远观,却又让人舍不得移开眼光的明艳照人。
锦心看着慧娆的背影,怔怔地发着呆。
有时候她会有种很奇怪的错觉,公主似乎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了。或者,是遗落了。
不,也许从来就没人知道,公主的心到底停在什么地方。
“公主,你看,花灯好漂亮呢!好多人都在那边看杂耍,我们也过去好不好?”锦心走快一步,凑在慧娆身边低声问着。一边努力用身体把她和涌过来的人群隔开。
慧娆轻轻笑了笑,没有回头,目光溜到天边高挂的那一轮蟾盘上,不经意似的随口吟道:“春月春江独照,游人只顾花灯……”
“公主……”锦心颇感无奈地叫了一声。
为什么她的公主总是看着一些别人不会去看的,想着一些别人想不到的东西?
“别叫了,”听到她语气里的无奈,慧娆回眸一笑,故意微斜着眼看她,“你家公主我天生就这么爱煞风景,你不是早八百年前就该知道的吗?”
“我倒情愿您生得普通一点。不要那么美,不要那么聪明,兴许就像其他几位公主一样,早就招了驸马顺顺利利地嫁人了。”锦心撇撇嘴,压低声音嘟囔着。
“小姑奶奶,再这么唠唠叨叨下去,你就要变成小老太婆了!”慧绕终于笑出了声,转过身去,习惯性地要去捏她的鼻子。
一个白衣的人影和她擦肩而过,微扬的衣襟,带起了一股萦人心怀的淡淡香味。
慧娆的手顿在了半空中,仿佛灵魂深处的某根绳索被这股香味拽了一下,心底忽然升起了恍恍惚惚的熟悉……
这个味道……
下意识地,她慢慢转回了身,目光停在了不远处的白色背影上。
这个人……
一个孩子手里的糖葫芦因为人群的推挤而失手掉落了,正站在那里低着头啜泣着。白衣人听到哭声停下了脚步,侧过脸,伸出手抚了抚孩子的头发——
慧娆知道他笑了。似乎是个很淡然而温暖的微笑。当他低下头看着孩子的时候,周身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奇异光华,让慧娆始终无法看清他的脸。
可是,那一瞬间,她真的觉得他像个……落入凡间的谪仙。
那种绝世出尘的感觉,让她突然觉得窒息了。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非同寻常的目光,白衣人也缓缓抬起头,向她的方向看了过来。似乎有片刻的四目相对,然后,他的嘴角仿佛勾起了一个笑容——
她依然无法看清那个笑容,但却能感觉到笑容中包含着的悠远宁静。那似乎是个承载着欣慰与祝福的笑容……
在她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之前,白衣人就带着那样的笑容,慢慢转过了身,继续向前行去了——
像是突然有把大锤猛地在心口上砸了一下,让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识,甚至是呼吸。只能任由颤抖的手抓紧胸口的衣襟,双眼接近失去焦距地看着白衣人逐渐远去的背影——
不,不要!不要再离开我!
脑海里突然间有无法压抑的悲痛排山倒海般涌来。她腿一软,被心里的某个声音驱动着跌跌撞撞地去追赶那个白色的身影,几次张开嘴,却始终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公主!”身旁的锦心为她突然的失态而惊呼出声,抢上一步扶住了她。
然而,就在这时候,前方观看着表演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让其他人闻声,也开始一窝蜂地往那边涌去。前方一下子聚集了比刚才多一倍的人,白衣的身影就这样如幻影般地在人潮中消失了——
不!回来!你不能再让我失去一次!再让我痛一次!
心里那个声音更猛烈地嘶喊起来,几乎要把她的心扯成碎片。
“啊、啊、啊……”
她抱着头猛地跪了下来,泪水如山洪般汹涌而出,渲泄着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悲痛,几乎让她崩溃。
他是谁?他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会让她这么的悲伤?这么的痛?
明月下,喧嚣的人群中,走马灯如梦幻般的七彩光晕交织着投射在了这个衣着华贵,美丽逼人的女孩子身上。她跪在地上,捂着脸的双手拼命地颤抖着——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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