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飞蛾红焰
“公子!”子岑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冲进来,看起来几乎急得想跳脚了,“我的老天,你又爬起来劳心劳神地画这鬼画了!你的身体你还要是不要了?!”
“吵什么,我这不是还没死吗?”卫涵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答道,继续画他的画。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子岑气急败坏,差点就暴跳如雷了,“你给我马上去休息!你再这样,我就去公主面前告状,告诉她你昨晚发了一整夜的烧,今天还非要爬起来弄这个!”口气一点也不像他的贴身侍童,倒像是管着他的老妈子了。
“好啊。”这回卫涵停笔抬头了,“你尽管去告。到时候我就去跟掌教说我生病是因为你照顾不周,我要换人侍候。”
子岑瞪大眼,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没背过气去。
“公子!”声音几乎把屋顶掀翻了。
“天,我的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卫涵揉揉太阳穴,一脸无奈地向他的小侍童讨饶,“小祖宗,你可以别这么大反应吗?你明明知道我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的。”
说完这段话,他倒真的缓缓放下了笔,伸出一只手撑住桌沿,闭上眼皱了皱眉。
“公子,又不舒服了?”看他的神情一变,子岑立刻紧张了起来,也忘了前一刻还在吼他什么,急忙抢上一步扶住他,“我早说让你休息嘛,你看你看——”
“没事,只是有点头晕。”卫涵睁开眼安抚地笑笑,“你去看看上次杨太医留下的药还有没有——”
“好好,我马上去。你坐下休息会儿,我煎好药立即端过来。”扶着他坐下来,子岑还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觉得温度还算正常,这才快步往厨房跑去。
看着子岑的身影消失了,卫涵的嘴角忽然噙起些许顽皮的笑意,站起来继续画他的画。
这孩子是太过关心他了,只要他的眉头一皱就会方寸大乱。所以,要支开他也分外的容易。
他细细勾着画卷上慧娆身边的几块山石,心里有一点觉得对不起单纯的子岑,却也有些恶作剧之后的轻快。
画着画着,渐渐地觉得眼前的颜色有些模糊了。他顿住笔抬起头,却发现连窗外的景色在他眼里也成了暗绿杂着明黄的斑块了。
还真是现世报,还得快。他苦笑一声,以手抚额。这下是真的不舒服了。
撑着书桌想要缓缓坐下来,却突然全身一阵发热,从胸腹间一路烧上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猛然间喉间一股腥气翻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在了画纸上。随后便眼前一黑,全身无力地跌进了椅子里。
画……糟了……
喘息了半天,稍稍顺过气来,他才能支起身去察看他那幅宝贝画。
还好,画里的人并没有被弄脏。抚着胸口,一边喘着气,一边细细打量着那落到纸上的血迹,这形状就像……
突然间灵光一现,精神大振,重新调色运笔,就着那一块血迹开始画起来。他全神贯注得浑然忘我,连身体的不适似乎也全部被抛诸脑后了。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那团血迹从白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山石旁边一片艳丽妖娆的美人蕉。
画中的慧娆手中端着一只酒杯,倚坐在山石上,头微微侧着望向前方,那神情似妩媚,又似冷淡,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高不可攀。
她脚边那片翠袖红妆的美人蕉,恰到好处地映着她一身浅黄的衣裙,把她身上清冷和着艳丽的气质衬托地恰到好处,让看画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个女子身上扑面而来的高贵与妖娆。
画完最后一笔,他一把丢开笔退后一步,欣赏着这幅真正“呕心沥血”的作品。端详了半天,摸着下巴满意地笑了起来。
笑意未消,陡然间全身又是一热。有了前车之鉴,他一下子惊觉地伸手去捂住嘴,但已然来不及了,身子一倾,又一大口血直直地落到了地上。
“咣当”一声,门口子岑手中的药碗一下子砸到地上跌了个粉碎,“公、公子……”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公子吐在地上的血迹,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只觉得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卫涵眼前一片黑,踉跄了几步伸手撑住了椅背没有倒下去。他知道他吓到子岑了,想要开口,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身子又晃了一下,再也无力支撑了,手一滑缓缓地向后倒了下去。
“公子!”这个时候,子岑才猛然间清醒过来,扑上去跪到地上扶住他,惊慌失措地大声哭喊:“来人啊,救命啊!”
“公子的内腑……已经开始出血了,只怕……”
太医摇着头退走的时候,子岑仍然在微微地发抖。他连药都不敢去熬,寸步不离地守在卫涵的床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过,他的公子也许真的会就此离开他,离开这个人世。变成一块灵牌,变成一座孤坟。
他的公子一直都是充满生气的。他常常都是笑着的,但有时也会淡淡地丢出几句话来让人气得跳脚。他常常让人担心他的身体,却又总是让人觉得他一定会好的。
他还这么年轻……他刚刚还在漫不经心地出言恫吓他……
这样的人,这样的公子,会死吗?
“公子,子岑求你……”坐在床边,不知什么时候,他已从抽泣变成了泪流满面,“只要你好好休息吃药,只要你好起来,就算你真的让掌教把子岑赶走都行,真的……”
“我还没死呢。把你的眼泪留到给我哭丧的时候用。”卫涵疲倦地睁开眼,伸出手擦去他脸上的眼泪,低声说。
“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快步跑进来的是锦心。她冲到床边,审视着卫涵完全失去血色的脸,倒抽一口凉气,“听到过来的人传的话,我差点没被吓死!”
“才刚在说子岑。我都还没死,你又在急什么?”声音愈发虚弱了,他却笑了出来。
“公子!”锦心也又气又急地叫了一声。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回头去找她的公主,却发现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慧娆只是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床上的卫涵,没有表情,也不发一言。
“锦心,你和子岑出去一下。你家公主有话对我说。”卫涵也只看了慧娆一眼,但却是懂得她这个表情的。
看着锦心和子岑走出房间带上门,慧娆才忽然无声地叹口气,缓缓走到他的床边。
“你要的画,画好了。”他看着慧娆,一指书桌。
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却也只是淡淡的一眼而已,随即又转了回来。很久之后,才轻轻地说:“你何苦呢?子岑说,你是画那幅画累的;杨太医也说,你是心血耗损不堪重负了。其实——”又顿了顿,她才接着说,“你不用觉得负疚,非得要为我做点什么。”
卫涵缓缓闭上了眼,似乎是累了,又像是并不想听慧娆的这几句话。过了很久之后,他才低低地道:“我的感觉果然是对的,你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不错,我什么都知道。”她坐下来,替他掖掖被子,“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是你自己故意晚上打开门窗受的风寒让自己病情恶化;我知道你想要进宫,想要到父皇那里找东西。所以,你不用觉得你是在利用我。你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是我自己要爱你,是我自己要带你进‘万封阁’的。”她脸上仍然是那种淡淡的表情,并不幽冷,只是淡然。
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懂他懂得比自己以为的都要多得多。
是的,她早就知道,知道他在拿他最后的生命烧成一支烛,为了他的信念和使命,静静地绽放着最后的绚烂华美。
他以为没有人懂得的。可是偏偏,她懂。她像只蛾儿,忍不住就被那火光吸引了,却又并不想随他扑进火里。她只是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着他燃烧,看着他耗尽生命。并没有阻止他,也知道无法阻止。
只因为,她爱极了那绚烂;也因为,她是懂他的。
其实,他们都是活得很自我的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华丽。
“你从我这里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但我也一直在看着你,甚至帮着你耗尽生命。所以,你我两不相欠。”她握着他的手,这样说。
卫涵突然胸口一阵气血翻涌,莫名的剧痛袭了上来。痛,但痛得让他觉得解脱。
她……果然是懂他的。
这个聪慧的女子,爱着他,却可以坦然,甚至是欣赏地看着他迈向死亡的脚步。
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很卑鄙地利用她,无时无刻不在受着良心的噬咬。但这一刻,他释然了。
这个女子啊,何其任性,何其聪慧,又何其的……疯狂。
“好好回想一下,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什么。”她的拇指划过他的手背,声音顿了一下。他张开眼,却看到她冷冷淡淡的脸上,轻轻地滑下了两滴眼泪。那眼泪几乎没有什么痕迹地划过脸颊,像是飘零的花瓣轻轻落在了水面上,很轻、很美,但片刻间,就是随水而逝,仿佛从来就未曾存在过。
“你要做的事已经做到了。从现在开始,好好地爱惜自己,好好地做我的驸马,听见没有?”
她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闪动如珍珠。忽然间极轻地笑了起来。而那眼泪,也成为了笑容中晶莹的点缀。
他缓缓撑起身,扶着床柱,倾身吐出那口压抑已久的血。喘息了半晌,然后才抬手拭****脸上的泪,暖暖地笑,“怎么我今天一直在帮人擦眼泪。别哭,我心里的慧娆,一向刁钻又淡然,是不会为了男人掉眼泪的。”
“可我就是遇到了你这个臭男人。”她用衣袖擦掉他唇边的血迹,不让第三滴眼泪落下来,只是依旧笑。揽住他的肩让他靠到自己身上,从后面抱着他的腰,下巴枕到他肩上,“明日是祭神大典,之后有国宴。我们一起去,我跟他说我要你做我的驸马,好不好?”
“我若说不好,你也会绑了我去吧?就算今晚我断了气,明天你大概也会叫人把我的尸首抬上大殿,要你父皇把你嫁给我这个死鬼当妻子的。”他笑,虚弱得有些无力。但是震动的肩膀让她觉得很安心。至少这一刻,这个男人还活生生地在她怀里的。
“待会儿把太医院的太医全部召来,让他们商量个法子能让你明天体体面面地去见我父皇,后天体体面面地跟我成亲。要是你撑不过婚礼丢我的脸,我就去把那群太医的眉毛胡子头发通通拔光。”
“明天?后天?”卫涵笑得咳嗽了两声,“你好歹也是个公主,这么急吼吼地嫁人,不怕给人笑吗?”
“和做你妻子比起来,给人笑不算什么。有我这么个愿意为你守寡的公主妻子,你前八十世一定都修了不少德。”她轻轻在他脖子上咬了一下,“我想给你留个印子,好教你投胎之后还能让我认得。可是……”她叹了口气,“我舍不得。”
“我知道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嫁不出去了。”他闭上眼,带着笑往她怀里靠了靠,“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君活不了几天了,还能开开心心地勾引调戏他——你果然是皇室里的怪胎。”
“你现在才知道啊,迟了。”她抱紧他,“如果我不是这种怪胎,你会敢要我吗?”
“我死了以后,要一直这样开开心心地过下去,找到下一个你中意的男人,再开开心心地把他绑到你父皇面前改嫁,好不好?”他终于累了,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好。只要那男人比你俊、比你温柔、比你懂我。我用抢的也会把他抢回来……”慢慢的,她的声音也低了下来,轻抚他深蹙的眉和苍白的脸。
他是哪里不舒服吗?哪里痛吗?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耳鬓摩挲间,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已是一片湿了。那还是眼泪啊……为了这个男人而掉落的无法压抑的眼泪。
她一直以为她看得很开。所以,亲眼看到早已预料到的结局的时候,应该可以平静的。
可是事到临头,她痛了、后悔了、不舍了……
却也来不及了……
一个时辰之后,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齐齐地聚在了临风阁。
太医们进去看到慧娆抱着卫涵的样子,全是一副又惊讶又尴尬的脸。但偏偏这位十七公主却泰然自若地冲他们点点头。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吵醒卫涵了。
无声地行过礼,杨太医首先过来给卫涵把脉,一试之下脸色大变,急叫道:“公主!快把公子放平,公子快不行了!”
几个太医立刻围了上来,喂药施针,七手八脚,忙得满头大汗。这时候所有人眼里都只有垂死的病人,谁都忘了房间里还有个十七公主。慧娆被人群挤到了远离床榻的一角,静静地遥看着床上的卫涵,突然间觉得冷得想发抖——
他刚才几乎就这样在她怀里带着笑死去……
就在刚才……
在她还没来得及成为他妻子的时候……
一阵忙乱之后,太医们终于收起银针和药,吁着气离开了床边。
慧娆仍然站在原地,仍然定定地看着卫涵,低低地问出来:“他怎么样了?你们不用拐弯抹角,直接告诉我,他还有多少时间?”
几个人互相看看,默然半晌,最后还是由最熟悉卫涵病情的杨太医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公主,公子此刻已是命悬一线了。臣无法肯定公子还能活多久,因为公子随时可能断了那口生气……也许是十天半月,也许是一日半日,甚至有可能就是……下一刻。”
慧娆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片刻之后,她才用一种异常温柔,但是清冷的声音说:“你们有没有办法……让他短时间内好起来?哪怕只是假象也好——两天,我只要两天。无论任何方法,不计任何代价。”
“这……”几个太医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了。公主这话几乎就是在说——只要他能好过这两天,哪怕过后立即气绝身亡也无所谓……
公主不是一直很心仪这位卫公子的吗?她竟然……为了这两天的时候,可以舍却他的性命?
医者父母心,没有人敢开这个口。只觉得满手冷汗,不敢去正视慧娆的眼睛。
“我再说一遍,我只要他恢复两天。你们有没有办法?”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慧娆再次开口。但这次的语气却冰冷又严厉,听在太医们耳朵里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凉意。
没有人见过这位十七公主这么慑人的一面,也从来没人发现这位特立独行的公主能给人这么大的压迫感。所有人都只觉得额头上冷汗涔涔,几乎同时“刷”地跪了下来。
终于,太医中年纪最轻的钟太医缓缓地抬起头来,带着些微颤抖地说:“臣……知道一个方法,或许可以一试……”
“讲。”
声音犹如一块寒冰砸下来,钟太医全身不由自主地一抖。
“宫里秘制的……延益丹……”
“父皇赐我的那个?”
“是。这药……是宫里搜集了很多可遇不可求的珍贵药材炼制成的。只出了一炉,五十粒……而且百年内,也不可能集齐这些药炼出第二炉了……”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才接着道,“这药本是调气补身的上上佳品。但公子的气脉……已近衰竭,若给他吃了这药,一时半刻自可见奇效。只不过药效一过……神仙难救。”
“锦心,父皇赐给我的有多少?”毫不犹豫的,她侧过头问身边的锦心。
“公主——”锦心惨白了脸,“这药……您这里只有十粒。就算把皇上和太后那的全加起来,也不过五十粒。公子不吃这药,至少还能试着找找其他延命的方法,若是吃了,那可是真的多一刻也没有,必死无疑了……”
“公主——”子岑也是骇然变色,全身颤抖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慧娆依然面无表情,“一粒药可以保他多久?”
“两天。”杨太医哑声答道。
“很好,药拿来,你们都出去。”声音斩钉截铁,是再不容人辩驳了。
锦心不动,子岑不动,太医们也不动。
“我叫你们出去!”慧娆陡然变色,厉声大喝。
没有人见过她这么歇斯底里的样子。片刻之后,所有人才缓缓地退了出去。
卫涵醒过来的时候,他依然在慧娆怀里。
“我拿到药了。可以让你明天好好地去见人,去跟我成亲。”她的手晃了晃。
卫涵等眼前那阵昏花过去了,才看清她手上是一只白玉的小瓶。
“可是……这药一旦吃下去,只要过了药效,你就真的回天乏术了。现在我手上有十粒,一粒大约可保你两天。明天我再去求父皇和太后,想办法把他们手里的那四十粒也要来。这样,我们就还有一百天的时间。”她没有问他要不要吃,只是倒出一粒凑近他嘴边。
他低低地一笑,“不用,二十天够了。”
“够了?”她握紧了瓶子,极力压抑着颤抖。
“我很知足了。二十天足够了。”他双手交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回答。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