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红尘轻涛
走出皇宫西侧的瑞定门之后,他屏退了等候的轿夫,独自沿着宫墙向左转上了御街。
此时已值三更,街道上一片清冷空旷,早已没有了行人。
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深宅大院被月光拉出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影子模糊成了一片,似乎都只是观望苍生的上界神灵,幼时玩耍时随意抛下的残垣断瓦。远处打更人的吆喝夹杂着梆子的敲击声,隐隐约约地散在风里,像是这个繁华的京都入睡后发出的梦呓。
一切,都静谧得缺少了几分真实感。
花花世界,万丈繁华——原来亦不过如此。
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尽头,隔着整个京城街市和皇宫遥遥相望的,就是当今国教“清离上教”的总坛——紫云净坛。
这个教派似乎像个传奇——不,更像一个神话。毫无预兆地,一夜之间就从山野间崛起,借由天子的首肯,如燎原之火烧遍了大江南北,吸纳教徒数以万计。势头之猛,堪称空前。而教中那个灵魂人物——当今的大国师天远,则是所有教众,甚至全天下人眼中能上窥天道,近似于“神”的人物。
卫涵最后停住脚步的地方,是“紫云净坛”终年不闭的大门口。
他静静地看着檐下挂着的白瓷莲花灯,和门楣上若隐若现的不知何方神佛的精刻浮雕,脸掩在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唯有一双眸子里——却像是盛进了太多东西。浩淼如大海,似乎平静无波,但那底下,却又隐隐压着不知多少看不见的暗流。
停了片刻之后,他转身走进了旁边的小门。迈过门槛的一瞬间,仿佛感应到什么,掌心突然一热。他手掌一翻,手心里白光微闪,浮现出一个怪异的符号。但只是瞬间,随即便消失了。
——原来,号称善门永不关闭、渡化众生的紫云净坛,也是设有保护结界的。
仿佛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他挑着眉一笑,径直走了进去。
“扫叶居”在整个紫云净坛的左后方,是一个独立的小院,满院种着红枫,旁边就是国师天远的住处“清澄殿”。除了正门之外,尚有两道小门。一道和清澄殿相通,另一道则直接通向外面。因此,这个不经过前殿就能直接进出的院子,往往都是给一些比较“特殊”的客人住的。
他刚跨进扫叶居大门的时候,院子里还是一片寂静。但忽然一阵指风响起,庭院里的两盏灯便被一点划过的火苗点亮了。有个人摆了一桌酒菜,看样子正在等他回来。
“你们清离上教的人都有这种习惯吗?鬼一样无声无息地吓人?”他只是目光闪动了一下,便走过去自自然然地坐下,像是一点也不惊讶这里突然出现了个不速之客。
“那是你的内力太差了,所以察觉不到我在这里。”那个人抬起头,冷淡地说。很年轻的一张脸,虽然比不上卫涵的温文俊美,却也颇为端正。只是眉宇间总聚着一点看尽人世沧桑的倦怠,整个人缺少了三分生气。
他是国师天远的大弟子,清离上教的掌教——尘昊。教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国师虽然贵为圣尊,地位尊崇,却是从来不理会教中俗务的。而教内真正的实权人物,便是这位年轻冷峻的掌教。
“半夜摆下这桌鸿门宴,不会是怕皇上招待不周,所以专程来找我闲话家常的吧?”卫涵看着他,微微地笑。既不执筷也不举杯。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进京来。”尘昊给自己斟了一杯,却只是把酒杯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我更好奇,今天开宴之前,你又跟皇上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想听?”
尘昊放下杯子,“你讲——我就听。”
“你放心——我虽然叛族,却绝对不会加入清离上教,更不会威胁到你在教中的地位的。关于皇上那套我是新来的护法的说辞,只是掩人耳目而已。”卫涵垂下眼睫低低一笑,眼里的光芒完全被掩住了。
“我从不怀疑你会入教。”尘昊抬头冷冷地看他一眼,“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你会背叛卫氏一族。我是和你在同一天离开卫氏族群,并且日夜兼程快你一步赶回京来的。之前我的任务,就是暗中观察你和卫祺——你是卫祺身边最亲近的人,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应该是他亲手养大的。在我看来——就算我背叛了清离上教,你也不可能会背叛卫祺。”他的眼神里有飘忽的凌厉,但又深藏着某种难以看清的东西。
卫涵靠进椅背里,双手抱胸,像是对他的这番话饶有兴味,“你肯定?你究竟是对祺有信心呢,还是对我有信心?”
“你是聪明人。”尘昊忽然冷冷一笑,目光在他脸上一掠,“说不说在你。或者——我直接对你用读心术,你就可以省了这番口舌。”
“咳,”卫涵干笑一声,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势不比人强就要识时务,“其实……我只是跟皇上说,我自愿做他的人质,必要的时候用来要挟祺交出魅阴剑。”
“就这样?”尘昊刚转到酒杯上的目光又重新转了回来,依然停在他脸上,“就这么简单?”他拇指和中指一错,一点红光从指尖迸出,慢慢变成一条发光的红线,蛇一般自空中向卫涵游了过来。
卫涵一下子站起来连退了两大步,急道:“其实皇上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也不相信我真的会叛族!”
手指一屈,红线又缩了回来。
“我和皇上的交换条件是——事后无论他要怎样处置卫氏一族的人,但必须保住祺。”卫涵在尘昊的目光示意下坐了回来,这回不再东拉西扯了,而是正色道,“我不想祺死,就这么简单。拿我当人质威胁他,才能避免他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同归于尽。如果要我在卫氏全族和祺之间作选择的话——我会选祺。”他没有闪避,而是直视尘昊的眼睛,“想保护卫氏一族的是祺不是我。因为那是他要做的事,所以我帮他。但是——如果要我眼看着他为卫氏一族赔上性命,我倒宁愿用我自己的方法来保全他。”
尘昊一动不动地看了他很久,像是在考虑他话里的可信度。随后突然站起身来右手带起一股掌风向卫涵肩头拍去。他知道卫涵不会法术,并且武功很差劲,但这一掌却是用上了真力。似乎是真的想把卫涵立毙于掌下了。
“一言不合你就想杀人灭口啊?”卫涵一个翻身人已倒退了三尺,看到尘昊跟了过来,又瞬间横掠了数丈。但就这么两下子,他已伸手扶住身边一棵大树,微微地开始喘息起来了。
“我只是在奇怪——卫祺怎么会放心地让你出来?”尘昊冷哼一声,这下不再跟着他的身形转,干脆移形换位,直接换到他面前伸手一抓,一把扣住他的脉门,制住这比鱼还滑溜的小子。
“杀了我明天皇上那儿你可没办法交差。”他又喘了两口气。反正也挣不脱,索性就让他抓着了。
“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出乎意料的,尘昊扣住他的手腕居然是在替他把脉,“……难怪我觉得你元神涣散……千里奔波,你能撑下来已经算是了不起了。”
“怎么……你还想替我治病不成?”这真气一动,这两天强压着的不适立刻发作了起来。眼前一花,他踉跄了一步。
“不想,不过你现在既不能倒也不能死。”尘昊不再多说,双手扣紧他双腕上的内关和列缺穴,一股法力和内力交织着的气流缓缓注进了他的体内。
“为什么?”卫涵这下真的诧异了。看了看他扣住他的双手,然后才抬起眼来问他。不太明白他瞬间改变态度的原因。“没有什么为什么。”一察觉到他的气血稍稍稳定之后,尘昊随即放手,多一分气力也不肯用,“小子——好好保重。你的日子不长了。若是没有卫祺多年不断注入你体内的法力跟真气,再加上药物的辅佐,你根本是活不到现在的。”他走到桌边再次坐下。
“多谢指教。”卫涵也重新坐过去,对这句落在别人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的话只当作没听到。他现在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你为什么要帮我?”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脑子会不够用。但现在脱离了卫氏一族进入这纷纷扰扰的京城,才发现这些人变化无常得简直毫无痕迹可循。
他可以应付,却不见得真的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尘昊突然又是一笑。冷冷的、嘲讽的,甚至是带着几分恶毒意味的笑容。他把头向卫涵这边靠了靠,用一种很轻的、有些怪异的声音问他:“你知道——天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卫涵挑挑眉,算是作答,等着他说下去。
“他是个疯子。”尘昊目光闪了闪,忽然生出了让人背脊发冷的阴沉,“你该见过我们教中的两位圣使吧?红莲和青焰。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很让人毛骨悚然,看起来似乎……也不太正常的样子。
“红莲和青焰——是天远的一对儿女。亲生儿女。他养他们到十四岁,然后对他们用了‘锁魂符法’……你知道什么叫锁魂符法吗?就是把活人,从头顶上钻一个洞——”他一手握拳,做了个往里插东西的手势,“用空心的竹棍,插进去之后灌入施法的符水,然后再由施术者反复炼制。所以……红莲和青焰看起来虽然是活着的,其实却是两个死人。他们的生魂被天远锁住了,现在驱策他们肉体的不过是天远按照需要替他们写的假魂——他们的记忆、性格、思想,都随时可以改变——那是两个活着的死人,不,比死人还不如。”
卫涵去端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眉心慢慢地蹙成了一个结,“……红莲和青焰……是他的亲生儿女?”
“不错。为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别说是他的儿子女儿,就算是要把他自己变成活尸,他也不会犹豫的。所以——天远是个疯子。在他的眼里,这世界除了你们那把‘魅阴剑’上面可以上窥天道的法力,其他的东西都是不存在的。而我——”他重新抬起头,一字一字,缓缓地说,“我不想变成第二个红莲青焰,甚至落到比他们还可怕的下场。”
“你希望——和我联手?你想摆脱远天远的控制?”听到这里,卫涵沉吟了下,低低地问出来。
“哼,”尘昊又冷笑了起来,”老实说——无论你的说辞多么天衣无缝,我都不相信你来京城的目的是真如你自己所说的。这世上,最了解你的通常都是你的敌人。凭我对你和卫祺的了解——无论基于何种原因,你都绝不可能背叛卫氏一族。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你是另有目的而来的。为了对付皇上,对付天远,为了消弥卫氏一族这场泼天的大劫。”
“所以……你想帮我?”卫涵终于拿起了酒杯,嘴角噙着笑容,若有所悟地在手里转着玩。
“不,”尘昊站了起来,却弯下腰凑近他耳边,不怀好意地说,“——我没那个种。我没胆子和这个疯子斗。除了你们这种不得不和他斗的人,没有人敢去惹那个疯子的。我怕死,所以我绝对不会给你们任何帮助。但是……我很乐意看你们斗倒他。”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负手而去,临出门前还不忘掷回喝完的酒杯,“——早点去休息,先把自己的身体调理好吧!不然宫里那些莺莺燕燕打车轮战的来跟你套近乎,累也累得你半死了。下次记得,你那张脸根本就是祸头子,没事少造点孽,别到女人多的地方去招摇!”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消失在了院外,并且有很大程度上的幸灾乐祸成分。
这怪家伙……居然还会开人玩笑?
卫涵颇觉意外地挑着眉,一下子想起了御宴散了之后尘昊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先走了,你自求多福。
他定定地看着尘昊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然后顺手把杯中的酒液往身边花丛下一倒,淡淡笑着,揉了揉眉心。
尘昊说得没错。他现在最该做的事就是赶快去吃药,然后好好地去休息。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小命还值钱得很。
带着惬意但有几分疲倦的笑容,他伸了个懒腰,便施施然地往卧房里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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