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云燕纷来
两乘软轿,和三辆华丽的车马在紫云净坛门口各不相让塞得水泄不通的场景,看起来其实是有点好笑的。
尘昊站在“修音阁”的三楼上,背着手当作看戏似的欣赏着大门口的盛况,嘴角难得地噙着一点点兴味的笑容。
这群皇亲国戚们,平日里来紫云净坛里修法朝拜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但是——这么多人不约而同地一齐出现,就是真正的奇观了。
她们都心知肚明彼此的来意,但毕竟都是身份特殊的人——车轿在紫云净坛门口相遇已是尴尬,若是再站出来面对面,那才真的是算是狭路相逢了。
每位“大人物”都在心里暗暗猜测着其余都是哪几路神仙,却又希望别人都不要猜出自己是谁。
所以——没人下轿……这大门口,也就只能这么塞着了。
尘昊看够了,一拂袖转过身缓缓踱了开去,在心里摇了摇头——皇族身份尊贵,家中多是三妻四妾。再加上传宗接代的“首要重任”,即便是贵为公主,也不能阻止驸马收侧室的,更何况其他人。这些女子们的境遇——也不像外人看来的那么风光吧?
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即便是金银满身,也是未见得就真的再无所求了……
只是——那个惹出这一堆麻烦的小子,会不会被这群开罪不得的人给累死?
突然之间,向来少笑的他无端地又淡淡地笑了起来。他发现,自从卫涵来到紫云净坛以后,这里——似乎开始有了一点点不同于以往的生气。
“禀掌教——门外……几位的车轿……”来禀报的弟子显然有些慌乱,都不知该怎么措辞才好了。这么多大人物同时出现,并且各不相让地对峙在门口。偏偏哪一个都是高高在上的人,哪一个都不敢得罪,想疏散开解都无从下手。
“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今日闭关不能见客。去扫叶居请卫公子,这大门口的一团乱是他引来的,让他去想办法解决。”尘昊淡淡地扔出一句。转过身背对着传话弟子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嘴角的笑意。
就算是修行的人——生活也需要一些乐趣的。他十分乐意看那个小子身上上演的各色好戏。
“公子——该起了。”子岑端着水走进卫涵的房间,一面低声叫着。看见床上的卫涵“唔”了一声,却并没有睁开眼,便探头过去说道:“公子昨晚喝了酒,还没清醒吧?我已经让厨房做了醒酒汤,公子起来喝一点就好了。”
“我昨晚没有喝醉——只是回来得太晚有点累。”卫涵伸手挡住刚被子岑打开的窗户里猛然射进来的刺眼光芒,懒懒地说。知道他这个侍童一问起来又会没完没了了。
很奇怪,尘昊把这个小侍童刚分过来侍候他的时候他还是很安静的。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让人完全察觉不到他存在的安静。但和他相处几天之后,这个小侍童却突然变得无比的聒噪起来,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他常常很奇怪地觉得——这孩子就像是被人封了几十年的口,所以能说话之后就变本加厉地把没说够的都补回来似的。
“啊——”子岑把头更往里探了探,“是啊——我昨晚等公子等到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嗯?谁让你等我的?以后我要是回来得太晚不用等,你自己先去睡吧。”卫涵意外地把手放了下来。
“哪有这种道理啊!”子岑嘀嘀咕咕地说,“我就是来侍候公子的啊……咦,公子,你的脸色真的不太好——你昨晚干吗了?”
“唔……看来半夜三更在大街上吹冷风假充诗情画意的确不是什么好点子……”卫涵用手背按着额头坐起来,伸手一指,“那个抽屉里有我的药,递给我。”
子岑音调很高地“啊”了一声,嘴张得可以塞进两个鸡蛋,“什么药啊?公子身体不好?!”最后一句差点没尖叫起来。“叫什么?尾巴被人踩到了?”卫涵依旧懒懒地说,“是啊,公子我身体不好。家里太穷吃不上饭给饿的。”他漫不经心地站起来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向后伸出手。
“乱讲,公子哪像是吃不起饭的人家出来的啊。”子岑从抽屉里翻出那个小瓶子递给他,“真的啦——公子的身体到底有什么问题啊?可以进宫让御医看看啊!”
“呵。”卫涵笑笑,不说话,也不置可否。
“卫公子起来了吗?”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声音。
子岑看了看卫涵的脸色,“不……还……”
“起来了,有事?”卫涵一把捂住他的嘴,高声答道。
“卫公子,大门口出了点状况……”声音顿了一下,显然在考虑着要怎么说才好,“掌教说,只有公子出面才能处理好。所以让我来请公子过去一趟。”
“门口?”卫涵不明所以地低声自语一句,但随即,便提高音量答道,“好,我知道了。等一下就过去。”
迅速地穿戴整齐,也不理会子岑的嗦,便要往前门去了。但刚走出扫叶居,突然没由来地念头一闪,他又折回来从旁边的小门出去,沿着外墙往前门绕。
这是什么状况?
到达前门的位置,卫涵站在外墙的拐角处,远远地看着大门口拥堵的盛况。
今天这里有重要的法事吗?可是……似乎又不太像……这些人明明都不打紧地赖在车里不打算出来的……
难道是有人专程来找紫云净坛麻烦的?在京城里还有这么大胆的人?
等……一下……
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某乘小轿旁边站着的那个女孩子有点眼熟。仿佛依稀……昨晚见过!
脑子里的某根弦“啪”地接上了,他一下子明白尘昊为什么让他来大门口了!
阿弥陀佛!感谢自己天外飞来的灵光一现!尘昊那个现实到极点的死家伙真该被天打雷劈!
他转过身,很小心地照着来路无声无息地往回溜,决定“假装”他今天还没起床,甚至于昨晚御宴归来宿醉未醒,今天一天都起不来了——
嗯……不过,在又走回到离他出来的那个小门仅十步远的距离的时候,他发现——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果然也是有道理的。
门口有一顶青衣小轿刚好正在落轿。聪明人果然还是有的。
正在犹豫着是要趁还没被人发现之前展开轻功溜走,还是要认命地走过去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眼尖地看到他了。
“卫公子!”笑吟吟的语调,听起来很舒服也很熟悉的声音。
“锦心?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昨晚唯一能让他记住,并且印象深刻到能马上认出来的宫女。
锦心耸耸肩,略带揶揄味道看着他,抿嘴一笑,“前门不通嘛。只能走后门了。”
“呵呵,”卫涵干笑两声,被她笑也只能认了,“前面是够挤的。今天是宫里朝圣的日子吗?”换个话题比较聪明。
“不是宫里朝圣的日子,是皇族女眷们朝圣的日子。”锦心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某处,然后又不着痕迹地转了回来,语带双关地说。
“啊,”顿了一下,好笑地看到卫涵脸上浮出的无可奈何,然后才好心地提醒他,“比如说,这会儿你身后正过来的那两位——”
“啊?”卫涵闻言回过脸去,赫然发现原来聪明人不止这一个。有一架马车和一顶软轿也正拐过了墙角,目标正是这里。
而且那顶轿子的垂帘被挑起了一半,还没走近,就能感觉到帘子后面那水汪汪的目光始终在卫涵的脸上飘来飘去,似乎对这位卫公子那张爹娘给的好看脸蛋无限满意。
“我现在溜走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卫涵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地道。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来得及。只不过是砍头的大不敬而已。”锦心看戏看得开心极了,掩着嘴站在卫涵背后笑。
从马车和轿子里下来的人毫无意外是两个女人,两个很美的女人。虽然看得出来刻意换了一身不那么显眼的衣服,却仍然难掩一身的贵气。一下来就彼此对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挑衅的意味,然后目光便同时落在了卫涵身上。
气氛有点怪异。卫涵惯常的笑容僵在脸上,对这种事他完全没有经验。
终于,左边那位递了个眼色给旁边的侍女。侍女会意地点头,正准备开口——
“九皇姐、七皇嫂,真是巧,大家都在这里碰头了。”
从卫涵的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很柔和的女声,但说话的时候似乎又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威仪。
声音是从青衣小轿里发出来的。随后,锦心掀起了轿帘,一个身穿黄衣的女子缓缓下了轿,她的身子从轿门里探出来的一刹那,似乎有淡淡的光晕从她身上向四周发散开来,连空气中都满是明艳照人的味道。
“两位来紫云净坛觐拜的吧?怎么没见到九驸马和七皇兄呢?”她微微一笑,向两个人招呼道。
“原来是慧娆啊——”九公主首先反应过来。眼里先是一闪而过的惊讶,接着浮出了一丝隐约的不快,但却被脸上的笑容遮盖得不露痕迹,“前门根本进不去,所以我们转到后门来,没想到却在这里巧遇了。”
“是啊,从这里通过扫叶居也能进前殿,只不过绕一点而已。”晋王妃随即也附和道,但眼睛却仍然像是能拽出丝似的瞟着卫涵的脸。
她对这位“卫公子”实在是满意到家了。
第一,他年轻,看来不过二十上下,正是刚刚成熟又不会太世故的年纪;第二,他干净,一看就不像普通男宠那样一身矫情,与惯于风月的油滑,甚至也许根本就还没有经历过情事;第三,他没有背景,没有大家大业也没有不良出身,这样的人收在身边才不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第四,他俊美,不,不只是俊美而已,他那张脸和那一身不沾尘的气质实在是让她惊为天人,与他相比其他的男人简直就是画着漂亮脸谱的草包!
男人看到中意的女子不是老想金屋藏娇吗?如今她也想。恨不得能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任何人见到——这种极品就是要独自欣赏才对!
而卫涵是不明白她们的心里九拐十八弯的到底有些什么心思的。他只知道,他被她们看得有点头皮发炸。
她们那眼光……就像在把他从头到脚称斤论两似的。那位九公主还稍微收敛一点,那个晋王妃……那眼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传说中男人们去妓院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审视妓女的?
九公主是众位公主中极自负极高傲的一位。九驸马是状元郎出身,文才自然非凡,却无甚家室背景。两人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随口点中的婚姻,本就没有感情。所以九驸马在这位公主娇妻面前向来是比较懦弱的,有夫妻之名,却更像是在家里供了一尊碰不得的女菩萨,对她的言行举止也从来不敢多问。
而晋王是众位皇子中最不拘小节的一个,喜好女色,更爱流连脂粉阵地,看上了哪位名妓娇娃动辄就替她们赎身出来,购置一处别院供着。以至于现下晋王府的“别院”多得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这位身为大将军千金的王妃刚过门的时候,曾经哭过也闹过,统统无济于事。最后,索性你玩我也玩,干脆也另起别院养起了男宠。
她老子手握军权,战绩显赫,再加上晋王有错在先。只要两夫妻自己能相安无事,皇帝老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反正,这两口子就是半斤八两的一对活宝。
总而言之,这两个女人绝对是麻烦到家的人物。
实在被看得受不了了,卫涵转过脸去,假装不知道她们到底是些什么身份的人,也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了,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是很明白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他现在唯一知道的是,这两个女人他少惹为妙!
“原来皇嫂和皇姐是要去前殿啊,”慧娆一笑,故意拖长声音说,“紫云净坛里锦心熟悉得很。锦心,你带皇姐和皇嫂过去。”
她在替他解围!这个认识一下子钻进了卫涵的脑子。
九公主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脸色就是一沉,目光直接且审视地看向慧娆,意思似乎是看穿了她想支开她们一个人和卫涵独处的小把戏。
而沉不住气的晋王妃则干脆眼一瞪,直接嚷出来:“前殿我当然要去的。不过,我也想进扫叶居坐坐,就是不知道卫公子欢不欢迎?”
“啊……我……欢迎,欢迎!”卫涵再次干笑。连他都能察觉到三个女人之间那种微妙的气氛。
她们……似乎是在……争他?他什么时候这么有身价的?他怎么不知道?
“他自然是欢迎的。”再次出声的还是慧娆。她的目光和他一碰,随即转开,盈盈浅笑着道:“只是,我和他约好了要出去一趟。若是皇姐和皇嫂不嫌弃,不妨在扫叶居稍坐,待我们办点事回来如何?”
“你们约好了?”九公主皱了皱眉,终于还是丢开矜持问了出来,“你们昨晚约的?”
“我们——”慧娆颇有深意地一笑,居然伸出手自自然然地拉住了卫涵,“我们是旧识。这次他进宫来,也是我引荐的。否则,父皇又怎么会让他出席昨晚的御宴呢?”
“你、你们……”晋王妃伸出手指,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锦心,”慧娆回过头看向锦心,“你好好在扫叶居伺候着。我和公子出去一下,过会儿就回来,知道了吗?”说完,就那么拉着卫涵不疾不徐地走了。
“他、他们……”晋王妃求救地看向九公主,还没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他们什么?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没看出来吗?那小子是十七丫头的人!”九公主怏怏地看着慧娆和卫涵离去的背影,从鼻子里哼出气来。鄙夷地瞟了晋王妃一眼,然后便径直跨进门里去了。
“我去前殿了,你要不要留在扫叶居等他们悉听尊便。”
其实只在刚转过弯,脱离了九公主和晋王妃的视线范围的时候,慧娆就放开了卫涵的手。
“好了,现在你安全了。”她扬起唇角,“我可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若不告诉她们你是我的人,你一定会被她们给生吞活剥了。我这可是在行善积德。”她侧过脸去看他,忽然就没有了片刻之前的端庄不可侵,而变得活泼生动起来。
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只有过一面之缘的慧娆公主。
她真的很美。但是,又有很多不同面的美。在御宴上的她,是雍容华贵,只可远观不可近赏的美;在扫叶居门口的她,是机敏,又带着微微的倨傲神色的美;而现在的她,却像是飘出了岫的云、离开了笼子的鸟,是一种挣脱了束缚,随性、洒脱、释放的美。
“救我?她们会把我怎么样?”她手指的触感还留在他的手心里,温软而滑腻。他毫不掩饰地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也真的像是相熟的朋友那样问着。
似乎随着慧娆的那一个动作,原本并不认识的两个人,就已经熟识起来了。
“也不怎么样,她们只不过想把你收回家养着做男宠而已。”慧娆轻描淡写地耸耸肩,一转眼看到了街边的一间茶馆,“这家的‘碧潭飘雪’很不错,我们进去坐坐,喝杯茶。”一面说一面就已经踏了进去,熟门熟路地找了张桌子坐下来。
“呃,我没带银子……”卫涵站在门口,尴尬地摸摸鼻子。他原本没打算出门的,以前在卫氏一族里根本用不着银子,所以身上也从来没有荷包之类的东西。如果不是刻意记得带钱,他向来是一文不名的。
慧娆“扑哧”一笑,然后不紧不慢地端起小二已经送上来的茶啜了一口,“可是我已经喝了人家的茶了,怎么办?要不,把卫公子你当在这里替人洗茶碗还债?”
这下卫涵直直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了。
慧娆看着他的表情,又是一笑,差点没被嘴里的茶呛到,“好啦,我身上有银子啦。过来坐下吧,我逗你的。”
卫涵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这么没面子过。他只能走过去在慧娆身边坐下,然后低下头去端起那杯茶乖乖地喝。
“对了,‘男宠’……是什么意思?”突然又想起了刚刚的谈话内容,他疑惑地问出来。
“男宠就是……”慧娆故意顿了顿,看着他一副“敏而好学”的样子,忍不住又想笑了,“和男人养的小妾一样,女人的男妾。只不过没有名分,也没有地位而已。”
“咳——”卫涵这次真的被刚喝到嘴里的茶呛了一口,“男——妾?”
“所以我才让他们以为你是我的人啊。”慧娆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反应,“怪只怪你长得太好看了,让人忍不住就想占为己有。”
“咳、咳……”卫涵还在咳嗽着,半天没顺过气来。
天啊,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他居然差一点就被那群皇族女眷弄回家做男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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