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废都后院:道不尽的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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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独此一家

平凹能写会画,屋子里总是挂满了自己的“杰作”,一是为了赏心悦目,二是为了明心励志。他的家里是从来不张挂别人的书法作品的。

然而,有一人例外,这就是马治权。

平凹不仅挂了治权的书法作品,而且是四尺整张的楷书,严严实实地占了客厅的一堵墙。

平凹不仅挂了治权的书法作品,而且家有客来逢人便说,简直成了治权书法作品的义务宣传员。

平凹不仅挂了治权的书法作品,而且心甘情愿地写了一篇评价治权书法作品的文章,满篇由衷之言。

据我多年来与平凹的交往,我发现真正享受这种“特殊待遇”的仅仅马治权一人,真可谓:“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原来,1987年12月26日,马治权写了《值得陕西思考的一个问题》后,代省长侯宗宾作了重要批示,此文登《要情通报》,马治权成了新闻人物。在人才论讨会上,他认识了冯天海。此后,他又被吴天明调到西安电影制片厂。他想结识平凹,于是,他在冯天海的带领下,一天晚上,曲里拐弯地找到了平凹柏油巷的家。

进院子后,冯天海让治权把刚从书店买的《中国律师大辞典》放在门房,冯天海说:“平凹那人爱书,你带进他家,他以为你是给他送的,一定会很高兴。那时你再说不是送他的,岂不是自找尴尬吗?”治权也是爱书之人,也舍不得还没翻看就白白送人,就同意将书放在门房。

这是治权第一次与平凹见面。平凹的外貌比他想像中的要瘦得多,也矮得多,简直有点其貌不扬。但瘦矮之中自有一股神鬼之气。那气质有点深沉,有点痛苦,也有几分自卑与谦恭。

平凹书房门上挂有自书的“静虚”三字。治权酷爱书法,话题由此扯开。平凹说:“这仨字还可以写得再拙一点,但当时一挥而就,也就算了。”治权以为,肯定有人批评过这几个字写得不拙,平凹在来客品味“静虚”三字时,也就主动进行自我批评“拙得不够”了。

那天,平凹说起创作:“想找一间房子,简陋一些,偏僻一些。”有人让他住凯悦饭店写,他说,“条件太好了,就不想动了。”治权听说后,自告奋勇答应帮忙。

后来,这房子很快就找好了,是一位副秘书长退休腾出来的办公室。治权打电话给平凹,平凹答应很快来看房子。治权让给个准时,平凹说:“今下午或明早上。”因为治权下午要去咸阳,就说:“那就明早吧。”平凹那边有点犹豫,治权又说:“我在大门口等你?还是你径直来办公室找我?”平凹又有些犹豫,说:“在办公室等吧,那样更好一点。”

谁知治权去了咸阳,当天下午平凹就冒着四十度的高温,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在政协院子里瞎转一通,把院子里的房子都瞅了瞅,还对一位熟人说:“办公室人来人往,写不成。地下室还不错,能有一间就好了。”

事后,平凹没有用治权找的房子,而是去了耀县锦阳川桃曲坡水库,在那里开始了长篇小说《废都》的写作。

1992年7月的一天,马治权在筹办《各界》杂志,认为创刊号没有平凹的文章,简直是江山失去才人扶了。于是,马治权带领着苗强和杨劲,第二次去平凹家约稿。平凹还说:“治权今天领了一对童男玉女!”当时,俊芳也在家,他们还在一起合影留念。

8月,治权怀揣800元去北京约稿,艰苦可想而知。白烨写了一篇文章,《各界》还配发了一幅平凹,俊芳和女儿浅浅的全家福照。可是,1992年11月26日,平凹却和俊芳离婚了。提起此事,治权耿耿于怀,说是“对我们《各界》是个讽刺”。

由陕西调到全国政协某局任局长的范西成喜欢治权的字,就嘱咐他到北京时带上一幅。1994年3月,全国政协八届二次会议在北京召开。平凹是全国政协委员,治权是随团记者,他俩住在一个房间。

平凹问他:“拿的啥?”

治权说:“我自己写的。”

平凹说:“挂起来看看。”

治权的楷书,竖排,写的是:

“炎黄文化五千年,博大精深气为先。

书道艺术其中娇,独具法则显渊源。

虽无众色堪比画,却可与画相理连。

虽无声音悦人耳,却可妙过丝竹喧。

峨峨兮若泰山巍,洋洋乎如江河远。

浩浩荡荡洞庭波,莽莽苍苍燕山雪。

金戈铁马万里虎,小桥流水亦婉约。

深识书者勿须道,个中蕴情任君解。

高山流水歌一曲,风雅颂音四海传。”

平凹看得认真,看得仔细,甚至有些入迷。他对治权说:“在没有送人之前,就挂在这儿,我要好好看看。”

来人取字时,平凹还帮着卷的字,他还真的有点儿爱不释手,有点儿割舍不下。平凹对治权说:“回去后,照这样子给我写一幅。”

回到西安,平凹念念不忘在北京说的事儿,他又打电话给治权,说:“我想要你在北京写的那样内容的字,不过,我要横的。”

治权这时满口答应,写时又专心致志,“所持者敬谨,所恃者真气”,保持着情绪和书风的一致性。6月中旬的一天,治权在写好的十几幅中,精心挑出了两幅自己满意的好字,和杨劲专程赶到粉巷医院看望平凹。

在病房里,治权和杨劲把字展开,让正在打点滴的平凹观看时,平凹说:“就这幅。”他一眼看中,非常满意,就没有再看第二幅。

1994年7月7日,平凹给治权打电话,说:“我给你的书法作品写了点儿文字,你派人来拿。”治权当时在陕北一时还回不来,他委托一位同事去拿的平凹手稿,怕手稿丢失,治权又让寄给他复印件,以便先睹为快。

平凹是这样写的:“马治权的一幅很大的书法作品悬挂于我家的客厅。”

我的家来人多,三教九流都有。凡客人来我就说——书法同别的艺术一样都透着时代的影子,现在的书法大多奇怪,这是必然的。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所追求的东西,我们在生活中被浮躁的情绪已纠缠骚乱得太多太久,渴望高尚与平和,而书艺上,也正需要一种清正之气。正是基于这般的认识,当我在偶然的机会里看到了马治权的书法作品,就十分兴奋,第一回主动向他索要,索要了又高悬客厅。

我家的客厅从来不挂他人书法作品的,挂了马治权的字,每日一抬头即见,它给我总体的感觉是静谧。我家的房子小,生活芜杂劳累,又不会养花,不会饲鸟和鱼,没有一块心的栖地,就全然寄情于这片字。马治权的作品肯定学过何绍基的体,但它不是何马氏,是纯马家的精神和做派。它纯正而生静气,却不呆板,不艳不俗,没有顽石状或枝蔓状,是湖水而流水活活。一切艺术当然讲究风标,但这全要建立在功夫基础上,这幅作品所透出的古典味,淡泊和宁静的气质,使我更了解和喜欢马治权的人。

我喜爱这幅作品,我可没有说喜爱到视为珍宝,因为每日在看,终发现某个字或某个字与字之间,仍还有令我遗憾处。这不妨的,马治权毕竟出道不久,人还年轻,其自身的修养和笔下的功夫还有欠火候的地方,但现在的气象,所传达给我的精神,已令我欣然不已而要谢谢他了!

“家有客来我都如此这般地说一通,不免有人笑我成宣传员了。于是我给马治权打电话,说足球场边挂了一个厂家的标语都要缴纳费用的,你的字占了我家客厅四堵墙的一堵,而且逢人张扬,你得付多少钱呢?马治权说:付10万可以了吧,但这10万是你前世欠了我的哟!”这是一篇发自肺腑,真情弥漫的书评。可以说,治权个人的学养,人生的体验,都融汇在他的书法作品中。正因为如此,治权和平凹两人的气息相通,心性相投,才有了在心灵深处的共振和在艺术品位上的共鸣。治权的这幅书法作品,悬挂在平凹窄小,拥挤的客厅里长达两年之久,伴随平凹度过了那一段难熬的岁月。

治权以此为荣耀,也以此为鞭策,增添了动力,也增加了压力。他略改一诗,抒发自己的胸臆:

“天下文章数三江,

三江文章数敝乡,

敝乡文章数舍弟,

舍弟为我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