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境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英雄。
似乎过去的一切都在走过那道安检门之后烟消云散。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字,“逃离”。
转过身看了看向我挥手致意的父母,心中微微有些苦涩。原本打算独自一人完成出国前这一长串的准备工作,但父母毕竟放心不下——哪怕自己的女儿早已大学毕业,即将踏上一片未知的土地开展新的求学生涯。
我微笑着向他们点了点头,回眸之间,瞥见了站在人群前面的陈述。
他就在离我几步之遥的栏杆外看着我,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并不惊讶,我知道他会来。
大概是晓得我的父母就在他旁边不远的位置上,陈述并没有学他们分别时挥手的动作,只是想一个陌生人一样和我对视——或许也有其他原因,我并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
随他去吧。我心里一横,提着行李向机场最深处走去。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看他,因为不愿再去面对他的那种冷漠而又无辜的表情。
总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我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但这种精神疗法确实让我心中轻松不少。
一个小时之后,坐在飞往西雅图的航班上,我紧闭双眼,尽量让自己处于一种深度冥想状态,据说这样能够在短时间内沉睡过去。这样也好在精神上缩短一些漫长的旅行时间。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时刻在耳边盘旋,我并不厌恶这种噪声,反而觉得这种声音能给自己一种安全感——感觉好像自己并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周围的一切动静都能给早已空虚的内心增添几分慰藉。
如果可以,我宁愿一直这么沉睡下去,直到衰老、死亡。人这一生,不就像如此这般浑浑噩噩度过的吗?
【四年前】
第一次见到陈述,是在大学的校园招聘会上。
那个时候我刚上大二,按规则没有办法参加诸如此类的求职活动。所以我的角色并不是求职者,而是“面试者”。
准确来说,是帮面试者干活的。有家前来招聘的IT公司的老板是我母亲的同学,应母亲的请求,他同意让我跟着公司前来的招聘专员来这个招聘会学习一些工作经验。
不到一天的招聘会,其实也学不到什么工作经验。
陈述就是在这一天,以一名求职者的身份出现在我眼前的。
说起来也挺凑巧的。他赶来面试的时候,公司的招聘专员恰好内急去卫生间了。我想,如果不是这家公司一上午都是一片门可罗雀的景象的话,那名专员也不会这么放心地让我看着摊子。
我没有想到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还会有毕业生前来光顾。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看到我在展台后面站着,胸前还挂着工作证,便误以为我负责这家公司的招聘活动,便满面含春地将手中的简历放在我面前,恭敬地坐在了桌前的椅子上。
我突然有些尴尬,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但看着他充满希望的眼神,我竟真的坐在了他的面前,一本正经的翻开他的简历。我打算模仿招聘专员的口吻问他几个问题打发他离开,之后将简历交给真正的招聘专员让他定夺。毕竟看了一上午的招聘活动,那些千篇一律的面试问题早已烂熟于心。
简历的第一页写着“陈述”两字,我心中一乐,心想这名字起的真有文艺范。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面前坐着的这个男生。
老实说,他长得并没有多帅,属于扎堆在人群之中都没有办法一眼认出来的那类人。按照自己的审美观点,这名叫陈述的男孩还是比较耐看的。
我又开始研究简历,但紧接着看到了学历那一栏写着”大学三年级在读“这几个字,一时间愣住了。
这不是还没到毕业的年级吗,来找的哪门子工作?
陈述似乎也看出了我目光中的疑惑,解释道这么急于求职是为了找一个实习工作,顺便勤工俭学多挣一些零花钱。我并没有见过这种求职情况,当然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作何处理。只能硬着头皮看着简历。最后一张纸上罗列着不少荣誉,都是和信息技术有关的奖项,对此我一窍不通。
我决定还是不要擅自做主,于是将简历合起来放到自己的背包中,露出一副商务式笑容对他说,“先回家等我们的消息”。
陈述疑惑地看着我问为什么不面试他,我只能告诉他这种情况确实特殊,只能回去之后商量一下再做回应。
我很心虚地说完这番话,看着他的眼神从充满希望变得有些失落,但笑容依然没有减少。他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礼貌地站起身来向我鞠了一躬,转身走开了。
直到现在我都在想,如果那天的招聘会结束之后没有忘记将简历递交给招聘专员,或许我和陈述的交集也仅仅是在那几句话上面了。
没错……我忘记将陈述的简历交给那家公司了。
这种丢三落四的事情在我身上经常发生,但没想到这一次会在这么重要的问题上栽跟头。我原本打算等招聘专员从卫生间出来之后就把简历交给她的,但又担心三言两语和她解释不清楚,就想拖到下班后详细地和她说说事情的缘由。于是这么一拖,便忘记了。
再一次看到这份简历已经是那天晚上了。从咖啡馆的收银台前打开背包准备拿钱结账的时候,扫了一眼背包内的物事,这才一瞬间如梦初醒。
当然,我想我可以找些理由给自己辩解。比如辛劳了一天之后顿感腹中饥饿,导致头昏眼花,“一不留神致使错误发生”。但这些不必要的解释都没有办法挽回自己的过失。
从咖啡馆到学校宿舍,一共不到一千米的距离,感觉自己走了好久。
脑海里一直保持着一种思绪翻涌的状态,就像是山顶处的云海——如果思绪可以看得见的话。我想了很多解决方案,但都被自己的潜意识否定了。
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就像是大脑中的一颗瘤子,刺激着每一根神经在隐隐作痛。我原本可以直接按照简历上面的联系方式给陈述打个电话,向他道歉并解释一下事情的经过,但我终究没有这么做。
因为这个样子实在太像是拿他寻开心了。既然知道自己没有权力过问招聘的事,为什么还死皮赖脸地坐在陈述面前一本正经地打发他回去?
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我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也是我那一天所做的第二个错误的决定。
我准备将这件失误隐藏在内心深处,仅此而已。
按照规矩,陈述是大二学生,理所应当地排除在招聘范围之外,所以等不到公司的回应太正常不过了。这一点他一定也心知肚明。
而公司那边,从来都没有接触过什么叫陈述的求职者。这一点我心知肚明。学校那么大,自己和曾经没有丝毫接触的陈述碰面的几率微乎其微。更何况,自己与他仅有一面之缘,日子久了,即使见了面他也一定不认得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沉默说不定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我知道我这是在逃避,但我当时却并没有为逃避产生的后果而自责与内疚。我只知道,明天清晨一觉醒来,过去的事就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招聘会,也没有什么关于简历的任何失误。自己的生活还要继续,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不相识的人而纠结郁闷。
飞机的引擎声再次充斥在我的耳中。这个时候,机舱出现了轻微的颠簸,机长在广播中表示此刻正遇上了较强的气流,空乘人员千篇一律地嘱咐着安全问题。
我睁开双眼,感觉昏昏沉沉的。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睡了几个小时。飞机应该已经飞出中国境外了。
我不是第一次乘坐国际航空,但从没有如此这般地在漫长而枯燥的旅途中睡过这么久。几分钟后,空姐递来了配餐。我没有什么胃口,打开包装胡乱吃了一些便放在了一边。
斜倚在座位上,轻轻将遮光板拉开一条缝隙,刺眼的光芒瞬间向我袭来。我赶紧将遮光板重新合上,以免这道亮光影响身边的旅客。
我再一次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刚刚做梦,似乎梦到了四年前。
也许不是个梦,只是多年心事的一种凝聚,再一次印刻在脑海里。我一次次提醒自己要忘记曾经那些愉快或不愉快的经历……哪有那么容易。
也许是刚刚一直在思绪着那些过往,眼前突然出现了陈述第一次见到我时的面孔——那种愤怒、疑惑和无奈并存的面孔。
那副表情,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挺好玩的,但当时却让我恐慌了好久。
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那份该死的简历。
当初自己幼稚地以为只可以包得住火,但美好的幻想最终会被残酷的现实击打的粉身碎骨。
招聘会结束的第二天,我再一次遇见了陈述。
老人们常说人生如戏,我想我理解其中的含义了。
那天上午八点,我有一场考试。
这是学期末的最后一门考试,考大学英语。虽然上着闹铃,但我还是醒来的还是有些迟了。匆忙收拾了一下自己便前往教学楼。考场设置在一个大礼堂内,正是我们上大学英语的那间教室。因为人数众多,所以教授不得不在可以容纳二百人的讲堂里授课。
正是在这个神奇的地方,我看到了昨天前来求职的陈述。
他就坐在我两点钟方向不远的座位上。若是单看长相,我并不会立马想起什么,充其量只是觉得十分眼熟罢了。但配上那间熟悉的衬衫后,上上下下多打量了几眼,我顿时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大学英语这门课,加起来总共有一百多名学生,我不可能每个人都认识,但好歹每个人都在印象中出现过,或是消失过。但陈述这张面孔,在这个教室内,我可以很确定自己是第一次看见。
确实有些奇怪了,我的心中忐忑不安起来。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陈述是代替别人来考试。
这种情况以前也是有过,只是在那种人数非常庞大的课程中才可以得以实施。因为这么多学生,教授根本记不得谁长什么模样,也就不太容易被发现。况且这是在六年前,又是普通的期末考试,如果运气好的话,一连替考几门都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当然,一旦被教授抓住,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不过这戏剧性的一幕偏偏让自己赶上了。我都怀疑这是不是已经设定好的电影情节,在自己最不愿意和陈述碰面的时间段让我们坐在同一个考场考同一场试。
整整两个小时的考试时间里,我都将脑袋垂得很低,尽量让刘海遮住脸庞。这个举动像极了偷看小抄作弊的学生,惹得助教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徘徊了好多久。
我是在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钟头的时候写完了试卷。放下铅笔抬头看了看,这才发现陈述已经离开了。我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提交了试卷的,但我知道现在出去说不定还有很大的几率碰见他。于是我便耐着性子等待考试结束。心想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一定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我再一次将事情想的太过美好了。当我背起包离开教室的时候,发现陈述正站在楼梯的拐角处冷冷地看着我。
那个眼神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似乎感觉空气中都弥漫着怨恨与疑惑。
看来他早就注意到我了,这一劫恐怕凶多吉少。我想马上跑开,但觉得这样做似乎又是一个幼稚的举动。
怀着一颗即将奔赴刑场的绝望的心情,我缓慢而又沉重地向陈述走去。
后来,我问陈述是怎么得知他简历被“私吞”的,他告诉我招聘会结束的那个晚上就给那家公司通了个电话询问实习工作的事情。我暗自感叹当初果然低估了陈述的能力。
总是,这件事处理的很平淡。陈述并没有责难与我,只是像审讯犯人一样详细地问了我整个事情的起因经过,却并没有询问我为什么要将他的简历悄悄扣押起来。
他最终没能够得到那份工作。我心里清楚这应该不是由于我的缘故,但还是觉得有些愧疚。我并不想亏欠别人什么,哪怕别人不要求得到相应的赔偿回报。我想,事情本应该到此为止,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两个人,只因为这一场小风波而擦肩,之后便会回到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