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来吧,来到我身边
文思十七岁了,他的五官越发清晰明锐,干净清爽得令人歆羡,他长到了六英尺,胸前和手臂上微微鼓起了一些肌肉,但这必须裸出上身才看得到,穿上衣服的话,文思似乎瘦得有点可怜,什么衣服都能在他的身体上飘出一个弧度来。
他愈发的喜欢一个人默默地在郊外流浪,愈发喜欢盯着太阳不放,用唐卡夫人幸灾乐祸的话说,这个邪气的小子身上潜藏的怪病总会一一发作的。唐卡夫人巴不得文思哪天真的精神病发作被关进精神病院才好,唐卡夫人对谁都善良好心,文思是唯一的例外。
斯图镇上的人不再那么看轻文思,这个清秀安静的小伙子看起来是如此的与众不同,镇上的居民大多是爱玩爱笑的粗人,他们不能理解文思时常显露的那种脆弱易感的神态,但他们敬畏那个样子的文思,他们以为具备那种神态的文思看起来相当的神秘相当的聪明。他们都说不上来文思日后究竟能有什么成就,但大家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这个小伙子是无法估量的。文思,他像一口飘荡着翠绿浮萍的静潭。
杰克离开斯图镇上大学之后,文思几乎变成镇上最受欢迎的男孩子,虽然他和杰克截然不同,杰克喜欢照顾女孩子,文思则不喜欢。
唐卡夫人正在切西红柿,夕阳给窗外的景象镀上华丽的瑰红色,唐卡夫人欣赏眼前的美景,心情大好,就在这时文思却像一道模糊的幽灵一样慢慢地闯入唐卡夫人的视线。唐卡夫人顿觉扫兴,但更令她愤怒的事情还在后面,琼家的小女儿海瑟,她和文思同龄,如今已长成胸部鼓鼓的少女,她尾随着文思,不断说些什么,文思并不答话,也不回头看她,似乎全然不知道她的存在,海瑟的小脸越来越红,唐卡夫人看到她激烈地打起手势,似乎在说,你能不能不当我是隐形的,唐卡夫人看到海瑟的小脸完全皱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唐卡夫人在心里骂了文思一句混蛋,海瑟转身似乎要走开,文思却在这时猛然转身,他扳着海瑟的肩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唐卡夫人的心猛然提起,她预料不到文思接下来会做什么。
文思俯下身去。
唐卡夫人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胸腔都要炸开了。待她努力平复心情,再度由窗户望出去的时候,只剩文思一个人还站在那里,他慢慢地抬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的手指修长且细嫩,嘴唇是淡淡的粉色,糖衣似的。唐卡夫人忍无可忍猛然推开窗户。
文思被惊动,他面色大变,他显然意识到唐卡夫人刚刚看见了什么。
唐卡夫人听见大门被轻轻推开的声响。文思顺着墙角滑进屋来。
“夫人。”文思犹豫了一下,走近一点,毕恭毕敬地喊。
唐卡夫人真想叫他滚出去,“还有半个小时才能开饭。”唐卡夫人硬邦邦地说。她提醒自己她不能表现出替溪岙不值的样子,溪岙和文思的关系从来不曾被点破过,文思愿意花心愿意糜烂都是他自己的事,和她的宝贝溪岙没有任何关系,“我还以为你的小女朋友是尼奥娜呢。”
文思的背贴在墙上,想分辩又不敢,只有将细长的脖子深深地弯下去。
就连唐卡夫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人不管做什么姿势都有一种脆弱的美感,像十分珍贵的中国瓷器一样。
唐卡夫人不由有点沮丧起来,为啥这小子就不能长得难看一点呢,唐卡夫人不由回忆起溪岙与文思并肩而立的模样,虽然唐卡夫人极度地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那是一对璧人,实在般配的很。
溪岙不知为何留起了长发,自打溪岙四岁之后,她就一直坚持短发造型,因为简单利索,符合她的个性。唐卡夫人估计溪岙反常的留发举动必然与文思脱不了关系。
波浪般的金色长发加上一对小扇子似的眼睫毛,每个初来授课的教授都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班上竟然有一个活生生的真人版的芭比。
医学院的生活无疑是溪岙有生以来面对的最大的挑战,也许因为这是全美最好的大学最好的医学系,溪岙发现同学中倒有一多半比她还要聪明,而且不是聪明一点点而已,溪岙必须全力以赴才能保证跟上进度,至于拿第一名如探囊取物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
溪岙还是那么容易交到朋友,她的同学和教授基本上都是那种表面和气心里傲慢自觉高人一等的家伙,但溪岙竟然还是可以同他们中间的大多数建立真诚的友情。
溪岙常常对文思提到一个叫翠茜的女孩,那是她的室友,一个骄傲的上流社会的大小姐,对什么都看不顺眼,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被她暗地里挑剔得体无完肤,她原先也瞧不上溪岙,觉得她一来不算绝顶聪明,二来过分漂亮以至于显得毫无个性。翠茜欣赏名模凯特·摩斯那样的女子,她几乎也差不多算是那一型,并不漂亮,但是又傲又酷。
相处久了,翠茜发现溪岙心肠很好,人又大度随和,一点虚饰也没有,对溪岙的态度不禁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将溪岙引为平生最好的知交。
文思皱着眉头听完溪岙说最近又和翠茜一起干了什么什么,“嘿,她是不是喜欢你?”
“当然。翠茜当然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呀。”溪岙几乎喜欢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蠢!”文思急道。
溪岙的脸上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隔了许久,才在文思眼神的暗示下领悟,“天啦,你这个小子思想怎么如此阴暗龌龊!”溪岙笑骂,“人家有男朋友,不对,是未婚夫。”提起翠茜的未婚夫,溪岙不由想起约书亚和尼娜去年也订婚了,今年大学毕业之后应该就会正式结婚,杰克上次去哈佛看她的时候也带去了一张女孩子的照片,溪岙还记得她的名字叫伊丽莎白,杰克说他们已经约会半年。身边的好朋友似乎一个一个都尘埃落定了,溪岙不禁有点微微的惆怅,自己在心里扳着手指头数一数,她竟然都快二十二岁了。
“你呢?你的男朋友呢?”文思的眼神冷冷的,声音也是冷冷的。
溪岙被他阴森的样子逗乐了,“你呀!”她伸手捏捏他的鼻子,完全是开玩笑地说。这次回来,妈妈把她拉到一边,说文思如何如何同时交了几个小女朋友,溪岙当时心里还是挺难过的,但还是勉强对母亲笑道,原来文思现在这么受人欢迎,怎么没人发现他优雅的外表下面藏着十分恶毒的心肠吗?
唐卡夫人听完溪岙的话当场呆住,显然分辨不清她说真还是说假。溪岙只好立即解释自己是开玩笑,不过,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都会为有毒药气质的男子着迷吧。
“文思?毒药?”唐卡夫人撇撇嘴,“我赞成。”
“我也赞成!”溪岙做了个鬼脸,嘿嘿笑道,“但我是个大姑娘了!”
溪岙一向将自己四年不交男朋友的理由推诿给学业负担太重,她不是没有想象过她和文思之间的未来,但她只敢想她如何帮助他照顾他,如同对待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兄弟那样。从溪岙见到文思的第一眼起,她就只是想保护他,这份童年的情绪至今没变,溪岙从没有想过要占据甚至控制文思的生命。如果他真的喜欢别的小女孩,那么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喜欢。
“就是你了!怎么,被我吓到了?”溪岙忍不住又捏了捏文思的脸颊,正要收回手,却被文思一把抓住。
“不骗人的?”他小心地亲亲她的掌缘。
溪岙猛然瞪圆双目。
文思紧紧盯着溪岙,溪岙觉得他的目光像张布满倒刺的网,避无可避。
“要可口可乐吗?”唐卡夫人频繁地找借口查房。
文思急忙放开溪岙,溪岙也立即板起脸,“咳咳,你的SAT考试也快要到了,你准备得如何了呢?”
唐卡夫人站在门口张了两眼,没发现什么异样,这才满意地离开。
溪岙拍拍胸口,一屁股坐进高背沙发,“吓死人了!竟然不敲门!”
文思立即又半跪在溪岙脚边。溪岙吓了一跳,双手扣紧沙发边沿,“我说考试的事,是当真的,不是和你闹着玩的,你究竟准备得如何了?”
“我说的事,也不是和你闹着玩的!”文思冷下脸来,厉声道。文思过了变声期,如今他愤怒的声音就像个成年男子那样,轰隆隆的,闷雷似的。
溪岙不止一次后悔她竟然选择了医科中最难学的脑科。溪岙曾经动过转换学科的念头,但怕父母失望,最终还是作罢。
唐卡夫人和唐卡老爹无数次地进行这样的对话:“人的脑袋多么重要?”
“当然当然。”
“医生多么了不起。”
“当然当然。”
“给人的脑袋医病的医生自然是最最了不起。”
“也是最最聪明,不然怎么能给人医脑呢?”
文思对于溪岙竟然选择医科的反应则相对冷静很多,“很棒,不是吗?”他先敷衍地夸奖两句,“不过,vangogh说,霍乱、肾结石、肺结核、癌症都是去天国的旅行工具,一如船、汽车、火车是地上的旅行工具一样。你把这些病都治好了,别人还怎么上天堂呢。”
溪岙听完这番话,不由猛抓头发,她从来没试过从这个角度来看待医术。
文思问得那么认真,全然不是打趣的样子,文思完全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质疑人的生老病死。溪岙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说:“天啦,文思,我跟不上你的思路了。”
文思的天才越来越强烈地显露,而溪岙只懂得按部就班勉力去做好学生。溪岙以为这才是她和文思之间最大的问题,他们根本是两种不同的人。
所以在溪岙读医科的最后一年,溪岙决定慢慢从文思的生命中撤离,溪岙将为文思补习的重任交给了尼娜,尼娜从密歇根大学毕业之后回到斯图中学当老师,约书亚妇唱夫随,也在斯图镇附近的一家工厂谋了一份职业。
唐卡夫人大喜过望,恨不得文思从此从他们唐卡家绝迹才好。唐卡老爹则不这么想,老爹已经在内心将文思视为自己的恩人。数年前,文思鉴别出一幅vangogh的早年在纽南时的习作,溪岙原本没放在心上,但为了不让文思失望,还是托人送到纽约知名的拍卖行鉴认,结果却被证明确为真迹。
那幅画是溪岙托杰克买来转送给文思的,照理,画是属于文思的,拍卖的钱理应全部归属文思,但文思却听从了溪岙的劝告,愿意和杰克平分,杰克不愿意表现得小气,提议他和溪岙还有文思三个人平分这笔钱。溪岙将分得的钱如数转交给父亲,唐卡老爹终于有了足够现款盘下他的希望小店。
唐卡老爹认定不贪钱是极好的品质,文思小小的年纪就能做到见利不忘义,足见这个小孩子本质是极好的。
其实,唐卡老爹倒是高估文思了,文思天性脆弱敏感,驾驭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最拿手,但对付金钱这么实在的东西,他毫无办法,自然是溪岙怎么说他就跟着怎么做。
文思分到那笔钱,溪岙征求他本人同意,偷偷瞒着默顿夫妇,交托给父亲保管,溪岙知道如果把钱给了默顿夫妇,文思必然是一分也得不到的。
自打文思得了这笔款项,溪岙就动了鼓动文思去欧洲学画的念头,但文思断然拒绝,他至今仍不愿将绘画视为正当的职业,更别提视为毕生的追求。如今,他画,还是为了讨好溪岙。
整个春假溪岙都呆在学校没有回家。春假快结束的前两天,溪岙收到一份快件,打开来,是幅画。
苍绿的树林里,有个白衣的少女。整幅画面的视角非常压抑,只见树的根部却看不到树枝树叶。女子的脸也是模糊的,似乎被一团烂白的光遮住,这令她看起来凄楚恐怖,似乎正不怀好意地窥测什么,勾魂的幽灵一般。
那女子也有一头波浪般流泻的金色卷发。
溪岙知道那是自己。
画的背面有一句短短的留言,如果周六日落之前还见不到你,那么文思从此再也见不到任何一切。
署名是文思。
溪岙吓得冷汗直流。她不知道文思的话是暗示他会离家远走,还是暗示他会自杀或者弄瞎自己的眼睛。
溪岙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如果文思要吓唬溪岙,他成功了。一来,溪岙实在在乎文思;二来,文思纤细敏感易怒易伤的性情令溪岙相信他可以很轻易地做出任何自残的事情来。
溪岙第一时间赶到他们常常去看夕阳的那片草地,文思手捧画册悠闲地背靠一棵黑色的丝柏树而坐。文思不紧不慢地一页一页翻着书页。他似乎吃定了溪岙必然在时限前赶到。
溪岙想起自己火速赶回来的路上那种焦虑急切的心情,不由怒上心头,走过去,一脚踢在文思腿上。
文思懊恼地抬头,发现踢他的人竟是溪岙,不由神色大振,“是你!”他“啪”的一声猛然阖起画册。
溪岙觉得心里好过了一点儿。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文思定了定神。
“你还能在哪里?”溪岙冷笑。
文思嗅到了溪岙话里的火药味,他立即又开始生气,“我能去的地方可多了。”
“噢?是吗?我倒不知道。”溪岙同他杠上了。
“哼,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至少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在亲你之前还亲过几个女孩子!”
溪岙皱皱眉头,把文思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不由身体一晃,“你!”溪岙站着,文思坐着,溪岙一探手就捉住了文思的耳朵,溪岙下死劲狠狠扭了一下,“你以后在我面前吞弹自尽我都不会多看你一眼!”溪岙怒气冲天地说完,转身就要走。
“溪岙!”文思也跟着急忙站起来,由背后抱住溪岙,“你不要丢下我不管!”
小的时候,文思常常对溪岙说这样的乞怜的话,但如今他们大了,文思一急,竟然还是会这么说,溪岙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一阵心酸,“好呀,那你就坦白告诉我你在亲我之前还亲过几个女孩子呢?”溪岙转身叉腰骂道,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样子。
“溪岙!”文思脸上一红,细长的脖子又弯曲下来。
溪岙心想,文思这种不能遏止的羞涩的模样大概就是他大受小女生欢迎的主要原因吧。
“怎么样都好吧。”溪岙摆摆手,“我们回家。”
看到老爸竟然在晚餐之后拿出烟斗来,溪岙就知道事情恐怕不妙,老爸已经戒烟几年了,等到听完唐卡老爹的叙述,溪岙的声音猛然拔高八度:“什么?!”溪岙的目光凶狠地落在文思的身上,“说,这是不是真的?”
文思瑟缩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笔钱足够支付你的大学费用,甚至你的第一笔房款!你还敢说没什么大不了?你爸妈拿到手之后,你就别想他们再在你身上花一分一毫了!简直就跟丢进水里一样。”
默顿夫妇不知道从何得知文思竟然靠贩画得了一笔款子,立即找到唐卡老爹追讨,唐卡老爹自然全部推在文思身上,说文思同意给他们他就如数给他们。文思觉得整件事无聊又荒唐,他也懒得多和父母纠缠,竟然就答应了父母的要求。唐卡老爹怕默顿夫妇诬蔑他贪图文思的钱,故此不敢为文思力争到底,毕竟默顿夫妇已经习惯破罐破摔,说难听点,疯狗似的,唐卡老爹为求自保也只能听之任之。
“为什么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同我商量一下?”溪岙大怒。
“你要肯回来才成!”文思也顾不得唐卡老爹和唐卡夫人都在场,反唇相讥。
溪岙脸上大红,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冲着文思的脸大吼道:“你不是瘫痪,你不是残疾,为什么你不能来我的学校找我呢?你知道我总在那里的!为什么你不来我的身边?”
唐卡老爹唐卡夫人同时吓得丢掉了手中的东西,女儿养到这么大,他们做父母的还从没见过她如此暴跳如雷的样子。
文思也呆住了。溪岙从来不会这样吼他。她向来随和大度宽容。
溪岙终于也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不觉用力抓了抓满头的金发。
唐卡夫人惊呼一声,她瞧见女儿的手上竟然是一小把扯落的长发,“溪岙!”唐卡夫人差点儿当场哭出来。
“我没事,妈妈。”溪岙努力克制自己。她双目如炬地瞪着文思,那一刻,就连文思都不得不相信,溪岙是恨他而不是爱他。
溪岙快步走到文思身后,用力抓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她努力摆出大姐姐的架子,“跟我上楼,补习功课,你要是考不到奖学金,你就彻底完蛋了!”溪岙一路押着文思上楼一面还不住口地数落,体育又差,又不肯将自己的画拿出来参加比赛,文思文思你错失了多少机会你知道没有?
唐卡夫人不等溪岙和文思离开厨房,就抓起餐巾捂住口鼻,难过地啜泣起来。她一直坏心肠地指望文思早一点失控发疯,被关进精神病院从此远离她的爱女,哪知现在看来,会提前失控发疯的恐怕是她那个理智且乖巧的好女儿。文思是一个多么善于磨人的小恶魔呀!
此后一个多月,溪岙乘着灰狗不断地在家与学校之间奔波,虽然车程不算很远,但学校的功课那么吃重,文思又那么难缠,溪岙差不多有了精疲力竭之感。
文思的难缠不仅在于他不像小时候那么乖顺,更在于溪岙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文思长大了,他们两个都是大人了。每当文思痴痴盯着她发呆的时候,当头砸一本书过去似乎也不能解决任何实质的问题了,更何况,溪岙也不是常常能记得要砸一本书过去。
文思的精致好看的面孔,美丽优雅的姿态,还有那些偶尔爆发的天才横溢的言论,都令溪岙不由自主地沉醉。
溪岙感觉到事情正在失控,但她全无办法。如今她一闭上眼睛想到的就是,啊,原来文思那么可爱!如果不是因为溪岙郑重地对母亲保证过,她在结婚之前不会有任何不当的行为,溪岙真不敢想象那几次独处的时候,她和文思最终会够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对呀,他当真十分喜欢画桥。”溪岙知道他们又跑题了,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和文思谈画,这是溪岙完全不擅长的领域,她完全被文思牵着鼻子走,溪岙喜欢文思评论绘画时那种唯我独尊的狂傲的姿态。文思至今仍是个自信力不足的男孩,他只有对着溪岙并且谈论绘画的时候才会意气风发。
“友谊的象征?”溪岙随便做了个推测,“他是个孤独的人不是吗?也许他渴望和别人沟通。”
“只有庸人才喜欢聚集在一起。”文思不以为然,“不,桥代表一种路,一种凭空筑出来的路,他渴望的是自我超越而不是随便什么人的友谊!”文思斩钉截铁地评判,“那些评论家说的都是屁话!”文思说完,突然有点不安起来,四下看了看,“不会有别人听见对不对?”
“没事的,老爹在看球赛,我妈妈去琼阿姨家了。”溪岙安抚地摸摸文思的脸。
“你的手真暖。”文思眷念地贴紧她的手,像只乖巧的宠物。
“不是你的脸太冷了吗?”溪岙格格直笑。
“溪岙!”文思突然丢掉手中的书,把溪岙拉进怀里,“你说,我们以后会结婚的对不对?”
文思冰灰色眼睛迸射异样璀璨的光彩。
“什么?”溪岙大惊失色。难道她幻听?
“会的!一定会的!”文思一边说一边剥掉溪岙的外套。
“不行!”溪岙断然拒绝。
“溪岙?”文思平躺在地上看她,双手松松地成半圆形摆在小腹上,他冰灰的眼睛里突然涌出好多好多的伤感,“我并不配你,对不对?”他不再动作了,像条离水之后不再挣扎的小鱼,绝望地安静着。
“不,不是!”溪岙进退不得,她不想一再令文思失望,他已经够自卑了,她总不能再给他一个自卑的借口,但她也不想违背对妈妈的诺言。溪岙烦恼地拽下束发的发圈,波浪似的长发泻满她的全身。
“啊,阳光。”文思低低地叫了一声。
溪岙回忆起那个不顾瞎眼的危险盯着太阳猛看的傻小孩。溪岙本能地俯身过去捂住他的眼,“会瞎掉……”溪岙的话没有说完就打住了,她突然意识到她和文思之间是实实在在的亲密无间了。
她并不是不想要他,所以——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溪岙已经开始联系实习的医院,她不断地在心里盘算,如果文思不能考到奖学金又不肯去公立大学,她是否有能力负担他大学期间的费用。
结果文思出人意料之外地考到了。
溪岙无法找到任何言语形容自己内心的狂喜和骄傲,她认定文思是天才横溢的,文思没有令她失望。
虽然文思坚称绘画是不用学的,也是学不来的,但他还是答应了溪岙的要求,申请艺术类的专业。
考虑到他是在何种情境下答应她的要求,溪岙认定他绝对不会撒谎。
溪岙赶回家参加约书亚和尼娜的婚礼,并且买了礼物准备为文思庆祝。
约书亚和尼娜得到了一幅文思画的油画作为他们的新婚礼物,他们立即原谅了文思的缺席,画上只有两张互相依偎的人脸,在明亮的晴空似的蓝色背景之下,无邪地欢畅地微笑,大人的面孔,小孩子的笑容及眼神,文思准确地表达了什么是真正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溪岙不放心文思一个人在家,抽空回去探看。
文思躺在溪岙的床上,头戴耳机,正在听音乐,看见溪岙进来,他一跃而起,扑过去搂住她的腰,把整张脸都埋在她的肚子上,“你穿粉红色真美,一点都不显得蠢,这很难得。”
溪岙微笑着享受他的恭维,一边拿出礼物。
文思喜欢日本的浮世绘,溪岙以为他应该也会喜欢中国古代的绘画,溪岙实在欣赏不了那种似乎被大雨淋湿过又晒干的山水画,所以她买了一套上面有很多很写实的中国古代建筑的画册送给文思。
文思一边拆礼物一边告诉溪岙他申请的是纽约大学的英国文学系。他迟早都要告诉她实情,在电话里他说不出来,但眼下似乎显得容易一点。文思背着溪岙,她看不到他的手正在微微地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兴奋。
文思自己也说不上来。每次意识到自己就要伤害溪岙的时候,文思的心情总是既恐惧又兴奋,那种充满血腥味的残忍的快感简直能令文思的灵魂深处都猛然颤抖律动。很多时候,他需要溪岙来证明自己,他不仅需要她的欢快喜悦,他也需要她的难过伤心。
伤她伤得深,证明他对她的重要性。
溪岙的右手用力捂住了胸口。溪岙感觉到她的心像被人用冰凉的利刃扎穿一般,她似乎都能听见鲜血横流的声音。她以为在他们最亲密无间的时候,他们的心意是相通的,他们的灵魂也是相通的,这个时候的文思无论如何不会对她撒谎。但他还是撒了谎。溪岙不得不强迫自己反问自己,她是否真的懂得眼前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男孩?
也许他是真的恶魔,并非只是偶尔表现得像个恶魔。
“文思,可是你分明答应我……”溪岙无力地争辩。
“你为何总是这样?总是逼迫我去做我根本不是真心想做的事情!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我?”文思怒道,似乎他才是那个受到伤害的人。
溪岙似乎看到这么多年的心血化为一摊血水,无声地从她的脚边流过,她一直竭尽全力地引导他,引导他做他最擅长并且对他最有利的事情,她的一腔热诚她的满腹真情怎么可以被如此轻易地被曲解为“强迫他做他根本不是真心想做的事情”?他怎么可以如此冷酷?溪岙第一次那么深刻地感觉到空虚,她的心似乎被人整个儿挖了出来,重重地掷在地上。
一向明敏善感的文思似乎丝毫没有留意到溪岙的难过与伤心,他仍是背对溪岙,他夸奖那是一份美妙的礼物并且表示感谢,之后又面带微笑追问溪岙:“你也会来纽约的是吗?是吗?”文思转脸看着溪岙,他满脸的期待,他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片刻之前如何残酷地伤害了溪岙的心。
溪岙麻木地点头,她习惯性地在心里规划自己的前程,她想她可以完全把她正在联系的实习医院的地点限定在纽约市。
她,实在太习惯于配合他了。
“我发现一首好听的歌。”文思把耳机戴在溪岙的头上。
溪岙只来得及地问:“什么名字?”
“starrystarrynight。”
溪岙心想多么美丽的名字,音乐淹没了溪岙的听觉,文思站在溪岙的背后,溪岙看不见他的样子,溪岙干脆闭上眼睛,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她和她的伤心。
“很多很多星星的夜晚,你的画板布满灰与蓝,面对那个夏日,那双眼睛洞悉了我的灵魂深处……我终于懂得,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心志健全令你受苦,你要的是放飞的自由……他们不听,他们不懂……但是我要告诉你,文森特,这世界从来不曾奢望有一个如你一般如此美丽的存在……”
But?I?could?have?told?you?Vincent,?this?world?was?never?meant?for?one?as?beautiful?as?you.
Thisworldwasnevermeantforoneasbeautifulasyou.
这个世界从来不曾奢望有一个如你一般如此美丽的存在。
听到这一句,溪岙突然释然了,片刻之前她的伤感还如同火山爆发一般激烈,但此刻她释然了,她握住了文思从背后环住她腰肢的手。从见他的第一眼,她就已经知道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小孩,她知道她必须一生包容他的不同,如果她爱他,她必须包容,即使这种“不同”令她痛。
爱一个人,本就意味着牺牲。
“嗯,我会去纽约,我会去你身边。”溪岙安然地说。她遵从了她的宿命,她的脸上多了一层圣洁的光辉。
那一刻,文思是感动的,那么深邃的感动。
她,总是那么毫无保留地成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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