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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四日(3)

小时候爱哭,长大后极少。我答,尤其不喜欢在人前落泪,不是因为怕别人说我软弱,而是不爱给人添乱。因为眼泪不可控、不分场合,常常让看见的人不明所以,而流泪的人也会为它轻易地流出感到抱歉。我发现人的年龄越大自控力就越强,习惯了把眼泪咽进肚子里,咽进去就不会再流出来了。过去哭,是因为难过。现在碰到觉得难过的事情,我常沉默,什么都不想,也就慢慢熬过去了。反倒是那些电影或电视剧里编造出来的故事,常让我痛不欲生,泪流成河。仰起头闭上眼,眼泪会从眼角流到头发里。用手捂住脸,眼泪就从指缝里溢出来。但这样的眼泪,已经不再那么意义深重了。

可能是你平时总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愿意流泪,才会在看电视的时候畅快淋漓地流那么多泪,因为感同身受。他说。

也许吧,情感的宣泄总是需要一个出口,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反正好时光,都是偷来的。你看这几日,但凡与你的朋友们相处,我都话极少,即便开口也多是应答,很少主动与人攀谈。只有在跟你独处时,才会多说一些。你总怕冷落了我,不断把我拉入你们中间。其实,你大可以不用管我,反而更让我觉得逍遥自在。我并不拘束,我的沉默也绝不代表尴尬,只是相比喋喋不休,我更喜欢倾听。我喜欢安静地观察身边的每个人,并通过他们的言谈判断那些与众不同的个性和他们表达情感的方式。阅读他人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是只有喧哗才叫参与,任何一种形式的存在都是。当你用心观察他人时,会发现一个特别逗的现象——几乎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默认,自己是人生的主角,是鸭群里,现在最丑、将来最美的那一只。每天一睁开眼,就开始表演别人需要、自己向往的角色,开始说撰写好的台词,做编排过的事,到死都不愿承认自己就是一跑龙套的。可谁不是跑龙套的呢?我说。

嗯……嗯……观察别人确实很好玩,很让人觉得兴奋……他沉默了一会又开口说,我在想,我是不是老了,既不勇敢也无激情,甚至没兴趣再玩了。看着别人家的孩子一个个出生、长大,觉得嫉妒又失落。在这些事面前,玩显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微不足道了。

人,要么臣服于圣洁,要么屈从于淫荡。二者,同样令我们着迷并沉沦不已。唉……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情愿去当一名医生。遇见悲伤的人,开一剂速效救心丸。遇见快乐的人,开一剂速效揪心丸。如此一来,这世界就永不缺乏动人的笑声、迷人的哭声。痛苦的背后,往往都蛰伏着某些无法得到满足、凶残饥饿的欲望。你想要什么?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我真是个什么都想要的贪心鬼啊。

你不能什么都不愿意付出,又什么都想要。小时候捡西瓜的故事你知道的吧,什么都想要的结果,就是什么都没有。得到的越多,失去的越多。你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但却忽略了你所失去的。可你能忽略多久呢?

我想付出啊,我是很愿意付出的那一种。

你所谓的愿意,都是愿意付出什么?

唉,这得看别人想要什么。

那你叹什么气?叹气是因为在你心里,还是有别人想要但你不愿意给的东西。我直截了当地说。

不是我不愿意给,而是很多人想要的往往是全部。

什么是全部?我问。

你知道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什么情况下才不会介意自己的爱人与其他异性交往吗?答案是,当其他异性不会对自己拥有的感情造成威胁的时候,人是不介意的。可一旦自己的伴侣与别人产生了感情,情况就不一样了。大众所认知的感情,往往是独占性的。他们认为,一个人喜欢上了一个就会放弃另一个。为什么想同时拥有两段感情是公认的天理不容呢?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或者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所指的全部是什么。自由,他要的是自由,自由是他的全部。

你接受一个女人在爱着你的同时也爱着别人吗?给你生了一个孩子,再给别人生一个?当然,生孩子这种事儿,同时不了,必须有先有后。我说。

这不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而是生活中大量存在着这样的现实。但如果定要一个答案,我是可以接受的。只要不是因为赌气而做出的过激行为,我都能接受。不论身处何种状态,相爱的人,会一直相爱。而且我相信,每个人的需求都不是单一层面的,只是大多数人按照主次原则排出了顺序后,人为地将次要需求压制掉了。时间一长,便以为是没有需求了。但其实,无论重要与否,人的欲望一直都是存在的,即便是被剪掉的枝杈,也一直长在体内。等遇到了合适的生长环境,就又会发芽、长大。我是不是太过分了点儿?他很认真地看着我,但我知道他想要的,不是答案。

嗯……我身边的很多姐们也曾难过地问我,她明明很爱她男朋友却又爱上了别人,不知如何选择。我的回答是,如果只能选一个,那就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个。因为如果她爱的是她男朋友,就不可能再爱上别人。只可惜,大多数人都认不清。你说的对,生活中大量存在爱了第一个又爱上第二个的感情。但也有更多人,只死心塌地爱着一个人,而且很显然,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情况,于是大家的认知也就只到这里了。

我不介意我爱的人是不是爱着别人,只要知道她还在爱着我,我就满足了。但对方往往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她宁愿痛苦挣扎着选择其一,也不愿意保持两个都爱的状态。而我,会因为需要面对她的痛苦挣扎感到难过。你相信两个都爱的状态是合理的吗?他问。

我只相信你爱的人还爱着别人,你不可能不难过。你这样对待别人,只不过希望别人也可以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为自己换回一些自由。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这世上有两样东西长不了,一是兔子的尾巴,二是男人的感情。不是女人更专情,而是女人无法成为社会资源的主要占有者和分配者。但这也并不是男人的错,厌倦是人之常性,分离才是最终的路。分得好的,叫情圣,分不好的,就成了禽兽。你的意思是,爱情,可以表现得纯情、滥情,当然也可以冷酷无情,但只要这份情里有真心,就是可以被原谅、被接受的。

我不难过,真的。我相信她与我的部分是真实的,这就够了。他说得诚恳,我分毫不信。沉默许久,重新开口。所有语言都在追赶欲望,所有爱情都在成全激情。我抬头寻找他的眼,心中刮起一阵穿堂风。

好,我假设你是不难过的。我说,但一个女人,跟你也跟别人在一起,另外那个男人可不一定像你这样想。你愿意,不代表别人也愿意。如果他一定要让那个女人做一个选择,我觉得大部分女人都不会选你,因为你给不了她们想要的唯一。在女人的眼里,好男人的标准是,对所有人以诚相待,同多数人和睦相处,与少数人常来常往,只跟一个亲密无间。她们需要的是一个不会放弃自己的人。你能做得到吗?真悲哀,生活,像一个我们早已识破、却又不得不投入进去的骗局。每每回忆,心里都感慨万分地想——曾经有一段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好好珍惜。现在回想起来,还好没有珍惜。

哈哈哈哈……感情在大多数人眼里都带有独特性。“一定”“选择”这些字眼就是关键,这是一些被人认为可以建立安全感的字眼,其功能就像拥有了行车证、房产证一样。有些人买房并不是为了居住,可以租出去或作为投资之用。拥有,才能让人觉得安全。物质上是这样,感情也是这样。他说。

拥有,才觉得安全。这有错吗?我不认为有错。是谁说女人需要的是男人长久的爱?女人只是需要一个男人,可以让自己一直爱他。就算她对身边来来去去的男子全然失望,却仍旧不会失去爱的信念。她在感情里自由出入,以不慌不忙的姿态保持心的充盈。真正需要长久的爱的是男人。男人是飞鸟,女人是巢,飞鸟不停留,但终究会回巢。只是男人希望,这巢穴,多多益善。还是说说孩子的事情吧。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但既然都聊成这样了,我也要走了,那就说说吧。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孩子,而不是谁的孩子。对你来说,孩子恐怕要比孩子他妈重要得多。可你知道吗?这对女人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不是的,我不会让我的孩子从一个陌生女人的肚子里出生,那不如去找代孕。他说,你是不是认为,我对女方只有利用,因为我并不想拥有她,不想拥有就意味着不想负起责任,不负责就是不爱,于是,不拥有就等同于不爱。如果是一个我喜欢的人生下的孩子,我会更爱她。这是事实,你明白的。

我从没想过你会利用谁,你不会这样做。我所说的话,都不代表我的观点,因为你觉得失落,想找个人聊一聊,所以我以常人的思维告诉你,你的想法对女人来说,是毁灭性的。你无法了解你的欲望才刚刚升起,她的幕布已经缓缓落下的悲壮。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希望得到照顾,这一点无论何时,不管你能不能理解,你都必须理解。很多事情对女人来说是力所不能及的,因此她们希望得到一个依靠,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为你生了孩子的女人,总是希望你为了她的付出,能够有所舍弃。没有人不畏惧时光,但更让人畏惧的,是人心。心之改变,比时光更彻底,也更迅猛。

我明白一个女人为我生了孩子,就等于把全身心都交给了我。我会善待,不会辜负。但需要舍弃什么呢?他问。

我想……恐怕最差的情况是要舍弃你独身主义的生活方式。这对你来说是致命的。我说。

那你的观点是什么?

我的观点是,你属于未知的一切,独独不属于已知的自己。做什么能让你活得开心,那就去做吧。别再谈论这么深重的话题了。说着都觉得很压抑,你这是要把自己给难死吗?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我打断了他,忽然便想起了王小波的一番话:“人活在世界上,就如站在一个迷宫面前,有很多的线索,有很多岔路,别人东看看、西望望,就都走过去了。但是我们就一定要迷失在里面。这是因为我们渺小的心灵里,容不下一个谜,一点儿悬而未决的东西。所以我们就把一切疑难放进自己心里,把自己给难死了。”

薄暮之躯,该如何对抗日出前的寒冷。许多纯真的感情,早已被漫漫黑夜捂成了苍白的颜色,却不是阳光的同类。思维的奴隶、行动的先驱,带着打破规则的瘾,屡屡想要拆毁爱之枷锁。那握紧自由的双手,独独不敢触碰,十指连心的剧痛。心在欲望里撒野,那些蓄势怒放的承诺,远在天际。哪里有那么轻易便能得到的自由?就算拆除了恨的篱笆,也还有爱的栏杆。一座座的高山,崩裂。一尊尊的神像,坍塌。有人在自由中强颜欢笑,挣扎。没有尽头的梦,如一支响箭,飞到音色喑哑。

去我一个朋友的工作室坐会儿吧,她是个翡翠鉴定师,就在这个楼上。她跟你有些像,经常四处跑,总想着有朝一日开个清清淡淡的铺子,过点清清淡淡的日子。于是,我跟着他,在离开前的最后一个黄昏,认识了紫佚。

紫佚是个豪爽的东北女子,个子很高身材苗条,较我年长三岁。见到我们便热情地招呼着一同饮茶。我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打量着那间小巧精致的翡翠屋。除了那些晶莹剔透、价值昂贵的宝石,还有佛龛和一些与佛教相关的书籍、挂像、香炉等物件。我与她交谈,谈翡翠的甄选,谈生意与交友,谈知性和生活,谈佛祖,也谈论异性。虽然我们都有着一样的善与美,却也都看到了太多美而不善、善而不美的事。但我与她,又有所不同。我的悟,非她的悟。她两眼圆瞪,而我已瞑目。修行的人,不一定都是信徒,只要灵魂桀骜不驯,并倾尽心力拓展心之容量,便让人欣慰。她喜欢淋漓尽致的痛快,喜欢直爽的话语,喜欢追逐她所爱的人,喜欢一切贴近于生命的真实……而我,曾经温暖,乐观向上。现在有点儿冷有点儿悲观有点儿消极,慢条斯理地做着寻常事,心里塞满各种不为人知的小情绪。从未考虑过戒烟戒欲戒书写,亦不介意熬夜晚眠。信奉佛祖但不强迫自己修行,寄存信仰,心无旁骛。多数时候喜静,偶尔也爱狂迷。因为通晓万物自有始终,于是不敢强留,只能偷偷顺从自己又尽可能避免伤及他人。温暖、简单、善良、不凌厉地活。

那个阴雨的下午直至晚间,我的话都极少。每每碰到口舌伶俐之人,我便语塞。紫佚说詹斌应该请她吃饭,詹斌说好好好,那便去吃。席间来了王川、陈敏、小梅,我始终少语,不知是因为插不上话,还是无话可说。无论再多说些什么,总是要离开的。时间,已经迫在眉睫。

用我的荒芜,换你的繁华。你可情愿?

比美更美的,是美的毁灭,因为停止,所以无限。我与他,像神经病院里的两个疯子,相互问候,却来不及等待,于是欣然看见灵魂,擦肩而过。只有疯子,才配玩爱情。就像壁虎,有一条会断的尾巴,没有人知道它逃跑时,为了欺骗对方而伤了自己会不会痛。无所谓离别,如果伤心,只是源于寂寞。爱,之所以寂寞,是因为找不到对手。幸好,我在人海中一眼就辨识出了他。幸好,我在他途经而过时及时拥抱了他。我与他交谈,好似这么多年来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为了留下这份爱,不再寂寞,我必须离去,让痴恋入骨。我甚至未曾开口对他说过一句“我爱你”。因为我没有勇气,隔着时空,向他讨一份真心,再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连同自己的心,一起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