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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日(3)

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会降低你的幸福感。我这样说你,那是因为我跟你是一样的,只是没你那么偏执。我最好的朋友这样评价我:“你太善良、太干净,总是对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并不求回报。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微小的美。你不争名夺利,不追逐时尚,不爱好奢侈品。你喜欢走别人走不了的路,做别人不能做的事,说别人不敢说的话。这一切都让你看起来那么与众不同,让你成为众人的焦点,让无数人喜欢你、追逐你。但你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这样活着的你,不累吗?或许跟你得到的赞美相比,疲惫不算什么,但是心呢?心,会不会一直孤独着?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从来都不是那种日日扬善、被善良纯洁的心性控制到情趣瘫痪的人。我爱真实又性感的男人,爱刺激又鲜活的身体,爱潮湿又邪恶的器官,爱那种充满十足淫荡味儿的爱情。可在外人眼里,我却是纯洁的圣女。笑话!上哪儿去找纯洁的圣女?!那你呢?詹斌,我是说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无论再怎么热闹,心里也一直空荡荡的,因为只被追逐而不被理解。我直直地盯着他,从他的脸上寻找着答案。

我帮助很多人,对他们好,不求回报,但我的潜意识里希望他们也能够像我这样做,用宽容、积极、理解的态度对待、帮助别人。我希望他们知道,这世界上,任何行为都是可以被理解的。他说。

那么他们理解了吗?显然没有。而且这不算不求回报,你这样做也是需要回报的,只是这种回报是精神层面的,非物质所能及。你想要的是认同感,你需要身边的人理解你的想法、行为,你希望同化他们,让在他们眼里看起来离经叛道的行为变得合理化。你知道怎么做才是真正的不求回报吗?就说现在,我来找你,我想认识你,认识之后,我清楚自己会不顾一切爱你,不过仅此而已。我当然知道你是极有异性缘的人,我也知道有无数艳丽女郎围绕在你身边。但那又怎么样?就算你跟她们上床、你左拥右抱,那又怎么样?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不在乎,因为我从来都没打算占有你,也不愿意成为她们其中之一。我只想认识你,认识之后可以远远地看着。你若愿意,我将永远爱你,你若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我唯一关心的是,你过得好不好,身在其中的你,是否幸福。只要你是幸福的,就可以了。你所做的一切,我都能理解,也能接受。你在我心里那样珍贵,若想一生都留在你身边,唯一的方式就是跟你成为真正的朋友,而不是别的什么关系。而我,我可以很自信地说,我之于你,是特别的存在。我是你的出口和同类,是一个跟你很像、能够听得懂你说话的人。而你需要一个出口,让自己的行为被深深了解,让自己的心笃定,让自己不那么孤单。

你……你简直就是一个……女版的我。他是一个永远懂得压制自己情绪、把激动的话说得平静的男人。默契,是我们无声的交谈。不说永远,不谈未来。且只看当下,不言语,同悲喜。

昨天你还说,感觉不一定是对的。我告诉你,我无法解释它,但日后你会懂。我想现在你也许可以慢慢了解了,我们很像,从我看到你照片的第一眼就认定,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但我们又不完全一样。我比你柔和、平静、随心所欲。我绝不强加给自己那么多仪式感,也不愿制定出一些标准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只要我想做的、我认为对的,标准可以随时改。这样才能活得更真实。我和你,表面上是在不遗余力地爱着别人、为他人着想,事实上,跟任何人相比,我们最爱的是自己。你说我们相同,那是因为我们都太爱自己了。太爱自己的人,最自私。哪来的无私和宽容?在我们心里,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因此才会做很多事情,来满足自己的心理需要。但我和你,又不一样。你选择走进人群、用博爱的方式付出、用冷漠的方式接纳,爱到让被爱的人觉得不幸也在所不惜。而我,却选择了脱离。我摒弃我不认同的、远离我不喜欢的,对待任何事情或人保持沉默又恰到好处的距离,任谁都无法走近我、伤害我,亦不会被我所伤。但无论哪种方式,本质上,我们都一样。在心里,我们最爱自己。所以,我和你,殊途同归。可你在我心里那样珍贵,是因为你我之间,无须多言,便认清了异,发现了同。我悲哀地望着他,也望见了自己的命运——或许因为只有我最懂得他,所以我没能逃脱。

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我们不得不相信世间事的微妙。有些人相守一生,也无法融入彼此,至死不过伶仃一场。有些人只消一眼,便能够心意契合,懂得这遇见便是自己苦苦觅寻的前世今生。

我有一个朋友是南非籍华人,他的私人收藏博物馆里,有人皮唐卡,你见过人皮唐卡吗?他问我。

没见过,在西藏那么久也没有见到过。哪里能看到,武汉吗?我对他所说的人皮唐卡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马路对面,我们过一条马路就能看到。那个博物馆就在这条街上。去不去?

当然!我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

走!我带你去。

原本以为被北京快节奏的生活累了心、倦了神,来到武汉可以安静地坐一会儿,伴着咖啡的醇香,听歌休息打发一日时光,或彼此说说心里那些隐秘不可知的悄悄话,也是极美的。却不想,这一日,我们不断从一个场景奔赴到下一个场景,这其间的速度,甚至连一杯咖啡的时间,都未能容纳。我的眼中,快速掠过一些地方,时光在我来不及记忆的时候,一闪而过。

我真想,就那样无悲亦无喜地坐在他身边,让所有言语、勇气都作废,只剩盲目与信赖。哪怕,不能牵他的手,甚至没能对他说一句我爱你。但他定然知晓,有这样一个女子,爱他如此,想将他好好收藏、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又不愿惊他扰他,明知无法焐热天空,却仍愿意以身代薪。我竟爱他,爱成这样。

我不担心他生病的时候,没人守在他身边。但我担心他难过的时候,没人懂得安慰他;消极的时候,没人懂得开导他;烦忧的时候,没人懂得逗笑他;无助的时候,没人懂得鼓励他。他始终都不善于表达自己对温暖的需要,却制造了一出又一出华丽的剧,不断汲取其中的温度。他的全部,很少有人是换位思考过后再来看待的。于是,大部分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他的一切,而不曾懂他。他对情感的需索比普通人浓重得多,可心里却有大段空白长久无法被填充。于是他明白了,任谁都无法将那些恒暖明亮的情意攥在手里,只能观瞻,且空置云间。

那扇用非洲的鸡翅木雕制而成、厚12厘米、重1.2吨的木门背后,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博物馆,分上下两层,展出了中国、法国、英国、美国、印尼、泰国、南非、澳大利亚、格鲁吉亚、毛里求斯等多国艺术家的水彩画、油画、版画、炭笔素描、蜡笔素描、国画、雕塑等艺术品,以及20多幅银及铜材质的浮雕唐卡、布质的清代唐卡、珍珠唐卡和两张人皮唐卡。

过去,我曾听闻过人皮唐卡的制作过程,但却未曾见过这样的唐卡。制作人皮唐卡时,需要提前在活人的皮肤上绘制好唐卡图案,并将活着的人固定在一个直立放置的木桩上。而后在人的头盖骨上钻一个小孔,用刀把孔四周的皮肤和骨肉分开大约两厘米的裂缝,接着将水银自裂缝处一点点灌入体内。由于水银非常重,很快便可以从缝隙处向下流遍全身,使得皮肤和骨肉完全分离。最后由专门修习这一技艺的工匠熟练地将人皮取下,并保持着唐卡的完整性。

我与他,跟着馆内讲解员走向人皮唐卡的展厅。那可真是两张让人震撼的唐卡!一张绘制于十六岁的少女身上,而另一张则是从一位七八十岁的圆寂高僧身体上揭下来的。我举起放大镜,凑上前去细细端详。因时代过于久远,两张人皮已经萎缩、褶皱成黑色,唐卡本身的颜色也随着皮肤的黯淡而变得不那么鲜艳,但却无丝毫掉色、裂缝(唐卡若出现裂缝、掉色的情况,根源是因为画师的配色未配好)的现象。抛开其历史和收藏价值不说,仅从画面本身的度量、线条、金线、气势等绘画风格上看,无疑都是有着超高技艺的臻品。尤其是圆寂高僧的人皮唐卡,无论是主尊还是四周的小佛,一切细节皆完美无瑕。每一尊佛像,头部的度量都很对称,脸部不宽不长,五官匀称,左右大小一致,线条与肉色的连接自然、完美。而那肉色,就算人皮已呈暗黑之色也仍旧可以判断得出,它曾经的色彩定是恰到好处的——既不过重也不花脸。所有佛像的四肢、手足尺度都很适中,画风灵活,不死板、笨拙。肉身的线条极细,勾得像毛发一样,且粗细均匀、流畅。衣纹大多被勾成“(”状,这样中间粗两头细的线条让衣服显得更具重叠感。衣服和主尊佛周围用金线勾勒的光圈、植物等一切图案,都小而复杂,但清晰明了。植物的叶子看上去是向下卷的,极富生命力。线条从叶柄勾向叶尖,到叶尖处又反向勾出一个小尖。最难得的是,在皮肤上作画,也可以将每尊佛像的开眼(唐卡中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最难的一项)画得这般登峰造极——左右眼球大小、位置非常一致——刚好在眼睛的正中间,成功地将不同佛像的神态塑造得栩栩如生,有些看似微笑又似有话要说,有些则神态狰狞可怕。

在两张人皮唐卡旁边、展厅正中央的位置,悬挂着一只巨大的、正反两面由藏银雕铸的坛城,下面的藏式桌子上放着两只镶嵌着珊瑚、玛瑙、绿松石的金刚杵。我轻轻拽一拽他的衣袖说,你看,这就是坛城,这个是金刚杵,刚才我给你讲过的。他站在我旁边,比我还要认真、投入地观察每一件展出品,虽然他已经来这里看过很多次了,但却仍像我这个初到的人一样,充满好奇、惊叹与欢喜。他触摸、品评、问询,带着孩童一样的脸和眼,那么纯真,那么可贵,那么美。但我知道,美,从来都是无法收留的。我那样花心,爱上了每一个他。而拼尽全力爱一个人,已不是美之一字所能涵盖的了。虽然他不是完美的人,但却独具磁性。令人能够把他人的优点无限放大、连同缺点都一起接受的,只有爱。

若非他的电话响起,我们或许还可以在那间无人的博物馆里多待一些时候。我喜欢与他走在一起讨论有关艺术的话题。我们说凯鲁亚克、垮掉的一代,谈到上世纪60年代,他说那是他最爱的时代。我将手插进口袋里,攥紧那只他送我的1962年款的WELLY模型车U盘,原来,我把他的喜欢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那辆车一直向前驶去,我不愿意下车。不管它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的车站,就在他身旁,就在他身旁。是我,在他身旁。过去那些年,我做了很多蠢事,祸害了不少人,也被一些人祸害得体无完肤。但我还是要坚持等那个强悍的、可以收拾我的人出现。他可以毁灭我的原则、掐死我的尊严、窒息我的自私、撕裂我的灵魂,要多疼就有多疼,要多美就有多美。

美好的时光总是又快乐又短暂,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会懂。我看看表,终究到了他所说的螃蟹晚宴聚餐时刻。落着雨的黄昏褪去,沉重厚实又充满了安全感的夜色袭来。黑暗,最能让人心安理得,因为它包裹了太多秘密,掩盖了太多细节。我混迹其中,带着任谁都无法看清的、神情复杂的双眼。

他开车载着我,回到那间大宅子里。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为要好的朋友们都配了钥匙,以便他们可以自由出入,这就是到武汉的第一天晚上,他称自己的家是俱乐部的原因。他将他的朋友们一一介绍给我认识:陈敏、黄鑫、王川、周微、刘静……我有些局促地跟每个人打着招呼,却不知晓“你好”之后的下一句话该说什么。我不是喜闹之人,更不喜欢锦上添花的热闹,因为那些面目狰狞的笑脸太容易被看穿,只一眼,便能捕捉到那根植于心的虚空与孱弱。幸福、美丽、繁华、璀璨,没有一样是恒久的。即便是用以描述美好生命的文字和语言,也不过是纵身在或浓或淡的光阴里,渺茫又微小的点滴片段。于是,我总是喜欢躲在角落里,安静地注视着身边的人,与谁都不争。我曾说过,不是只有闹在其中才有参与和存在感,用心地注视和感受,是另一种参与的方式。秘密地活着,是最温暖的活法。过去很多年,我都习惯只取方寸之地,在空旷的世界里游弋,坐拥真实。我知道自己太过清冷的心性时常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却仍旧固执地栖落在灵魂的细小角落。只有在遇到对的人之后,我才会甘愿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