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不明白,他一生只能爱一次。
01 二缺一
意外在深夜收到邵曦晨的电话,听筒里还有胡珀宽慰的声音。
月光幽幽地落在地上,照亮老旧的房间。赵珍珠甩甩头,甩去睡意,振作的精神会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有诚意一点,“晚上好。”事实上,她还是有些迷糊,一不小心就偏头撞上石灰墙,蹭了一头的白石灰。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白发白睡裙的模样,心惊胆颤,自己老掉时,是不是就是这样一副渴望却寂寞的模样?
“喂,你听到没有?”邵曦晨刚刚说了什么,她却发呆没听清楚,邵曦晨等了很久没听到答案,便很不耐烦,“再不回答我挂了?”
“对不起,你说什么?”她的声音谦虚得简直是匍匐在地上。
“我说……”邵曦晨这次说得不太认真,一边走动,一边放水,水流声盖过她迷蒙的声音,可是赵珍珠却不敢让她再重复,只能像上学时听英语那样拣出几个重要单字,勉强搞清楚邵曦晨的意思。
刚刚,邵曦晨才和邱珊珊结束视频通话,她打算邀请三个伴娘,一个是李多乐的表妹,一个是邵曦晨,一个是许愿。可是许愿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这时候,胡珀凑到镜头前说赵珍珠不很好吗?没人看得出差别。
大学的时候,她们三个真的像意大利面遇见番茄酱,牛奶遇见巧克力,红酒遇见牛排那般幸福美满。
可惜现在二缺一。邱珊珊很想利用这场婚礼把三个人重新聚集在一起,把误会解释清楚,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许愿的下落。找不到许愿,她决定采取胡珀的建议,邀请赵珍珠当伴娘。
“我当然愿意!”赵珍珠一下子清醒过来,而且很可能一整晚都难以入睡。
“烦死了,我一点都不愿意。明天下午两点在珊珊家里会个面。”
“谢谢。”
“谢你个头,我真希望你有点自知之明主动拒绝。”
赵珍珠仍然在笑,再次重复一遍:“谢谢,谢谢你没有忽视我。”
你知道的,你越是在乎一个人,越希望他有反应,无论是极致的宠爱还是极致的痛恨都好,只要不是当你不存在。
邵曦晨没想到赵珍珠脸皮这样厚,自己都直说了还赶不走她,本来还想再讽刺几句,却觉得她最后一句话很可怜,好像她只剩下她们这些不算朋友的朋友。
“好啦,装什么可怜,记得准时到。”
李多乐简直是世界上最称职的准新郎,婚礼的大小会议他全部到场,并且制定严格的会议标准,生病的人不得参加,参会者不得抽烟喝酒。就连邱爸爸烟瘾犯了打算在自家客厅抽根烟,李多乐都以以下犯上给捻熄了,说是邱珊珊身体要紧,他们马上就要度蜜月了,万一怀个蜜月宝宝,这支烟可能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赵珍珠看着李多乐这副过度紧张的样子,觉得好笑又羡慕。
邱珊珊看满屋的人哄堂大笑,尴尬地猛捶李多乐的胸膛,“不要这么丢脸行不行,滚一边去。”
李多乐赖皮地环抱住她,磨蹭着小猪一样柔软的面颊,“老婆大人,怎么处罚我都好,就是不要让我离开你身边啊。”
现场的人都表示相当想揍李多乐。
屋子里的有些人,赵珍珠是认识的,有些还一起在学生会共事过,但是以目前的身份,只能尽量隐藏自己熟悉的眼神。
周青盟在人前与她表现得并不亲热,他独自站在墙角,像喜阴的植物,眼睛里露出嫉妒的光芒。
因为他已经退学了,好多同学好久没见过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青色的干净下巴有剃须水的清香,颀长的身躯着黑色西装如同黑色的天鹅,手腕上佩带一块经典造型的瑞士表,他离群索居,低头沉思的样子,令不少女生芳心暗许。
有女生靠过去主动问:“我听说你和许愿分手了?现在还单身吗?”
屋子里只有三个伴郎,和一大堆女生,周青盟又是伴郎中最出色的,这里间接成了他的相亲会。
如果她是许愿,可以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就算她不走过去,火爆的邵曦晨也早已经替她骂跑了有非分之想的情敌。可惜她是赵珍珠,什么都不是的赵珍珠,连邵曦晨都跑来幸灾乐祸:“你看,周青盟他根本不在意你,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我知道,所以我很珍惜和他在一起的一分一秒。”她带笑凝望,每一次眨眼,都是一张鲜艳的回忆,贮存在脑海里,等到垂垂老去时,小心翻阅每一张的故事,是年轻时抵死缠绵,抵死相爱,抵死伤害。
“不可理喻!”邵曦晨见自己无法激怒她,反而被她激怒,甩手离开。胡珀在她走后,走过来道歉。
一群女孩子吵吵闹闹地讨论完,终于决定出最后的分工。和大多数新娘全盘揽下不同,李多乐只准邱珊珊负责婚宴菜单,其余的全部由他布置。
邱珊珊很担心他有没有足够的时间,不要到时候纰漏百出,毁了她这一生最重要的时刻。
李多乐嘻嘻哈哈地揽着周青盟,嬉皮笑脸地说:“周老板,你肯定会准我假的是吧?如果以后你结婚,就算是开发最关键的时刻,我也会放你走的。”
周青盟点点头,但眼底一片灰暗,他不经意地看看赵珍珠,暗忖自己恐怕没有机会请婚假。
而这个情,李多乐没有机会还。
分工布置下来,赵珍珠看到自己的工作是和邵曦晨一起帮邱珊珊挑选婚纱和伴娘礼服。
02 穿白纱的新娘
为了有一个最完美的婚礼,李多乐把三个人送到香港去定制婚纱。这期间,三人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仿佛女孩子穿着婚纱站到镜子前,一定会哭泣。女裁缝对此司空见惯,不动声色地把婚纱修改得更加合身。
“珊珊,你真的是美呆了。”
肩头是白色的透明蕾丝,蝶翼一样柔美的肋骨若隐若现,贴身的裙形勾勒出她仙女般娇小的身材,缀着紫色小水晶的大圆形裙摆像花朵一样在地上盛开,邱珊珊亭亭玉立,宛在水中央。
伴娘服是裸肩的淡紫色长裙,邵曦晨穿着像明艳的波斯菊花田,而气质偏冷的赵珍珠穿着像一朵幽兰。
邱珊珊看了看价格,觉得为难。她不像李多乐是富裕人家的小孩,她家只算是小康,虽然李多乐对她十分大方,但她喜欢把奢侈品算成千上万个巧克力蛋糕,顿时觉得不值得。
她拿不定主意,拍下试穿的照片和标价牌,一起传给他,不多时便有回音,“为了这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你必须买啊!你老公十件一百件都买得起啊!”
邱珊珊撅着小嘴,十分不乐意地刷卡签单。
邵曦晨看到她签的是她的名字,多嘴问:“珊珊,你的信用卡额度有这么高吗?”
“不是啊,这是多乐给我的附属卡,我刷的是他的额度。”
“他对你真好。”邵曦晨对着镜子摆了几个妩媚的表情,觉得自己绝对比邱珊珊漂亮十倍,而且从小就树立了坚定的理想,可是她有开公司的李多乐,自己只有开出租车的胡珀,勤劳的女人最讨厌走运的灰姑娘。
“好啦,胡珀不是对你很好吗?”邱珊珊和赵珍珠一左一右把邵曦晨挽住,不再让她胡思乱想。
在香港的酒店,也是李多乐事先订好的。他看到邱珊珊在网上四处比较哪家民宿更便宜,气得直接把她的电脑给关了,直接预定了海景套房。
邵曦晨喜欢宽敞的起居室,柔软的缎被,听着涛声入睡。她可以一整天待在房间里,穿着比基尼,端着一杯鸡尾酒,看窗外。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应该一时心软,我骨子里还是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住的房子很小,只能挖空心思利用空间,爸爸在客厅里咳嗽,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得见。可是胡珀确实是个很好的男人,房贷的压力很重,他每天醒来就去载客,回家就累得睡觉,我还总是买很贵的东西回来,寄一笔一笔的账单给他,他从无怨言……但我有些时候真的想无耻一点提出分手……”
邵曦晨醉得一塌糊涂,赵珍珠收走她的酒杯,为她盖上被子。
婚礼定在三月初三,恰好是珊珊的谐音。
关于婚礼的布置,李多乐一直守口如瓶。邱珊珊很担心男女的思想不同,万一到时候李多乐搞出个哥斯拉大战奥特曼就糟了。
事实证明她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大堂到处都是绽开的百合,却没有花朵的清香,只有浓浓的奶油气息。邱珊珊踩上舞台的瞬间,突然紧张地摔个狗啃泥,大家都善意地笑了,互相挤眉弄眼。她趴在地上,不好意思起来,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可是,她灵敏的鼻子使劲嗅了嗅,好浓的巧克力香。
“见鬼,珊珊。矜持点!”三个伴娘急忙把她扶起来,阻止新娘在第一次出丑后还像老鼠一样舔地板。
邱珊珊的舌头就伸在外面,急于要舔一舔。主持人递给她一个麦克风,总算塞住她的嘴。
她的脸上忽然绽放着奇异的光彩,发现麦克风是巧克力做的!
她蹲下来,就像贵妇摸鳄鱼皮的皮包一样,轻轻地摸着地板。那股甜食特有的电流贯穿了全身。
眼泪溃堤,她哇哇大哭,找到李多乐像八爪章鱼一样抱死,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到他名贵的西服上。
她终于知道这个男人是有多爱自己,他找到了巧克力工匠,搭建出一个可以吃的婚礼现场。
婚礼的仪式持续了半个小时,但新娘没有说一句话,从头到尾都是哭完的。
敬酒时分,新娘和新郎一起落跑,只剩下伴娘伴郎团帮忙挡酒。
每个人都在热烈祝贺,周青盟被三姑六婆灌了许多。赵珍珠见他实在不胜酒力,便把他扶到后台休息。
他躺在椅子上,松开领结,解开衬衫的扣子,连胸膛的皮肤都是鲜红的。
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婚礼的气息。桌子上有散落的红包和新娘的捧花,镜子上贴着大红喜字,架子上挂着新娘该换的敬酒服和送客服。
周青盟穿得像个新郎,赵珍珠穿得像个新娘。
她蹲在他脚边,握着他的手,幻想,如果这是他们的婚礼该有多好。
她仿佛听见牧师神圣地问她:“赵珍珠小姐,你是否愿意嫁予周青盟先生为妻,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世界?”
她的回答永远是:“我愿意。”
她吻了吻他的手,抬头时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目光里夹杂着迷茫和痛苦。她擦干眼泪说对不起,以为他会大发雷霆。谁知道他却伸出手,说:“许愿,来我怀里。”
他可能喝多了,把她看成了许愿。
她不想推辞他的温柔,坐进他怀里,聆听他的心跳。如果这就是世界末日的最后一秒,她死而无憾。
“许愿,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我现在的样子,究竟是让你后悔,还是让你鄙夷?你知道吗?我现在也成了一个黑心老板,公司越做越大,现在已经有一百个员工,可是我加班不肯给加班费,病假和事假都要扣工资……我以前不是这样想的,我想大家一起打造一个梦幻团队,只要有贡献就有股份,可现在我抠门极了,因为我想把钱省下来去生更多的钱,我想足够富裕,把你抢回来。
我一直幻想着,你穿着白纱,我穿着燕尾服,我和你结婚。你看你多美,美得我快哭了……
许愿,我爱你。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能不能让我再见你一面,哪怕一面,让我当面告别,让我问个清楚,让我切断想念。”
他放肆地哭得像个孩子。
赵珍珠丝毫没有察觉李多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在周青盟的身上翻来找去,从内里的口袋里找出一板紫色的药丸,挤出两颗塞进他的嘴里。
她疑惑:“你给他吃了什么?”
李多乐对这种情况仿佛已经司空见惯,处理起来训练有素,解释道:“抗抑郁药,他有严重的忧郁症。如果不吃的话,他会一直哭下去,或者一直和空气对话,这种现象越来越严重。”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的?我怎么不知道。”
“自从你姐姐离开后。”李多乐拍着周青盟的背,看他渐渐缓和下来,不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感叹,“你根本不知道,他一生只能爱一个人。医生建议心病需要心药,可是我们找不到许愿,他一直走不出心里的迷宫。”
“其实……我知道姐姐在哪。”
03 欢迎回来
说完这句话,赵珍珠就跑出去,碰倒了桌上的花瓶,那一声脆响就像她心脏某处裂开的声音。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难道许愿还要再次出现吗?
她撞到一个坚硬的脊梁,是一个男人绷紧的背。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心动,逼迫自己往远处观望。
“胡珀?”她发现他的脸色极其难看,手中的杯子快要被徒手捏碎。她拿走他的杯子,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楚家和李家算有交情,此次婚礼,楚峥嵘陪着母亲出席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典雅的母亲身边,楚峥嵘收敛了不少,静如处子,没有去招惹狂蜂浪蝶。他看见邵曦晨,眼睛里流露出渴望,却并没有冒昧地去打扰她,只是在周围的朋友戏弄漂亮的伴娘时,拦走所有的酒,一饮而尽。
“你是邵曦晨对吗?你穿紫色很漂亮。”戴着珍珠项链的中年妇女显得雍容华贵,亲切地执起邵曦晨的手,温婉地微笑,道,“峥嵘和我提起过你,说你是个很有趣的女孩。”
邵曦晨看着还在痛苦干杯的楚峥嵘,略有惊讶,没想到他居然会向母亲报告她的存在,是不是代表他当初是用了一点真心,不过掩盖在华而不实的外表下。
楚太太还问了问邵家的情况,邵曦晨没打算和楚峥嵘继续发展,干脆如实以告。没想到楚太太丝毫不介意单亲贫困家庭,表达出豁达之意,并且赞赏她的孝顺。
胡珀朝门口走去,他无法继续待在这里多一分一秒。他已经发觉,她的眼睛在发光。
邵曦晨对一个人的兴趣就像灯泡的瓦数,瓦数越高代表兴趣越浓。当他把填着她的名字的房屋合同送给她,那次她的眼睛明亮得像舞台的聚光灯。而这一次,像太阳。
“胡珀。”赵珍珠陪着他走出去,在路上告诉他,她已决定让许愿再一次出现。
胡珀暂且把自己的伤心失望放在一边,像从不认识赵珍珠那样看着她,失声喊道:“你疯了吗?”
“我一直不知道周青盟患了忧郁症。他时常一个人对着空气,当作是许愿作对话。也许满足他的心愿,再见一次许愿,会对他的病情有帮助。”她十指交叉,拼命地挤压掌心,微微踮脚,显露一丝期待,“你能不能帮我让许愿重新回归?”
难办的是她的纹身。即使吃尽苦头把它洗掉,也还是看得出痕迹。
“我认识一个特效化妆师,他专门给恐怖电影里的灵异角色化妆,我想掩盖一块皮肤对他不是大问题。但是……”他探手摸她的额头,保持着冷静的冰冷温度,再次确认,“你不会后悔吗?你已经掩盖得很辛苦,如果被发现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确定!”
她松口气,闭着眼睛,沐浴在阳光下,负罪感一点一点地蒸发,离开了身体。她轻得像要飞起来。
隔天下午,胡珀帮她约了特效化妆师,那是个很哥特的男人,披肩长发,皮肤苍白,眉尾处有眉环,胳膊上有大面积烧伤的伤口暴露在外(后来才知道这是他自己画的)。他看了看她耳后的纹身,不屑地笑了声,然后摸出随身携带的小酒瓶,灌了几口伏特加,说起了平日在电影剧组的生活,帮一些工作人员画要死了的病容,让他们可以请假出去透个气。
侃了大概三四个小时,他站起来打开自己长得像棺材的化妆箱,只用了五分钟就还她的耳后白净无瑕。
他还意犹未尽地问她用不用画个什么飞机爆炸的伤口,显示出她为了回来见一面,飞机失事,风雨无阻。
“不用这么夸张。”她满意地摸摸耳朵,化妆的颜料一点都不黏手指,必须用特殊的化妆水才能卸去。
“我最擅长的是丧尸造型,有空可以找我合作。”他给了一张血淋淋的名片,做出行尸走肉麻木不仁的表情,并这么僵硬地走出去,走到门口突然又扑回来,掐住她的脖子脸上的表情像很饥饿,然后大笑着放手,这才真的离开。
他走后,胡珀多看了她几眼,也觉得天衣无缝。
“你打算什么时候见他?”
“我告诉他我会乘后天的飞机回来,他说他会在湖边等我。待会,你陪我去买几件好衣服,我是许愿,那个变成拜金女的许愿。”
“没问题。但是,湖边?”
“嗯。医生推荐他应该静养,所以他租了一间湖边的木屋,周末有时候会去那里钓鱼,我也是才知道。”
“欢迎回来,许愿。”
胡珀发现纹身一被盖住,她的眼神已经不同,便握手言欢。
某种程度,赵珍珠的确是个不错的演员。许愿和赵珍珠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差别。许愿是富家千金,眼底有绝世独立的骄傲;赵珍珠是巷子里的贫家少女,眼底有不服输的倔强。前者柔韧,有所顾忌,后者刚强,奋不顾身。她两种角色都拿捏得很好,至今没有受人怀疑。
04 求你别这样
一个人钓鱼的时候应该是全神贯注,气定神闲。
可是,周青盟明显不擅长钓鱼,好多次,他才把鱼钩跑进去,又把线卷上来,又抛又捡,如此反复。他以为自己每一次抛钩已经等了足够久,可其实还不足一分钟。
他穿着一件烟灰色的毛衣,就像不好的天气的沉沉雾霭,领口露出衬衫的翻领。衬衫下摆没有扎起来,是邋遢的中年人才有的习惯。
身后是一片树林,来人必须拨开树叶才能找到他。那种树叶沙沙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些类似兔子或老鼠钻进草丛的声响,他就被骗过几次,身体绷紧了,然后又失望地松掉,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几乎被逼到极限。
身后又有响动。
许愿来时,空气里有一种特殊的化学反应,就像小小的气泡依次爆破。他明白,这次是真的来了。
那么多次急于回头,这次他却不敢回头,沉着地抛钩钓鱼,连持竿的动作都不由自主拿捏得帅气几分。
直到钓上一条鱼,他才转头看她,很想平常地说一句:“晚上有鱼吃了,你可以尝尝我的手艺。”可是面对她却像得了失语症,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他提着活蹦乱跳的鱼,鱼跳起来很高,尾巴清脆地扇了他一耳光,就像分手时她挥的那一巴掌,至今仍疼。
“你还好吗?”许愿走前一步,替他拎着鱼。大红色的风衣,鲜艳如火。
一个简单的举动,搭起了一座桥。
“邱珊珊结婚了,邵曦晨和胡珀在一起了,晓泉和肉圆子成了好朋友……”他放松下来,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冷不丁插进一句,“你在等许渊出狱吗?”
许愿顺着他的话点头。
他负气地抢过鱼,走在前面。平屋里有常用的生活用品,柜台上堆着各式各样的罐头,还有一个简单的煤气灶。他不常来,屋子里有一股朽木的气息。
许愿坐在沙发上,塞着耳塞听歌,装作漫不经心。
周青盟在厨房里忙碌,屋顶太矮,他高得好像会顶破天花板一样,有些低矮的地方,他的头发直接勾走一大块蜘蛛网。灰尘扬起来,他咳嗽几声,见她没管,就专心地烹鱼。
找到一件事情做,才能把时间捱过。
他用刀很熟练,刮鱼鳞很利落。可是他中间暂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摸着锋利的刀锋,用力地压向拇指,流出深红色的血液,“啊。”他低吼一声,引她走过来。
“你家有药箱吗?”她看到伤口,不疾不徐地问。
他摇头,暗暗地挤压拇指,流出更多的血。她看了看挂钟,只是说:“那……不如,我们就出去吃吧。晚上,我还有其它事,需要早点走。”
“只是小伤。”他含住拇指,鱼腥气令他作呕。他坚持继续做饭,屋子里渐渐有了鱼肉的香气。
许愿看了几次自己的拇指,完好无损,可她就觉得钻心的疼。
周青盟已经把饭菜摆上桌,开了一个鹰嘴豆罐头和番茄意面罐头,另外,鱼是清蒸的,保持着原滋原味的鲜美。
湖边的夜晚格外寂静,没有车流不息的声音,也没有扰人的鬼哭狼嚎,连一只蟋蟀的情歌也听得清清楚楚。
许愿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和周青盟好好谈谈,刚刚一直避而不谈,现在时间却所剩不多,她抓紧时间问:“我听珍珠说,你在吃药?”
“只是开公司压力大,睡眠不好。”他轻描淡写,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
她提起包包往外走,“如果只是普通的病,需要我回来吗?”
“坐下来!”他捏住她的手腕,不由施加了几分力度,她的脸上终于有了除疏离以外的表情。
许愿扒拉着碗里的饭,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总觉得吞进去时都有种眼泪的酸意。“咔。”她指着自己的喉咙,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被鱼刺卡住了?”他想在房间里找出一瓶醋,可是翻箱倒柜都没有找到。他气得随手找随手砸,碗柜里的盘子都碎在地上。
“对不起,我出去买。”
他看着许愿难受的样子,自责万分,拿起车钥匙,抬腿出门。
“不……用……”许愿拉住他,她坐回桌子边,艰难地往嘴里塞饭,希望饭团能推着鱼刺滚下去。这样吃了两碗,似乎见效了,鱼刺在食道里刮了一道伤痕,终于堕进深渊里。
她的声音变得极其沙哑难听。
“我该走了,希望你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她走到屋外,觉得脚下的泥土软得像棉花。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一场细雨,青草上的水珠湿了裤腿,她觉得脚沉得抬不起来。才走了不到一百米,她就扶着树昏了过去。
周青盟从夜色中走出来,清冷的面容像积满怨气的幽灵。
他轻巧地把许愿扛在肩上,回到屋子里,细心地给不牢靠的木门上了三道锁。
今夜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今夜谁也别想走。
他把许愿放在沙发上,开始解她的衣服。
“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爱你。”他吻着她的耳垂,呼出的热气唤起许愿模糊的意识。她看不清眼前的轮廓,可是感受得到他想要做什么。她无力地试图推开他,却被他抓住手,举过头,换来海啸一般肆虐的吻。
“别这样,周青盟,求你别这样。”她蜷缩成小小的田螺,感到羞愤交加。
可他早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权,只凭本能诱导,探索她的身体。这是他早就渴望的事。
事后,沙发上没有痕迹。
他发怒地要了她第二次,一直贴着她追问:“是不是许渊?是不是许渊?是不是许渊?”
晨光熹微,恶魔般的夜晚终于过去。
周青盟的脚边丢落着一地的烟头。仅是一夜,他的头发里就已经长出几缕白发。他的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凝成青紫色。整个人了无生气,就像一截木头。
许愿想爬起来,可是药效还没有退,她跌落在地上,一路爬着到门口,却挣不开三道门锁。“周青盟,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珍珠会报警的,你不希望下半辈子在监狱度过吧?”
他颤抖着又点起一支烟,反问:“你会等我出狱吗?你会从此把我挂在心上吗?恨也好,爱也好。”
他竟渴望被她憎恨。也许,有时收到她的诅咒,好过被她丢在茫茫人海里,从此不相问。
许愿费尽力气喊出来:“你真的病了!”
“是!我病了!”他把她从地上拖起来,扔进沙发里,她撞到墙,再度陷入昏迷。
“对不起。”他抱起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失声痛哭。
05 这就是一别经年
小木屋就像一个世外桃源,隐藏在湖水边。
三天三夜,没有其他人经过。
挂钟的时间走一走就停了,许愿只能凭借窗外的颜色变化来判断时间。青色是清晨,暖黄色是正午,橙色是傍晚,深蓝色是夜晚,黑色是深夜。她无聊得在心里假装和窗外常来的灰鸟进行脑电波对话。
周青盟很小心地控制药的分量,不会导致她昏迷,却也不会让她有力气挣脱逃跑,她只能像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布娃娃一样,让他帮忙洗脸,穿衣服和喂饭。
如果没有人打扰,他会不会就这样禁锢她一辈子?
她更担心的是颜料只能支撑一个星期,之后就会像油漆一样剥落,露出海星纹身。那个时候,周青盟会不会受刺激变得更加的病态。
好在胡珀在和她失去三日的联系后,终于察觉不妙,只是不知道是哪个湖边,这些天一直在搜寻。
湖光静美,只是气氛诡异,凉风从脖子钻下去,凉得人心惊胆战。
“有人在吗?”胡珀敲着木门,缝隙的碎屑不断掉下来。
屋子里没有反应,他想绕到旁边的窗户看看,却发现屋子里拉上了窗帘,里面什么也看不清楚。
沙发上,周青盟捂住许愿的嘴,手指上的茧磨痛了她。
胡珀以为这里只是又一个废弃的小屋子,焦急地准备去走下一处。
许愿听到外面久久的没有下一步行动,知道胡珀没有发现自己,她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力气推开周青盟,这种无能无力的感觉像溺水一样在谋杀她。
她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看机会溜走。她冲破意志力的封锁线,奋力地跺着脚,开始很轻,后来越来越重,尽管听在屋外的胡珀耳里,仍然像是兔子撞了一下栅栏。
“许愿?”他折回来,再次敲了敲门。
许愿受到鼓励,像跳踢踏舞一样连跺了三下。
“我马上救你。”胡珀已经猜出里面情况不妙,立刻开始撞门,每一次撞击,陈年的木屋就像是要垮塌了一样。
周青盟跑过去堵住门口,可是胡珀一下子冲开门,将他直接被撞到墙壁上。他这三天三夜只顾照顾许愿,几乎是不眠不休,这一撞,他直接昏了过去。
许愿几乎是立刻问:“他怎么样?”
胡珀探探他的鼻息,放下心来,“没事,只是昏了过去。你呢?”
她看看狼狈的自己,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动不了……”
“需要报警吗?”胡珀看她有气无力的样子,已经还原出整个故事,却没有追问,只是背着她蹲了下来,让她爬上来。
“不用报警。”
胡珀背着她,走出这个噩梦。
她回头,再看了这个噩梦一眼,有些时候,相见两相厌,有些时候,相思入骨疼,未到尽头,到底是要等下去,或是转身离去?爱下去,或是切断思念?恨下去,或是忘记一切?未到尽头,谁都不知道抵在心头的到底是一粒沙子,还是一颗珍珠?
她竟然担心地板上的周青盟着凉,小声说:“能不能把他搬到沙发上去?”
胡珀无奈地照做后,再把她背起来。
“我暂时不适合回家。”她伏在他的背上,对他充满了信任,“药效还没退。”
“我带你回我妈妈家里,她会照顾你。”
张妈,的确是好久不见了。
许家已经树倒猢狲散,张妈再也不用尊她为小姐。可她仍旧保持着旧日的习惯,端茶递水,眉眼放低,以前只是出于工作,现在多少有一点心疼。
胡珀待了没多久就走了,邵曦晨的爸爸频繁地进医院,他常睡在医院照顾。
张妈抱怨着自己是帮别人养了儿子。
抱怨归抱怨,她已经认可了邵曦晨。因为,实现买房的梦想后,胡珀与邵曦晨顺利交往,早出晚归开车载客赚钱,不再惹是生非,变了不少。
许愿又说了一些邵曦晨的好话,更多是有关她的童年。每个人拥有一种特殊的性格,追根溯源,都能在小时候找到原因。张妈对邵曦晨的部分行为恍然大悟。
许愿在这里待了一个晚上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周青盟的确怕伤到她,药下得很轻。因此,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恨意,只是担心他真的病得很重,却无药可医。
颜料开始剥落,她只用温水加盐,就轻松地擦掉了化妆颜料。昨天,这里已经有崩裂的痕迹,只是周青盟不太清醒,没有注意到。但她若还要接着用赵珍珠的身份出现,如何解释这三天的失踪?
她头疼的是这个问题。
早上,买了豆浆和油条,她回到彩虹巷,看到苏海星等在门口。雾气染着他的浓眉,添上一点湿意,一张脸像浸着水一样柔。
“海星,你怎么在这里?要喝豆浆吗?”她拿一袋早餐给他。
这几天,他因为过度的担心而变得易怒,暴躁地挥开她的手,打落了香喷喷的早餐,“你这几天去哪了?齐阿姨说你没有回家也没有联系家里人,想去报警,你爸爸却说不用,我到处去找你都没找到。”
赵珍珠蹲下身把东西捡起来,“我不是回来了吗?我是大人,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这些话说出去一定会伤害到苏海星,果然他抿紧唇,面色渐渐变成愧疚,“对不起,昨天晚上周青盟来找过你,听说你这几天都不在。我自作主张告诉他,这些天,你都和我在一起。我只是想刺激他一下。”
他本来以为会受到责怪,可是赵珍珠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说:“谢谢你海星。你不知道这帮了我多大的忙。”
许愿失踪,赵珍珠亦不出现,但不会被怀疑。
“你这里……”苏海星眼尖地看到她手腕的乌青,抓起来,卷起她的袖子,看到许多伤痕,“这是怎么回事?”他厉声问,她避而不答。
苏海星暴跳如雷,“是不是他?我去找他算账!难怪他昨天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不是的,海星。”她拦住他,看他依然还以为她是那个纯洁如珍珠的赵珍珠,便觉得万箭穿心,“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不想告诉你。”
苏海星咄咄逼人,是因为心里不断累高的失望,“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有了秘密?”
“你先去上学,晚上回来我会告诉你,我需要时间准备。”她终于投降,也许只为了让他不再对她心存幻想。
人是会变的,变老、变坏、变肮脏。
晚上,赵珍珠平静地叙述了整个故事,从十八岁拦住许南望开始。
“海星。你知道吗?这就是一别经年。”
她微笑的眼角开始有了一丝细纹。
二十岁,已然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