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你的心上种满漂亮的花朵,那样你就不会再轻易悲观。
01 有病的世界
春寒料峭,女孩子们脖子上围着围巾,腿上却又穿着短裙,美丽永远和矛盾相伴。赵珍珠穿梭在人群里,看见一些冻得双腿发抖的女学生,想着为什么没有一个科学家做过统计,是不是每个女孩子都为心爱的男孩子得过一场重感冒?比如说,为了参加他的生日会,在微寒的早春就拿出美丽的裙子,并在众人担忧的目光里一直扇风,喊着很热,显示自己不是为了某一个人才特地打扮的。
她今天穿得很多,就像一只毛毛熊,搭着绿色的长围巾,棕色的低帮皮靴和鹅黄色的五指手套。头发束在一侧,故意露出明显的海星纹身。皮肤上的淤青用遮瑕膏掩盖过,并且罩上了密不透风的衣物。
她不想消失太久,惹人怀疑。
一上班,她先去人事部补假,说自己得了重感冒。人事部的人窃窃私语,摆明不信,原来在她失踪期间,人事部同事没有收到请假条,特意去电询问,她的手机竟然关机。第二天,一名同事便到她家登门拜访,正巧遇到苏太太在向齐芙要人,她的独身儿子苏海星一回到陆城就变得不听话,今天竟然逃学了,从小到大,他的行差踏错一定和赵珍珠有关,这次一定也是。
“不是我说你,赵珍珠,周总这么优秀的一个男人,你实在不该不自量力脚踏两只船。”
风言风语早已传到周青盟的耳里,他更加确信苏海星说的是真的,他和许愿待在木屋的几天,赵珍珠和苏海星在一起。
名义上,赵珍珠还是他的女朋友。但现在,他却提不起力气生气了。
被胡珀撞晕了醒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对许愿干了一件多么难以原谅的事。现在,他时时刻刻都在想那三天发生的事,独处的时候想,开会的时候想,做梦的时候也在想,许愿哀求和无助的样子,令他觉得自己如此可怕,好像已经走火入魔了。
他在茶水间泡咖啡,看到赵珍珠从人事部走出来,脸上带着被众人奚落过的无奈,可是她仍然挺着背,大步朝前走,让人看不出狼狈。
“赵珍珠!跟我到办公室来。”他喊住她,端着咖啡,咽一口,再往嘴里扔了一颗紫色小药丸,嚼得很细,磨成粉,顺着下一口咖啡吞下去。
以前,她看到他这样自然地吃着紫色小药丸,只以为是某种维生素,没有在意。
可现在,她知道他在吃药,而且病情越来越严重。
他还要剥一颗,赵珍珠抓住他的手,明明白白地说:“这些药,不起作用。”
他就势拖着她进了办公室,把窗帘拉下来,这里就成了一座独立的岛屿,没有人敢偷听老板办公室的秘密。
“你姐姐走了吗?”他迫切地问。
“走了。”
“她有没有说什么?”
“你觉得她会说什么?”她冷笑一声,他是在心虚吗?
此刻,周青盟坐在老板椅上,她站着,她以这种角度轻微俯视他,有一种逼供的快感。只是,他一旦生起防备,就算他坐着,他身上的气势也会势如破竹地扭转局势。瞬间,她又变成了被诘问的一方。
“是我在问你!”他拔高音量。
赵珍珠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腕的瘀伤至今没退,隐藏在手套里面,“她说,她觉得你需要去看病。”
她注意到周青盟的脸慢慢地扭曲了,他忽然挥落了办公桌上的所有东西,一些脆弱的水晶,直接掉在地上砸成碎片。
他厉声强调:“我没有病!”
赵珍珠按住他抽搐的手,柔声说:“周青盟,只是吃药是没有用的。我在网上查到了很好的心理医生,预约的人很多,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我不会去!我没病!有病的是这个世界。”他把手抽回来,环抱在胸前,这种自卫的姿态令他倍感孤单。
大楼外路过了一辆警车,那种特有的音乐令空气突然凝固。
周青盟紧张地聆听它的声效,发现它只是远去,并没有停下。
“你在怕?”赵珍珠抓住他的变化,紧追不舍,问:“你怕什么?”
“我……”他看着赵珍珠的脸,无法吐露实情,他很想找一个树洞倾诉和忏悔,可是他不能告诉赵珍珠,他怕这唯一一个极似许愿的人也变得像许愿一样讨厌他。
他摸摸身上的口袋,冷汗涔涔落下,觉得口干舌燥,“我身上的烟没了,我出去买烟。”
三分钟后,赵珍珠接到超市老板的电话。电话里,对方十分为难,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词,既要说清楚事情,又不会得罪常来关照的大主顾,“赵小姐,您的老板刚刚在我们这里买了一包烟,但是没有付钱。我相信,他可能只是忘了,我也相信,当电子警报响起来的时候,他抬腿就跑,可能是因为想起公司里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处理。总而言之,能不能请你什么时候顺路过来结下帐呢?”
这样的事故接二连三出现,范围越来越广,不只是小偷小摸,还有超速罚单,以及在酒吧里蓄意挑衅……最夸张的是,一位大客户在宴会上夸奖他年少有成,他竟然把香槟倒在别人的头上。
一个星期里,赵珍珠去警察局接了周青盟三次,他坐在警局的样子是如此安详,所有的躁动不安都归于平静。
她在网上搜索他的病情,发现了这一段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独特的宣泄方式。遇到挫折时,一般外向的人喜欢找人倾诉、运动或听音乐等;内向的人一般睡觉、写日记、独处反省等。这些宣泄方式对于我们转移注意力,减少压力都有积极的作用,然而很多人由于成长经历与个性的原因,发展了他独特的宣泄方式,比如打架、偷盗、超速等等,这种刺激的宣泄方式可能暂时减少了自己的痛苦,但实际问题却得不到真正解决。”
她把她找到的资料都打印下来,摆在他面前,告诉他,他是真的病了,需要找心理咨询医生。以前,他去医院挂过精神科的号,见到一个冷冰冰的医生,还没来得及说完自己对许愿的幻觉,就被护士提醒后面还有很多人排队,医生给他开了一些具有镇定效果的精神类药品,他只需定期服用。这类医生以医学背景为主,主要通过药物手段来治疗。而心理咨询师以心理学背景为主,主要通过心理咨询来解决问题。以周青盟的情况,更适合寻求心理咨询师的帮助。
这一次,他没有剧烈反抗,反而就像一只受伤的兔子,遇见好心的女童,任她捧在手心。
他抓住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这份脆弱,令她心中一动,像哄着一个小孩,“没关系。我们还有机会改正。”
“可是……”他眼睛里布满迷茫,犯罪的人比承受的人更难忘,“珍珠。我对你姐姐做了一件错事,我以为她会告发我,让我获得应有的惩罚。可是她没有,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离开了。我觉得很内疚,但每个人都只会歌颂我年少有成,仿佛我没有缺点,可我知道自己很差劲,值不起这样的赞叹,那些好听的话听上去就像是毒蛇的信子,舔着我的脸,滴下带着腥味的唾液……我想如果我做点坏事,进到警察局里,被罚一些钱,被关一晚上,就能减轻我的负罪感。可是我又不敢自首,因为我怕彻底失去一切。你说,我是不是假惺惺?是不是道貌岸然?”
她抚摸着他青草般柔韧的头发,轻声说:“周青盟,不用怕。我会陪着你好起来。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姐姐告诉我,她不怪你,真的。”
02 看病
网上热议的医生姓佟。赵珍珠本来想,有自己个人网站的心理咨询医生,医术一定不会太差。何况讨论区有好多帖子都是感恩戴德的,把佟医生吹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一个十重人格的人现身说法,讲述自己三年来在佟医生的帮助下,找到真正的自我。
可是见到真人,却有些失望。
他住在一条巷子深处,凹凸不平的窄青石路露天淌着生活污水,没窗没户的诊所前两三步的地方,搭着一个卖印度神油的地摊,右边挨着“失恋不可怕,失恋了大姨妈还没来才是真的可怕”的人流诊所。这间不修边幅的小屋子怎么也无法和想象中白色明净如希腊洋楼的心理诊所联系起来。
赵珍珠觉得很尴尬,她比周青盟更想逃,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安慰说:“也许大隐隐于世。”
他们鼓起勇气走进大厅,喊了许久无人应,房间里那种劣质熏香的味道更是熏得人头昏脑胀。赵珍珠试探着边叫边走向里间,看到一地的柚子壳,她趁周青盟还没走过来,心虚地用脚踢进桌子底下,让房间里看上去不至于那么脏乱差。
里间传来了猥琐的笑声。
她大力敲了敲门。里面“唉呀”一声,一个穿着皱巴巴的粉红护士衫的女人冲出来,边走边扣扣子,那身衣服在她身上紧得像快要崩破了。
护士没好气地吼:“没看见外面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吗?”
“没有。我想,是不是被风刮走了?”赵珍珠一副温顺的好脾气,言明来意。“我们是来看病的。”
“哦。”护士的眼睛里迸射出精光,那种眼神令人不舒服,好像是垂涎猎物的眼神。她理了理缭乱的头发,往外走,看到周青盟的瞬间,伸手连续解了三颗扣子,露出丰满的胸脯。
“谁这么不长眼坏人好事啊?”里间又蹦出个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胡须不知道多久没剃。他猴急地抱住护士,挥挥手说:“今天不看病。”
护士变得正经起来,打掉他的胖手,把他推到云泥之别的周青盟面前,声含愠意,“佟医生,这位帅哥特地来找你的。”尾音处变得娇滴滴的。
听说这就是佟医生,赵珍珠很想建议他用某种品牌的漂白粉,甚至想建议他把自己也丢进洗衣机里洗一洗,然后熨一熨。
周青盟甚至看他一眼都觉得脏。
佟医生看到他身上的名衣名表,笑得嘴巴深处的金牙都露出来了。他把两人往里间引,赵珍珠眼尖先看到大红色的胸罩,护士得意地挺了挺身,再崩开一颗扣子。佟医生不好意思地把它塞进沙发底下,寒暄着:“坐坐坐……”
赵珍珠如坐针毡,周青盟根本不愿意坐,借口自己喜欢站着,他至今没有发怒离开,看来是真的是愿意治病。佟医生不介意这么不合作的病人居高临下来看病,护士更是仰慕他玉树临风的风姿,满眼桃心。
“我想你们慕名而来,应该知道我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曾经在美国开办十年的心理诊所,回国不过四五年,已经有很多成功案例。人的骨头坏了,可以补,甚至塞进钢铁。人的血坏了,可以输血。但是人的心坏了,就只有找我。我的时间很宝贵,按小时计价,一小时是一百美金。”
“每小时一千美金怎么样?”周青盟流利地用英语问。
“这个?”佟医生看上去很困惑,急得抠头,抠出不少头皮屑。余光向护士求助,护士只在发花痴,幻想周青盟用英语和她调情,一定好性感。
周青盟转身就走,赵珍珠急忙跟上,却又不敢靠得太近,觉得他就是痛骂自己也不为过,这是他第一次相信自己,主动配合求医,她却把他带到一个骗子的老巢来。她真想狠狠地扇自己几巴掌。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你在干什么?”他蓦然回头,看见她正自责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扇得很用力。
她红了眼眶,低头认错:“我觉得自己很白痴,竟然带你来这种地方。”
市井吵吵嚷嚷,不少走动的摊贩挑着小吃大声吆喝“米豆腐咧~”、“豆花咧~”、“煎饼咧~”
“你饿吗?”周青盟突然问。
赵珍珠点点头。她早上有不吃早餐的坏习惯。
“去买两碗豆花,我的那碗放红油,不放葱花,我就原谅你。”他指着越走越远的豆花郎,示意她赶快追上去。
这么一个不算惩罚的惩罚。
她愣了半晌,拔腿就跑,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自从他对许愿有所愧疚后,就对她的妹妹也开始善待。
赵珍珠气喘吁吁端回两碗豆花,烫得指尖烧起来。他接过自己那碗,和她站在闹市里狼吞虎咽。这样当街吃饭其实有损形象,可是看他吃得那样开心,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就像两个人素面朝天的学生时代,赵珍珠觉得自己端着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他大口喝完,等她小口吃完,才说:“像他这种骗子是不可能做得出那种极具设计风格的网站的,很可能是盗用,你回去再好好找找正版的网站。”
他竟然还给了她一次机会!
赵珍珠一惊,豆花打翻在地。
03 你也应该来
其实,正版的佟医生很好找。当初她如果多搜索一下,也不至于犯下那么荒唐的错误。那个佟骗子的确是盗用了别人的网页,只是修改了地址和医生的照片。
真正的心理咨询所在一家私立幼儿园旁边的二楼,在走廊上看得到嬉戏的孩子和远方小桥流水的公园,大楼的墙壁刷成心旷神怡的蓝色。
赵珍珠舒口气,希望这次不会再出差错。为此,她在来之前还特地联系了一位匿名网友,那个网友是一个怕黑的男人,他很困扰自己的病情,这使他没办法在妻子面前展现彻底的男人气概。据他所说,佟医生用催眠术帮他回到童年找到根源,原来是哥哥代替母亲照顾他,总爱找一些鬼故事添油加醋讲给他听,哄他睡觉。一直以来,家里很小,他和哥哥共处一个房间,这个毛病直到成年后离家才爆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佟医生经过几个疗程的心理暗示,告诉他黑夜里很安全,没有妖魔鬼怪。他现在已经可以接受黑夜,虽然全黑的封闭环境还是有点令他紧张,可是想到妻儿,他还是有勇气战胜。
护士小姐把他们带进一间北欧风格的小屋,墙壁上有一个逼真的假壁炉,令房间升温,白色的沙发像是软绵绵的云朵,原木文理的长木桌十分有文艺气质。大大的阳台引进了大批的自然光线,恰到好处照亮整间屋子,却不会刺眼。桌子上有新鲜的法式松饼,细腻的白瓷托盘显出不俗的品味,这些干净的细节暗示着人们它的主人值得信任。
周青盟坐下来,捧着一杯伯爵红茶,表情已经放松了不少。
不多时,佟医生从侧门走进来,他穿着学院风的格纹毛衣,戴着一个圆框眼睛,微胖的身躯像一只苏格兰猫咪。
他坐在对面,率先开口:“喜欢这里吗?我把它当作家一样在布置。你们用的茶具,是我在宛镇专门烧制的,这可比心理学难多了。”
赵珍珠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的茶杯的特别之处,杯把是大象憨厚的绿色长鼻,佟医生烧好造型后,用特殊的颜彩再涂色。他没有拘泥于应有的颜色,为什么不能有蓝色的猫咪?红色的鸽子?
“好了。不能让我继续说杯子了,不然我会一直说下去。天知道,我当初差点就改行了。你们找上我,真的是缘分。”他开个玩笑,看似温和的目光其实一直在细微地观察对面的两人。
“医生,他……”赵珍珠担心周青盟不愿意自己陈述来龙去脉,打算先大致说一下。
佟医生打个激灵,喊道:“天啊。叫我什么都好,烧杯子的都行,就是别叫医生,总让我想到穿白大褂的,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最讨厌打针。千万别这样叫我,叫我佟老师好吗?另外。”他看看自己见底的茶杯,说:“能请你出去叫我的助手帮我煮杯咖啡吗?我喝完红茶喜欢喝咖啡。其实我承认,我是想换个咖啡杯让你们看看。”
佟医生实在很有趣,赵珍珠很乐意帮他的忙。她走出去,转告护士小姐佟医生的话,正准备回去,护士小姐却说:“小姐,请您在外等候。佟医生说的泡咖啡,就是请我们不再让您进去。可能是他觉得,您在场,对聊天有影响。”
是的,她长得太像许愿了。有她在的地方,周青盟无法安之若素。
她想,这次也许真的是来对了。
她坐在走廊的红色单座沙发上,像喵星人对着一缸金鱼发呆。
这里的气氛很舒服,时间的概念并不清晰,过了一个小时,佟医生陪着周青盟走出来,她还觉得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
“带周先生去参观我的杯具作品。”他叫来护士,同时,老脸一红,“对不起,我不习惯亲自带人去参观,因为我会很紧张你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心想自己是不是贻笑大方。”
这一次,赵珍珠猜到又是暗语。
果然,周青盟被带去旁边的小房间看杯具。佟医生朝她走过来,先是感谢她耐心等待,然后推荐她能带他去一个靠海的地方旅游散散心,期望她凡事都能引导他看乐观积极的一面。最后,他真诚地看着她,建议道:“赵小姐,我不是在拉客,请你信任我的眼光,我觉得你也应该找一个心理咨询师聊聊天,不必是我这里。我看得见你隐忍的表情,就像心里面关了一直野兽。你常咬着唇,下唇上有两个清晰而干燥的齿印,是因为你害怕说出秘密。还有你的肩膀总是略微向下收缩,就像是背负了极大的重担。”
他如同武功高强的神秘老前辈,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她顿时觉得肩头轻松不少,低声道谢,却并没有答应,佟医生的眼中流露出担心和遗憾。
佟医生的作品明显不少,周青盟流连忘返,赵珍珠等了一会,干脆进去找他,看到他正爱不释手地拿着一对茶杯,是亲吻鱼的造型,杯子上那种淡淡的希腊蓝仿佛异国的海风,令人向往。
“喜欢吗?那就拿去吧。”护士小姐爽快地开口送人。
“可以吗?”这不是佟先生的作品吗?
“他每周都会烧出新的作品来,可是收藏室就这么大,摆满了的话,我很容易碰倒几个,还不如送给你们呢。而且他爱死送人杯子了。我的员工福利就有一个月两个杯子,真的,明文写在合同里,我真受不了。”护士耸耸肩,一副苦大仇深的悲惨样子。
周青盟微微一笑,把一只小巧的鱼握在手里,另一只递给赵珍珠,“你陪我来的。”他送礼物的表情就像个别扭的小男孩面对常欺负的小女孩,不想示好,可是又鬼使神差买了礼物,攥在手里送不出去。
她慌不迭撬开他的手掌,抢过那条鱼,掌心是海洋,她能感觉到两尾鱼快乐地游弋。
04 我想照亮他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周青盟也听说了佟医生的建议,应该去海边度个假。陆城最近的天气正返寒,此时出发去海边是个不错的决定。
可是李多乐正和邱珊珊在意大利的威尼斯度假,公司不能没有人守阵。
周青盟只是在电话里不经意提起自己最近看了医生,医生建议他去休假。他听从医生的一个建议,和友人多聊天,释放心里的情感,不要喜怒不形于色,弄得邱珊珊还以为自己的婚姻在惊天动地的求婚和婚礼后马上出现危机,因为两个普通男人怎么可能在一方的蜜月期打这么久的电话。李多乐的样子还越听越兴奋,越听笑容越深,并且手舞足蹈,点头如捣蒜。
放下电话,李多乐大喊一声:“Baby,我们回国吧。”
一个枕头准确无误击中他,邱珊珊气呼呼地问:“到底是哪个女妖精?”
李多乐费解地问:“你不是不在乎吗?”亏他以前求婚求得那么艰难,不就是因为这家伙只管把脸埋进盘子里吗?
邱珊珊摸摸圆滚滚的肚皮,底气不足地说:“我吃饱了就在乎。”
在意大利,她吃遍大街小巷,几乎每家餐馆的老板都对她竖过大拇指。
“我马上就会让你很饿的。”李多乐邪气地笑着。
彼时,周青盟把赵珍珠叫进办公室,吩咐她找个度假的地方,因为李多乐会主动放弃蜜月,在今晚连夜赶回来。佟医生说得对,他不应该沉湎在被最爱的人伤害的过去,他还有很好的家人和很铁的兄弟值得信任。
或许,还有面前这个如小鹿一样欣喜的小女人。
赵珍珠在网上浏览了一上午的旅游攻略,有老板的特许,她可以明目张胆地上网闲聊。她把目标锁定夏城,一座空气里满是茶香的海滨城市,一个到处都是晒太阳的猫咪的地方,一处随处都藏着惊喜的文艺天堂。
她激动地跑进去报告,周青盟径直说:“你决定吧。”
这次离开,她事先给苏海星和胡珀说了,免得两人胡思乱想。
苏海星听完,说自己出去一下,回来的时候,提着一个大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这是防狼辣椒喷雾,那是高分贝的口哨,还有模拟警车声效的钥匙球,等等。青梅竹马,他如此明白赵珍珠血液里的倔强。她如果爱你,就像负重的黄牛,你如何抽打它,辱骂它,它都会勤勤恳恳为你耕地,直到累死的那一天。
“每天给我一个电话,否则我会杀到夏城。”他严肃地说。
赵珍珠点头答应,每次见到他纯净的眼眸,她便感到羞愧,从小到大,都是他在为她做什么,而不是她在为他做什么。“你也要好好准备高考。上一次,你为了找我就逃了三天学,这样很不好。对不起,我觉得自己浪费了你很多时间。”
“因为你值得。”他的眼神烧起来,却被她欲语还休的抱歉神色浇熄。他忍耐下来,没有让她更为难。
胡珀倒是坚决反对,他不能接受再一次看到赵珍珠满身是伤的样子。他不敢想象,如果那一次,他没有找到那间湖边的木屋,赵珍珠和周青盟会不会一起死在里面。
有一种爱,伤得至死方休。
她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说动胡珀,“胡珀,我必须得去。你说过,我可以做周青盟的月亮,我想照亮他心里最阴暗的角落。是许愿取走了他的阳光,我应该还回来,不然,这一生,他只能一个人在黑夜里独行,跌跌撞撞,找不到回家的路。”
胡珀打开了车门锁,同意放她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赵珍珠打开门,正要下车,听到他痛苦而挣扎的声音,“珍珠。告诉我,你是如何做到不计较这些血淋淋的伤害。最近,我忍不住看了瑶华的手机,自婚礼过后,她和楚峥嵘又在频繁联系。我觉得心上插着一把刀,却没有拔出来,心脏每跳动一次,刀子就上升下降一次,然后重新插进去。”
她想了想,慎重地回答:“胡珀,你爱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她一点没变。”
起初,爱一个人的时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可是,爱到越后来,世界缩得越来越小,你会忍不住把对方困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囚禁在掌心上,那是为了追求一种莫须有的安全感。
爱令心小。
05 在你的心上种满花朵
南方夏城,所有的形容都没错,只是光是语言,都无法形容这座城市的宁静和美丽。她像是民国的女子,没有特别漂亮,却能轻易捕获你的目光,她该是穿着青色的长裙,撑着一把油伞,抱着一只马蹄莲白的猫咪,行走在喧扰的世间,你靠近她,便觉得内心安宁。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上了年纪的小楼,修理得整整齐齐,院落错落有致。每一处光影都像精心布置过那般意蕴悠长。
它的气候温和,一年四季,从不太热,也从不太凉。
只可惜,他们到的时候是个淅沥的雨天。赵珍珠明明查过天气预报,预报今天晴天。可是天气开了个大玩笑,两个人提着笨重的行李,在街头冒雨行走,甚至空不出一只手来撑伞。
这里的路很窄,出租车不方便生存,所以有很多三轮自行车。但是下午六七点的时段,车夫们不愿意拉客,他们也要赶着回去陪家人吃顿温热的晚餐。
赵珍珠看到出师不利,十分挫败,这阴雨绵绵的天气连累心情也不爽快得紧。又想到佟医生说要引导周青盟往好的一面看,她看着周青盟还没有失望的脸,挖空心思想出一句:“从另一个角度看,我觉得雨中漫步很浪漫。”
“是啊。”周青盟把她揽进怀里,拉起自己的衣衫,当作她的避风港。她紧贴着他的腰,察觉到他惊人的瘦,他又接着说:“你的头发都湿了。你已经变得很容易感冒,不能再随便吹风淋雨。”
简单的句子,小小的关心,她的眼睛下起了大雨。
预定的酒店藏在夏城的深处。这里似乎每间小铺都藏着躲着,留在路面的只有锦簇的花朵,那些有趣的小店必须要钻进栅栏里,悉心寻找。
入住酒店也遇见了点麻烦。因为网络故障,所以酒店并没有收到赵珍珠的信用卡预付订金,并已经发去邮件说明此事,但她忙着准备出发,竟然没有查看自己的邮件。现在,这家小店的五间房已经全部住满了。
周青盟的衣衫已经湿透,她倒被保护得干干爽爽。赵珍珠不忍心再把他拉出去风吹雨打,请酒店老板帮忙想想办法。老板摇头,说:“今天白天是我们的帆船会,所以游客非常多。明天许多酒店才有空房。今晚,实在是爱莫能助。”
“算了,我们去租帐篷。”周青盟走出去,伸手接雨,从那么高的天空落下来,雨水轻得像吻,“雨已经小了,我想快停了。”
这种鬼天气,帐篷倒是很好租。
沙滩是白沙滩,是珊瑚磨碎后形成的。海是深蓝色,就像一只睡着的鲸鱼。周青盟找了个勉强避风的地方,开始安营扎寨。
“小心!”赵珍珠突然高声尖叫。
“怎么了?”周青盟低头看,看到自己的脚边有一簇幼细的花朵,那么小,每一朵就像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但是一簇里有十来朵,像胆怯的幼鸟相互抱紧,仍然不过一个拳头大。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团长在沙滩上的花竟然是蓝色的,这在百花的色谱上几乎是不存在的颜色,所以才有科学家费尽心思培育人工蓝玫瑰。刚刚,如果不是赵珍珠喊起来,他可能已经踩到了。
他蹲下来,小心翼翼把它们扶正一些。风吹过,它们像在点头致谢。
“真可爱。”他忍不住赞叹,眼底是深深笑意。
赵珍珠看见一个小孩含着棒棒糖,在岸上骑着单车,仰头问:“请问,这是什么花?”
晒黑的小孩摇摇头,说:“大家都把它叫夏花。但我在植物百科上没看到这个名字。”赵珍珠又问了几个本地人,都说不知道,在别的地方也没见过,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随便取了个名字,意指这是夏城特有的蓝色花朵,喜欢分散地落在各个不经意的地方,生命十分坚韧。
生如夏花般灿烂,死如秋叶般静美。赵珍珠想到泰戈尔的这句诗。
周青盟同时也想到了,喃喃念着,看花的眼睛更深情。
“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我们不被酒店赶出来,也看不到夏花啦。”她真是个遵照医嘱的乖宝宝。
自从看过佟医生后,“从另一个角度看”就变成了她的口头禅,周青盟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她想方设法地想要帮助他。
到夏城的第一个夜晚,他们在小店里吃了份量很足价钱很便宜的海鲜烧烤,然后早早就回到帐篷里休息。
晚上,这里没有其它的娱乐活动,静得只有海浪的小情歌。
周青盟怕赵珍珠盖了被子还是冷,把自己脱下来的衣服盖在她的身上。
他今天虽然很累,却不易睡着。赵珍珠虽然很困,但她想等他先睡着。两双漆黑的眼睛对看着,周青盟问:“你想聊天吗?”她眨了眨眼睛。
“你姐姐……”他要聊的竟然是这个话题。
“我最近终于明白了你姐姐为什么选择离开我。”他在黑暗中苦笑,“因为我太没有自我了。因为得到她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所以我很怕失去她,怕她有一天不喜欢我,怕她的家庭不接受我。我曾经告诉过她,她有一个仙女棒,可以把我变成任何她喜欢的模样。我以为这就是付出,这就是爱情,这就是天长地久,可是,一个人如果没有自我了,他的赏味期限也早已经过期。你姐姐看到的总是小心讨好,以她为标准的我,她爱起来一定很乏味……”
他说到深夜,也许日出了。
他以为赵珍珠睡着了,其实她只是闭着眼睛在听。
的确,周青盟的爱太单纯太沉重,以至于许愿从来不敢告诉他真相。爱情应该是件轻松的事,让人长出天使的翅膀一起飞翔,而不是像风筝被连上了线。
翌日,天气照旧不好。攻略里说的阳光和风,在他们的旅途中都成了例外。
但他们总算搬到了酒店里面,空出来的是一间海景房,三面都是玻璃,天花板也是透明玻璃。
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周青盟站在窗边,一直眺望着昨晚搭帐篷的地方,赵珍珠明白,他是在担心夏花。生长在温柔的夏城,它一定不擅长应对如此的狂风骤雨。
昨天聊得太晚,今晚周青盟很早就睡了。
赵珍珠加了一件外套,带着伞匆匆出门。她直奔昨晚扎寨的地方,把夏花护在身下,撑开了伞,她怕周青盟明天看到颓败的花朵会难过。
这一夜十分难熬,雨水冰冷,风如刀刃,她蹲得双腿发麻,时不时探望夏花,若它还是完好,她才放心。
五点多的时候,她看到海滩上跑来一个白色的人影,是周青盟发现她不见,到处找她。他身后的背景是跃出海面的一轮红日,染得他的发梢都红得像燃起来。他在日光中是那么夺目,令她心动神摇。
“你到底在干什么?我早说过,你不能再任意吹风和淋雨!”
“我没事。我只是想在你的心上种满漂亮的花朵,那样你就不会再轻易悲观。”
她站起来,双腿一软,倒在他的怀里。
沙滩上的夏花,开得比昨天更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