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的会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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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李健吾:那把寂寞的切梦刀(2)

一个“不配”,说尽了一个让人尴尬与无奈的现状。冷门常常是真正的宝贝,热门却是浮躁而没有价值的盲目追捧。冷门为什么冷?热门为什么热?这是一个需要秉持着良心慎重思考的问题,有时候甚至要耗上几百年的时间才能得出一个答案。

1934年的李健吾,正热情而“野心勃勃”地投入他的文学事业中。更宽阔的眼界、更缜密的研究、更特别的独创性,让他跟文化圈的“亲和”性越来越强。

许是受了太太的客厅的影响,李健吾在认识林徽因半年之后,创作了一个以客厅为布景的话剧,名为《这不过是春天》。

1934年7月1日,同样是《文学季刊》,李健吾的戏剧新作《这不过是春天》正式发表。同他的作品一同刊出的还有后来大红大紫、历数十年而经久不衰的《雷雨》。

顿时,戏剧界掀起了一股新热潮,反响之热烈已毋庸赘言。

“冯允平这个人物写得不是很好,缺了点让人真正记住的东西。要是把他‘取’出来,他也可以叫作张允平、王允平……”

外面的人在议论,客厅里的人也在积极地讨论。李健吾歪坐在梁家的沙发上,仔细地听我们的太太发表高见。

我理想中的新中国

“你以为侯门似海,她见客不会自由。现在你可以证明你多错误。你走过客厅,看见的许多男男女女,都是女主人的客人,男主人向例不闻不问,这正是新式富贵人家的好处。你不知道,你这一来就往里面请,马上会招那群男女客人羡嫉。我希望你过不了两天,便自动流放到外面那群南北杂烩、中西合璧的例客里头。”林徽因一边念一边止不住地笑,“这几句话说得很有意思。”

“这‘羡嫉’可是真的,童叟无欺。”

“你放心,我不会‘流放’你的。”

“所以呢?这份‘寿礼’林小姐还喜欢?”

“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只是无功受禄,心里不安哪!”

“这位女士生平最爱一切风雅之事。健吾,你别听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她心里指不定多得意呢!”梁思成忍不住也笑了,当即就戳穿了妻子的“虚伪”。说到这里,他突发奇想,兴冲冲地提议道:“要不把它排出来,就让咱们的林小姐去演那位厅长夫人,这‘寿礼’可就更应时应景了。”

李健吾也觉得这提议甚好,拍着大腿应和说:“好啊好啊!‘奇特拉’公主重出江湖,一定是北平一大盛事!十年前林小姐登台,我没能一睹风采,这下可有眼福了!”

是啊!十年前,林小姐还不是梁太太,风华正茂、青春逼人,往台上一站,连倾倒都带上了一片肃杀之气。如今时移事异,她成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妻子和母亲。华年远去,他们的生活也有了更清晰的映像。

“你就别糟蹋健吾的心血了。”林徽因嗔笑着“斥责”丈夫,“也不看看我都什么年纪了。梁先生,你不要忘了,林小姐已经被贵府的柴米油盐糟蹋成黄脸婆了。别说奇特拉公主,就是奇特拉女仆也不能胜任了。健吾,你也是,跟着他起什么哄?你好好一个剧本,可别坏在我手上。兹事体大,小女子实在惶恐。”

李健吾撑不住又笑了:“林小姐好一张利嘴!服了!服了!我甘拜下风!”

关于这份“寿礼”,也是中国文化界的一个佳话。

三年后,《这不过是春天》精装出版时,李健吾曾在自序里亲口承认:“《这不过是春天》,原是二十三年暮春的一件礼物,送给某夫人做生日礼的,好像春天野地里的一朵黄花,映在她眼里,微微逗起她一笑。连题目算在里面,全剧只是游戏,讽刺自然不免,但是不辣却也当真。”

由客厅触发了一些灵感,然后写出来送给客厅的美丽女主人作礼物,《这不过是春天》因为送礼人和收礼人的关系,注定必须被记住。这是一出交织着友谊、天才、灵感、惺惺相惜的华丽演出,了解那段历史、仰慕那些人的人,都不愿略过。

你瞧,文人做事就是有格调,连给朋友的生日礼物都如此与众不同。而且,最难得的是这份看起来轻飘飘就送出的寿礼,居然一朝成名,备受好评,成为李健吾的代表作之一。

但是,也有研究者认为:送给林徽因作生日礼物之说,不过是李氏的“客套话”,它实际上是李健吾写给新婚妻子的。

这又是一桩说不清楚的公案了。

在这个世界上,“研究者”是一种很奇特的群体。他们既需要借助当事人、旁观者的观点、看法来确认、考证一个事实,但同时,他们也可以倚仗各种理论、经验、细节来判断、推翻某些当事人、旁观者的说法,甚至推敲出更多有理有据的结论。

这种特性,让他们在某些情况下显得很没有情调。哪有那么多丁是丁、卯是卯的事啊?人们愿意相信什么,什么就是真相。起码那些喜欢林徽因的人,都愿意相信李健吾的说法。这种既有中国古代浪漫率真的名士之风,也有舶来的西方式奔放的做派,对了更多人的胃口。

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次充满温暖的、极富想象力的创作行为,很耐人寻味。

李健吾正式进入“客厅圈”后,与林徽因共享了彼此的朋友资源,相互之间的交流碰撞对创作上也大有裨益。

看吧,古往今来,人生就是一个个圈子的集合,找到合适的圈子很重要。当时的李健吾固然已不必依靠某个圈子的“抬举”,可走进那个圈子,对他也是有益无害的。

可惜,因为缺少重量级的“绯闻”,堂堂李健吾,著作等身,在若干年后的现在,居然不被大众所熟识,实在是一种文化上的悲哀。他一生都在勤勉审慎地书写,如同要赶赴一个宿世的黏恋。

按照现在的说法,李健吾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他的见解和深度,常常是超越现实的。比如,林徽因写《九十九度中》的时候,意识流还不“流行”,很多人都看不懂。李健吾却写评论盛赞林徽因:“在我们好些男子不能控制自己热情奔放的时代,却有这样一位女作家,用最快利的明净的镜头,摄来人生的一个断片,而且缩在这样短小的纸张上。”“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最富有现代性。”

一个眼睛不够“毒”的人是做不成文学批评的。他能代表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批评,不得不说眼光的毒辣是点睛之笔。

我以为我可以像如来那样摆脱一切挂恋,把无情的超自然的智慧磨成奇快无比的利刃,然而当我这个凡人硬起心肠照准了往下切的时候,它就如诗人所咏的东流水,初是奋然,竟是徒然。

——李健吾

有一种人,一生都在践行一个使命:我心写也。

即使现实凋零、生活残败,也摇曳着手中的笔杆,恒定地写下一个又一个故事。看客们看的是一个热闹,而写字的人,却透过纸与笔,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而之于李健吾,他眼里的未来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1945年10月,《文汇报》和《周报》联合举办了一次《我理想中的新中国》笔谈活动。

李健吾说,他希望这个国家能有120分的可爱:

“假如每个做官的人,每星期看一两本新文化作品;

假如每一个需要娱乐的人,能够每星期看一两出有价值的话剧或任何高级的消遣;

假如每一个平民能够每年有一两次的远近旅行;

于是,趣味向上,一团和气,这四五万万人将如何招人喜爱,在和平自由之中,携手前进呀!”

你看,他理想中的未来就是这么简单。温饱之外,读书、休闲、旅游。

你被感动了吗?你发现这是一个温暖的“预言”了吗?你有没有觉得,说出这些话的李健吾,其实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生活家?

七十年后,我们不遗余力地崇尚这种生活的时候,给它包裹上“小资”的外衣大张旗鼓地宣传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先对七十年前说出这些话的人致敬呢?甚至,我们都不知道早就有一个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我们不理解他,也不记得他。

罢了!他好像也不介意。人生在世,能有三五知己懂得,就已是奢侈了。他不是还有一个懂他的“客厅”等着他吗?

他想说的话,都在笔下,能懂的人自然会懂:

“先生,你有一把切梦刀吗?

把噩梦给我切掉,那些把希望变成失望的事实,那些从小到大的折磨的痕迹,那些让爱情成为仇恨的种子,先生,你好不好送我一把刀全切了下去?你摇头。你的意思是说,没有痛苦,幸福永远不会完整。梦是奋斗的最深的动力。”

……

“几钿?”

“五百。”

“贵了!”他惘惘然而去。

可怜的老头,切梦刀帮不了你的忙,我听见你的沙哑的喉咙在吼叫,还在叹息:“五百,两套烧饼啊!”

太贵了。可是,好在他并不需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