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能明白,就请不要惊动他的坚持。他优雅的沉默,或许缘自一种深刻到不能言说的情怀。所以,你可以不懂,却不能不敬。
在太太的客厅里,他是一个公认的会办事的知识分子。可这个优点,并没有被他用来改造成他人生中的强项。他治学的专业是经济,可他人生的专业却是君子。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的『为』与『不为』,都如同他的经济学观点一样,立意淳朴却高远,旗帜鲜明而深刻。
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矣
“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岱孙,还是你有福气啊,你看老金和端升他们就遇不到这样的好事。”
“你不晓得。可能天公也怕经济学家的算计,自然待他不同常人。”
“唉!错过了陈教授一堂课,得有多少人伤心哪!”
……
这又是一个苦中作乐的周六。太太的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正在分享彼此这一周内发生的新鲜事。尽管客厅已经从北平移到了昆明,再没有柔软舒适的沙发、来回忙碌的仆人、精致美味的菜肴,一切都与从前有天壤之别。可这并不妨碍他们这群人于艰难的生活境况中“提炼”出若干有趣的故事。
听陈岱孙讲完那个哭笑不得的段子,客厅里的众人都禁不住打趣他。有的人已经见识过了那桩趣事,有的则是第一次听,“反响”虽然不一,却都默契地把“枪口”对准了他。
陈岱孙自己也乐了,一向端肃的脸上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这位经济学界的翘楚,刚刚上了一堂很别致的课:赏雨。不要以为教经济学的教授就不懂得风雅,文人意气再加上机缘巧合,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那年的西南联大,条件苦得惊人。最强大的师资,最窘迫的生存环境,最强烈的求知欲,加在一起就是一个最落魄的现实。唯一富有的只是精神。学富五车的教授们在贫瘠的给养和不安全的时局下讲课治学,每一天都生活得很有“戏剧性”。
在西南联大,永远都不缺少面带菜色的教授和学生,以及各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简陋。因为物资实在匮乏,西南联大虽然集合了清华、北大等中国最高学府的最精干力量,却连个像样的校舍都没有。学校建在一片荒坟地上,地理位置绝对算不上优越,就更别提靠近繁华之地、绮丽之乡了。教室是简陋的平房,土墙、木格窗、铁皮屋顶,标志性的气候就是冬冷夏热。这还算是好地方,宿舍里的条件更加惨不忍睹。
饶是如此,每次上课的时候,学生们还要像战斗一样去抢座位。所以,西南联大每天都会出现一种很奇怪的现象:一到下课,校园里的所有学生都在跑——跑着去抢座位。教室有限、桌椅有限,可学生却似乎“无限”。去得晚了,别说座位,连站的好位置都没有了。尤其是遇到像陈岱孙这样的名教授讲课,更是一座难求,教室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如果站得远,既听不见讲课的声音,也看不到板书,上课就跟听天书差不多。
碰上特殊情况,教授们也在室外讲课,真正是以天为盖、以地为庐。也难怪当时有种说法:“昆明有多大,西南联大就有多大。”
而陈岱孙这个“赏雨”的典故就发生在某个雨天。
前面已经说过了,教室里用的是铁皮屋顶。不必细说,每到刮风下雨的时候,这种屋顶制造出来的噪音之大,就可以自行想象了。所以,一遇上天气不好的日子,人人都发愁。教授在讲台上讲什么,学生根本听不见,整个教室里都回荡着风或雨跟铁皮屋顶撞击的声音。
若不是在战时,这倒也算是件雅事。风声喑哑,雨声悦耳,读书声清亮,再碰上一个花香沉醉的日子,各种声音交汇在一起,是何等的风雅!可惜,这样的非常时期,现实的生存问题压倒了一切,中国式的学士情怀只能被迫退居其次。
某一天,适逢陈岱孙在上课,却不巧遇上了下雨天。陈岱孙站在讲台上竭力“喊”课,却无济于事。没办法,噪音实在是太大了,把他说话的声音遮盖得严严实实。无奈之下,陈岱孙只能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古怪”的板书——下课赏雨,就此宣布下课。
这样的事情,西南联大的教授们或多或少都经历过。更有甚者,为了躲避空袭,还有人坐在坟包上上课。
这位“大胆”的教授就是陈达。有一天早上,昆明上空又响起了空袭警报,大家只能再一次放下手头的事情找地方躲避空袭。联大的师生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初次听到会恐惧,后来经历得多了,就麻木了。
可是,课还上不上?
当然是要上的!他们一路辗转南下、背井离乡,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下都不放弃,为的不就是为来日祖国的建设与恢复保存、积蓄力量吗?
正如联大的校歌所唱的那样:“万里长征,辞却了五史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别离,绝檄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春城,情弥切。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冦复神京,还燕碣。”
雪耻、中兴,他们一刻也不敢忘。
学生们建议去郊外上课。如此一来,既不落下进度,也可顺便观赏郊外的风景,想来应该是别有一番意趣。陈教授欣然同意了。于是,十一个学生连同陈教授一起去了郊外。他们在一片小树林里坐下上了一堂露天课,或许清风徐来,也或许空气清冽,效果应该还算不错。唯一有违和感的就是:陈教授坐在一座泥坟上讲了一个半小时的人口理论。
比起这样的“诡异”事件,陈岱孙的“赏雨”虽然狼狈了些,但还是蛮雅致的。
林徽因和梁思成都不在联大工作,自然没有“机会”亲历或看到这样的事情,所有的奇闻趣事都是老朋友们讲给他们听的。当然,作为“回报”,林徽因也有一肚子的妙事讲给他们听。
“你这场雨赏的,是不是与大珠小珠落玉盘有异曲同工之妙啊?”林徽因想到当时的情景,骨子里的浪漫又“发作”了,居然有点儿神往。
陈岱孙摇头苦笑:“这妙与不妙,你去亲自体验上几次就知道了。”
林徽因不服气了:“要不是在病中,我肯定是要去看上一看的。不过,总该想想办法呀,总不能一下雨就出去赏雨啊!”
“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梁思成直摇头,“梅校长已经尽力了。我听说,又去重庆了?”
陈岱孙点头,面色凝重:“连教材都没有,教育部可当真得力!你问问培源,他的教材都是自己编的,自己油印了发给学生。我还好,无家无业的,怎么都好对付。他都要典衣卖书了,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是啊!再大的雨都有停的时候,可眼下这乱局,究竟何时才能终结呢?
陈岱孙不知道。他只是跟他的朋友林徽因等人一样,坚定地相信那个自由独立的日子终会到来。他是个教经济学的教授,他要经济报国、教书报国。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经济学是一门严肃而严谨的学科。与此相对应的,就是经济学家们的不苟言笑和书呆子气,总觉得这群人满脑子都只是空洞冰冷的理论,办实事的本领非常欠缺。
如果你也用这种论调来评价陈岱孙,可就大错特错了,起码金岳霖就头一个反对。
在金岳霖晚年的回忆录里,曾斩钉截铁地表示:“陈岱孙是能够办事的知识分子。”“他能办事,并且能办大事。”
1945年,抗战结束后,为了清华大学能顺利回迁,梅贻琦校长委任陈岱孙为清华大学保管委员会主席,孤身一人携带巨款最先回到北平,接收和恢复清华大学,并作好学校回迁的各种准备。
为什么是陈岱孙而不是别人呢?
这说明了两点:一、梅贻琦很信任陈岱孙;二、陈岱孙确实有这个能力。
他(梅贻琦)知道陈岱孙先生能办事,所以在大家回到清华园以前,他派陈先生回北京做恢复清华园的麻烦工作。
——金岳霖
其实从前还在北平时,梅贻琦有事外出,也常委托陈岱孙代理校事,而陈岱孙也总是处理得很好。行事果断干脆,很符合他经济学家严谨、缜密的职业习惯。那次先行回北平接收清华,同样也办得很漂亮。
清华校园受到日帝军队的破坏,糟蹋得不像样。教员的宿舍也成为养马房子。陈岱孙先生居然在短期内把清华校园收拾到原先一样,重办大学。
——金岳霖
可这个会办事的知识分子,一生却只专心做了一件事——教书。
对他而言,教书不仅是安身立命的职业,更是他全部生命的诠解方式,这种诠解几近一种宗教式的虔诚和投入。
——王曙光
他说:“治学如筑塔,基础须广大,然后层层堆建上去,将来总有合尖之一日,学经济学欲求专门深造,亦应先奠广基。”
他还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这份自得与满足,像极了当年的唐太宗看到新录取的进士从端门鱼贯而入时的豪言:“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而陈岱孙,无意延揽天下的英雄,却只想培育天下的英才。“我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教书。”
殊不知,只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人景仰百年。百年树人,他用一生的岁月完成了这件大事,带着宗教式的虔诚、哲学式的理解,生命之重、文明之精,皆注于此,一生不悔。
一诺千金的夕阳武士?
“哦,梅校长亲自主婚?面子不小啊!看来这对新人大有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