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用最内敛的情绪收藏了最浓烈的情感,任是被他人的情爱传奇湮没得平淡无奇,也依旧固执地静默期待,隔着遥迢的山水与冷漠的时光痴恋了半生,却终究无果。他一生求而不得的梦想,在初遇的那一刻化成了一首不配的诗,《断章》一现,天下闻名。
从此,他不必表白、无须强调,传世的感动已经生成。
他是这个客厅里的『小字辈』,本就温吞木讷、不善表达,在一众的前辈面前尤为沉默。然而,谁都不能忘记他——他曾装饰了那么多人的梦。
你有我眸子的颜色
“依我看,最精妙的莫过于‘装饰’二字。人生之悲哀,不就常因互相装饰而更显无奈吗?”
“我倒是觉得,这首诗颇有些哲思在里面。究竟什么是风景?人总是自大地把世间的一切美好景致都一厢情愿地当成风景,爱得死去活来,恨得稀里糊涂。殊不知,在这些风景眼里,人类才是可笑的小丑,一切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
林徽因刚处理完永远都层出不穷的家务事,一进客厅的门就听到大家正在激烈地争论。有趣的是,别人都已“入戏”了,事件的中心人物却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仿佛事不关己,一言不发地听别人发表意见。
“你们倒是‘吵’得热闹,也不听听咱们诗人的说法。”林徽因笑着坐下,轻描淡写地就止住了客厅里的“争端”,“之琳,看来这几位前辈都很喜欢你的新作啊!”
抗战前的北平,其实已经有些不太平了。战争渐次逼近,整个中国都弥漫着一种难言的恐惧。他们这群人,在沉痛地探讨国事之外,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研味各人新出的佳作。互相挑挑“刺”、交流一下,由此带来的精神上的餍足,实在无以形容。
不久前,卞之琳写了一首长诗。可是,看来看去,却只有四行能让他满意。于是,他索性把这四句抽出来,独立成章,而诗名《断章》就是由此而来的。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他绝没想到,此诗一现世,就引起了轰动,大家争相传诵,引为经典。
有考据癖的人开始逐字逐句地分析、梳理,越琢磨越有味道,越觉得里面大有文章。
很明显,这股热议之风也“传染”到了太太的客厅里。瞧,眼下这一屋子的学者、诗人、作家,不就在讨论这首简短却又意韵深厚的短诗吗?
卞之琳始终都保持着他那标志性的羞涩,腼腆地笑笑,略有些拘谨地说:“诗又不是论文,大家观点不同是常有的事,有争议是好事。”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清秀内向的青年。因为性格的原因,他在这个客厅里显得有点儿“突兀”。他实在是太安静了。别人不说话,是因为有林徽因在就插不上话,他却像是永远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能不说则不说。所以,虽然他是太太的客厅里最早的一批客人之一,却不是最活跃的。再加上他行踪漂泊不定,不像别人那样常在梁家出入,所以虽常有书信来往,见面的机会却不多,就只能算作是这个客厅里最“老”的“新”客人。
“我就说吧,之琳的功夫全在笔上了。”林徽因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你这个不爱说话的毛病得改改!”
卞之琳也不以为意,好脾气地笑笑,算是回答。对于这位太太,他是又亲近又敬重。他爱听她讲话,也乐得被她“教训”。
她年龄比我只大六岁,因为师辈关系,一直被我尊为敬佩的长者(有点像过去靳以和我一些人随早夭的方玮德称方令孺为“九姑”,她们确是同一代人),但也是我感到亲切的知己。
——卞之琳
“这是一首抒情诗,是写一种超然而珍惜的感情。”架不住众人的起哄,卞之琳便说了几句,“是写……一刹那的意境。我想,世间的人物和事物都是息息相关的。人可以看风景、欣赏风景,反过来,也能点缀风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相互间已经构成了一种互补的关系……是着重在相对上,相对的风景、相对的装饰……”
其实仔细看,卞之琳算是相貌不错的那一类人。即使扎在这一群风姿出众的人当中,他也没有被“埋没”。他勾起嘴角微笑的时候,有一种羞怯却深情的美感。而且他还是个才子,实在很有让人倾心的资本。
可惜,唉,可惜啊!
林徽因在心里无声地叹气,为这位年轻的朋友感到惋惜。在座的都是老朋友,谁都不愿意拿外面那个几乎被视为事实的“传说”来打趣他。可大家都是过来人,又相交甚深,怎会不明白他那隐晦却执拗的心思呢?
是不是所有的情深都注定要受苦?无望的等待已是煎熬,若是连倾诉的欲望都被自己生生压下,那这情深也未免太绝望了些!
然而,情之一字,最是他人奈何不得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面对感情的方式,谁都无权置喙。卞之琳的沉默,或许是羞于启齿,又或许是想独享那份感情里的一切,包括苦涩与绝望。
心思玲珑的林徽因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更不愿开口。尊重即是宽容,他会喜欢这份无言的善待。只是,他这样的倔强,实在是自苦啊!他不明白,他心里的那个女孩是不可能走到他身边的!
1933年的秋天,达子营迎来了一位青春逼人的娇客。沈从文对这位聪慧可爱的姨妹很是疼爱,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照顾。而这个刚届双十的俏丫头也很亲近姐夫,常“倚小卖小”地跟他撒娇。
故事就是从沈从文在达子营的家中开始的。
有一天,卞之琳、巴金等人又去沈从文家中聚会,在那里遇上了前来投奔姐姐、姐夫的张充和。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自此便永不能忘。在各种版本的爱情传奇里,一见钟情似乎被过度演绎成了一个烂俗至极的桥段。好像所有故事的初始,都有一个刻骨铭心的过目难忘。而那些盛开在平凡的时光里的坚守与相知,都免不了被鼓吹成是受益于当初的一见钟情。这样的“逻辑”,难道不是薄待了时间的积累与成全吗?
可是,它的确是一个坚贞的事实啊!人本质上是一种爱美的动物,所以,人们愿意为了一种美好的感觉或者一样美丽的事物全情以赴。至于期限,有时候是数十年,有时候是一生。
时年二十三岁的卞之琳,在看到张充和的瞬间,心里一定掠过了许多美丽的诗句、华美的辞章。哦,造物主果然是神奇的!他是怎样创造出了这样美妙的生命?
北平永远都不缺少美女与名媛,卞之琳不是没有见过。他的好朋友林徽因、沈师母张兆和,都是出了名的美人。可这位张四小姐却另有一股别样的风流与秀美:比之文静多了一份灵动,比之聪颖多了一点儿谦和,比之端庄又多了一抹飘逸……
她有我手掌的形状,她有我眸子的颜色。也许,这次相遇不是偶然。
卞之琳平静惯了的眸子里,闪过了从未有过的神采。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场心动的代价是什么。
张家四朵金花,个个才貌双全,此事在她们的家乡苏州几乎人所共知。其中,尤以小妹充和为最。这个大方而有人缘的姑娘,虽然年纪小,却极有主见,且心性坚定,不好“糊弄”,也不会轻易被打动。爱上这样性格的女孩,就注定了卞之琳的苦恋只能是一场无望的等待。
从那天起,卞之琳更喜欢去沈从文家了。
他年轻的生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惊艳与期待,而有了更热切的动力。他欢喜地投入了,却渐渐发现始终跟不上张充和的“节拍”。
卞之琳是个非常内向的人,很不善于表达。因为把自己“藏”得太深了,他甚至显得有点儿木讷和刻板。他长于在自己的感觉里按部就班,可别人却未必喜欢他这样的节奏与性格。
许多年后,有人问起张充和,她曾直言不讳道:“他人很好,但就是性格很不爽快,不开放,跟我完全不相像,也不相合。”
张充和的弟妹也曾经如是评价卞之琳:“不管是坐着闲聊,或者一家人出去游玩,他总是显得有些不合群,很少说话,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和风风火火热情活泼的充和就如同冷热两个极端。”
瞧,这就是爱情里的“致命”伤。再好的人也不如“相合”的脾性有竞争力,他的溃败,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
而且,这个过于沉默的诗人,竟连一次清楚的表达都没有。他的一场暗恋天下皆知,却从不肯捅破那层薄到透明的窗户纸,即使是对着那个他渴望至极的当事人,也不曾言明。
从来大家都这么说,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清楚呢?我说,他没有说“请客”,我怎么能说“不来”?他从来没有认真跟我表白过,写信说的也只是日常普通的事,只是写得有点啰唆。
——张充和
张充和是聪明人,沈从文也是,他们的朋友同样都不笨。这场心照不宣的追逐,渐渐就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卞之琳兀自沉默,张充和也只管冷淡地漠视,他们在长久的你追我躲中,无奈却又必然地陷入了胶着。
充和与三姐兆和不一样,她在爱情里有自己的标准和坚持。所以,尽管身后跟了成群的仰慕者,却没有一个人能得她衷情。她幼时随养祖母长大,虽然锦衣玉食,备受祖母宠爱,却一直生活得很孤单。在她的世界里,好像只有头顶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是自由的。她没有朋友,也没有玩伴,这位张家的四小姐,唯一的乐趣就是盯着书房高墙上的裂缝发呆。多年之后,想起自己的童年时光,她的语意间尽是苦涩:“我好像有许多不能告诉人家的悲哀藏在那缝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