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的会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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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钱端升:我要收藏起知识分子的尊严(1)

他是一个需要你静下心来去了解的政治学者。

在他身上,有中国知识分子最典型的『习气』,也有时代传达给他的最自然的反应,还有学者遇上政治时的纠结与苦恼。他有的时候强硬,有的时候天真,也有的时候暴躁。但是,在面对他们这个群体的良知时,他是有资格平静的。

在这个客厅里,他的视线始终高于头顶那片四方的天空,思考与批判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所以,他不需特立独行,生命已成华章。

书生请命,无路投缨

那是1934年的春天。

北平城的寒冷还在张扬着最后一点余威,每一阵风经过,都像席卷了漫天的愁苦似的,明明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却凉得人心里发慌。

梁家的客厅里,依旧高朋满座。只不过,这一次聊天的话题有点儿沉重。

可在如今这个世道,活着都成了奢侈,还有什么样的话题不沉重呢?即便是清雅的诗词歌赋,也因为国殇而带上了几分难言的凄厉。更何况,这个客厅里的所有人,都做不到“莫谈国事”啊!

许是感觉到了气氛的僵凝,此次话题的焦点人物钱端升吐出一口长气,暂停了议论与愤懑,笑着问男主人梁思成:“徽因呢?来了这许久,怎么也不见她?”

梁思成坐在他惯常坐的位子上,朝后努努嘴,含笑道:“家事!我们的大管家脱不开身了。”

众人不由一阵会心大笑。

其时,我们可爱的主妇林徽因正“困”在一团麻似的家务里:老母亲、年幼的儿女、杂乱的家事、忙碌的工作……让这个灵秀的女子常常分身乏术。正如林徽因的好友费慰梅所说:“中国的传统要求她照顾她的妈妈、丈夫和孩子们,监管六七个仆人,还得看清楚外边来承办伙食的人和器物,总之,她是被要求担任法律上家庭经理的角色。这些责任要消耗掉她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她实际上是这群人的囚犯,他们每件事都要找她作决定。”

在这个家里,她的活跃与忙碌一样鲜明。大家信赖她,喜欢她。就像此时此刻,略显沉重的客厅里很需要她这个活泼的女主人来缓和一下气氛。大多数情况下,她深刻的见解、敏捷的才思,总是给人极大的启发与触动。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不是要商量着作一个决定,而只是想对即将到来的事实作一个深入的探讨。

说笑了一阵子,钱端升反倒平静下来了。既然心里早就有了决定,又何须顾虑太多?古往今来,哪一次请命是顺遂的?他们这样的人,难过的本来就不是后果。对某些人而言,有心请命、无路投缨固然可悲,可更可悲的却是丧失这个群体该有的良心和使命感!既然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那么有一些委屈和不公也是非遭遇不可的。

他马上就要成为北方两大报之一《益世报》的主笔。这,可不是一次普通的聘任。就在前不久,他的前任——南开大学的罗隆基教授被迫去职。至于原因,则非常简单:罗在《益世报》上用尖锐的文章大骂国民党的妥协式外交,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对日“武力抗战”的主张,要求无条件停止内战,并且主张国民党与共产党合作,建立超越党派的国防政府。

国民政府恼羞成怒,警告、拉拢未遂,就索性暗杀。还好罗隆基命大,侥幸逃脱了,但《益世报》却不得不停止与他的签约。

前事的余烟尚未散尽,抗日的诉求也越来越强烈,钱端升在这种情况下走马上任,其压力与阻力自是不必多言:《益世报》想要得以保全,就不得触及政府逆鳞。可若是献媚流俗、随政府起舞,就违背了《益世报》的精神,也势必失去广大读者的心。最重要的是,为苟安而折腰,实在有亏气节,必为人所不齿。

在中国,最硬的是笔杆,最软的也是笔杆。而区别一个文人可爱与否的标准,就在这握笔的姿势。说白了,就是一种骨气。

巧得很,钱端升非常珍视这种东西。或者说,所有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非常珍视自己及他人的骨气。

许多年后,“太太的客厅”被迫四分五裂,昔日的朋友们天各一方。梁思成与林徽因夫妇逃难到了四川。其时,生活非常艰苦,敌机时不时就来轰炸,生命根本无法保障,恐慌与压抑弥漫。我泱泱中华,在战争的摧残下变得狼狈不堪。而那些人,那些用生命和精神践行承诺的人,依然在坚守着他们顽固的信念。

有一天,小小的梁从诫和母亲聊天,他问妈妈:“如果日本人打到了四川,我们怎么办?”

病弱憔悴却依旧流转着光彩的林徽因,慈爱地抚摩一下儿子的头,平静地回答:“我们中国的读书人,不是还有一条老路吗?咱们的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

淡淡的、坚定的,没有抱怨、没有不甘,就好像这是她愿意虔诚服从的命运。她是一个母亲,可她更是一个中国的读书人,所以,她可以平静地对着儿子说出这样的话。

她相信并且恪守:在这个世界上,生命固然珍贵,可有一种东西,却远比一生一次的生命还要珍贵,那就是——这个民族的骨气和尊严。

任何人都无权折辱。

看,这就是林徽因,或者说是以她为代表的民国知识分子的骨气。她和她的朋友们,虽不能上阵杀敌,却顽固地坚守着我们这个民族的底线:不受外辱!

小女子尚且如此,何况是堂堂的七尺男儿!没错,比起罗隆基,钱端升固然“温和”了许多,可他对外敌入侵的痛恨却与林徽因是如出一辙的。费慰梅曾如此评价过钱端升:“钱端升是尖锐的中国政府分析家,对国际问题具有浓厚的兴趣。”

所以,这份看起来光鲜的差事,其实非常棘手。

还好,纵是春光清冷了些,也到底不曾失了格调。见多识广的老北京城,历经数千年的沧桑荣辱,早就练就了一股豁达豪迈之气。再怎么落魄,看起来也是风采超然。生活在这样的格局里,难道不应该更多些从容冷静吗?

梁家的美丽女主人林徽因无论多忙,都没有忘了朋友们的聚会。虽然事务繁多,可她已经理出了科学而有效的方法,所以,她总能抽出时间参加这样的讨论。

林徽因一加入,气氛顿时就热烈了许多。她敏捷的思路与诚挚的关怀,让钱端升心里的郁结与沉闷之气消散了不少。

温馨雅致的客厅里,许是因着熏然的春光,许是因着孩童们天真的玩笑,许是因着佣仆们认真却茫然的忙碌,竟少了许多寒意,渐渐暖和了起来。客人们又开始畅聊倾谈,一派热烈。林徽因清亮的声音穿梭在客厅的各个角落里,透着一股无法言传的吸引力。

铁骨铮铮的寂寞斗士

“老罗虽然尖刻狂恣了些,说出来的道理却是对的。如今这局势,不打是不行了。中国人什么都能当得,就是当不得亡国奴!”

“这件事自是毋庸置疑,但老罗行事未免太偏激了些。依我看,其心虽可嘉,行事做派却不可取。”

“若是我们这些人连说真话的权利都没有了,还谈什么民主、自由!”

“话也不能这么说。中国的当务之急,莫过于在最短时期内成为一个具有相当实力的国家。鉴于此,一个有能力、有理想的独裁也不失为上策……统一的国民意志是必需的。若人人追求绝对之民主与自由,则国家之权必受限制,恐于大局无益……”

……

客厅里的讨论越发激烈起来,尤以钱端升和张奚若两人为甚。说到激愤处,两人手臂大力地挥舞,情绪激昂,简直要怒发冲冠了。

有人“上火”,自然就有人去“败火”。很显然,主人梁思成与林徽因常常扮演这样的角色。

“你看,又‘吵’上了。”林徽因与梁思成对视一眼,故作轻快地调侃道,“他们这是拿出了做学问的狠劲来论道呢!”

“不‘狠’,可就不是他钱端升了!”

客厅里的众人哈哈大笑。

钱端升也笑了,脸上又露出了他惯常有的谦和与宽厚。其实,如果不是涉及政局时事,他也只是个儒雅的学者与教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抨击时势时的“杀气”。他,他们,总忘不了指点江山的“本能”。尤其是在国难时艰的时候,更放不下“论道”的使命。

可“论道”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从古至今,书生论道的下场有几个是好的?他们固然存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天真理想,并且矢志践行,虽头破血流亦不言悔,奈何总被无情地抛弃,实在是让人可叹、可敬。我们心疼于这样的悲哀,却又感动于这样的执拗。所谓希望与未来,不常由此发端吗?

“老钱,此去艰险,你要善自珍重。”那一日,走出梁家客厅的时候,林徽因谆谆嘱咐。她了解她的朋友,所以她从来不劝他远离危险,因为她知道他无法远离。

那一年,钱端升已经是中国国民党的党员,并以其人品学问得到国民党的器重与赏识。与同时代的其他知识分子一样,从国外学成归来的钱端升,兀自怀揣着富国强民、独立自主的理想,希望能借由加入一个组织来做更多、更有用的实事。

与罗隆基不同,自国外留学归来、接受过西式教育的钱端升并不“推崇”民主与自由。相反,他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的国家更需要一个有“中心势力”及强有力的政府。只要于人民有益、于国家的将来有益,他并不反对任何人作为一个党派的领导者来推动国家的进步与发展。

这就是他的天真与热血之处。他爱着祖国那光明的将来,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他愿意全情以赴、全力以赴。

可是,他错了。至少,事实不像他想的那般模样。

接任《益世报》的主笔后,钱端升依旧不改其犀利本色。在他在任的短短八个月之内,就发表了一百七十篇评论,多为主张抗日、反对投降的文章。其文句句针砭时弊,直中要害,让人直呼痛快。

然而,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大展身手的开始,尤其是其言其行违背了当局的意愿时。钱端升的铁笔直言,显然触犯了某些人的底线。于是,随着一篇名为《论华北大势——兼送黄委员长南行》社论的发表,钱端升再次走上了与罗隆基类似的老路。

那么,这位“黄委员长”是何许人也?“黄委员长南行”又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以至于让本来极受器重的钱端升也被打入了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