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的会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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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钱端升:我要收藏起知识分子的尊严(2)

事情要从1933年的春天说起。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本的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其后更是步步紧逼,大行侵略之事。1933年3月,日军占领了热河,逼近平津,并进攻长城各关口,华北局势一片危急,人心不安。

在这种情况下,国民政府成立了“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任“同盟会”早期的成员、国民党元老黄郛为委员长,负责对日交涉停战问题。

“大人物”来办大事,本可成就一桩大快人心的好事。可惜啊,民众翘首以待并没有等来期望中的结局。

经过与日本关东军副参谋长冈村宁次的数次秘密交涉,“黄委员长”代表国民政府与日本签订了《塘沽协定》。而这项协定,实际上就等于承认了日本对东北、热河的占领。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政府与外国侵略者签订的丧权辱国条约确实为数不少。可在一个信仰“三民主义”的政权体制内,依然签订这样的条约,实在是让人失望。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看到了,都会愤怒,都会忍不住拍案而起。

可是,在华北局势暂缓的假象下,国民政府更愿意相信这样的举措是“顾全大局”、从长计议。而且,他们也以此来要求民众,要求他们保有这样的“共识”。

“民心”这个东西,是强权逼迫不出来的。你可以限制老百姓吃什么、住什么、说什么话,却不能管住他们心里想什么。在生存和人格双双受到践踏的时候,民众是不会满足于假象带来的耻辱的。

接下来,“黄委员长”又代表国民政府与日本进行了华北的善后交涉谈判,并于1934年与日方达成华北与伪满洲国通车、通邮的协议,等于是变相承认了伪满洲国的存在。

一时间,舆论沸腾,国民党当局遭到一片骂声。

时任《益世报》主笔的钱端升,就是在这样的局势下发表了《论华北大势——兼送黄委员长南行》一文。就是这篇文章,断送了钱端升的光辉“仕途”,让他在蒋介石心中的形象大打了折扣。

在这篇文章中,钱端升痛斥黄郛的妥协,并鞭辟入里地分析出了中日之间问题的实质,一针见血地戳穿了日本对华战争的真相:

“我们以为日本人对华的最后目标在制服中国(或武力并吞,或攻守同盟,或经济操纵)。在没有达到最后目标以前,他们的欲望是不会满足的,他们一定是得寸进尺,得尺进尺,有机便乘的。”

“黄氏本以熟悉日本情形见称于时,国人所期望于他者当然也在此处。但联络好感的条件如是权利的割让,如通车等,则我们宁可不要好感,宁可受浪人的扰乱。我们只能有一分力量,则用一分力量来抵抗。中日问题根本是无法解决的,我们愿黄氏对于妥协一道勿轻予尝试……”

而对于政府的“委曲求全”,钱端升也毫不避讳地指出:“割了东北,日本仍会要求华北;割了华北,日本仍会要求长江。与其开门揖盗、财物被劫、内眷蒙羞(近来中国民气的衰落和妇女被污有同样说不出的苦),而生命终归乌有,毋宁与盗肉搏,而死壮士之死!”

就这篇社论本身而言,确实比那些干脆破口大骂的文人温和了不知多少倍。他只是在就事论事,只是在宣传抗日!他以为自己在恪尽自己的本分,可在有些人眼里,这却成了“非分”——与政府的想法背道而驰,没错也是有错。

钱端升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他心中坦荡,自然就行事光明。报者,报也,既为报人,就该报世事动态、民心所指,岂可因一己之安危而罔顾公理与民意?

1934年4月19日,钱端升又发表了《黄郛与华北》一文,继续宣扬抗日理论,声讨黄氏的妥协行为。

如果说《论华北大势——兼送黄委员长南行》是“点火”的话,《黄郛与华北》就无异于“浇油”了。在政府打出“攘外必先安内”的大旗时,他钱端升一个书生,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大放厥词,质疑当局的决定?

事情的结果几乎是可以预料到的:钱端升接二连三发表这样“不合时宜”的文章,让蒋介石大为恼火。不久,钱端升被迫去职,南下前往南京中央大学任教。

时光深处的梦想

钱端升离开了北平,离开了他的朋友们。梁家少了一个激昂忧愤的客人,梁家客厅的主人与其他客人却自此多了一份深远的牵挂。

聚集在梁家的客厅里说文论道、意趣风雅的客人们,都是社会的精英,各有所长。虽身处不同的行业,却因一份共同的志趣与情怀而成为了挚友。即使时空阻隔、际遇不同,也不曾减少对彼此的情谊。

离开北平的钱端升,在老友们遥遥的惦记中继续着他的生活。他依旧是那个热血书生,在艰难的现实里教书布道、奔走呼号。然而,这个世界终究不只是存活在有志者的想象中。它真实的面貌,要比那些孩子气的期许丑陋许多。

彼时的钱端升,已经失去了“领袖”的喜爱,孤身挣扎在那个让他渐渐陌生与不自在的圈子里,像是一个孤独的侠客。虽有旧友的相惜与相顾,却总不能脱困于现实的尴尬。这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知识分子的悲哀。有心报国,却无力回天。

《益世报》事件之后,钱端升的好友,武汉大学首任校长、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王世杰,由于认可钱端升的学识才干,在推荐教育部次长继任人选时,仍向老蒋大力推荐了钱端升。可蒋介石显然不愿意再招惹钱端升这样的“麻烦”,大手一挥,就把他否决了。

即便这样,钱端升还是恪守着他当初的理想,治学、醒世、报国。即便被冷遇、被漠视,他也继续着他当初的坚持。尽管这份坚持已经显得有点可笑。

在主持《益世报》期间,钱端升曾发表过一篇名为《关于宪法草案的根本问题》的社论。他认为当前中国不适宜有宪法:“我们应先知道中国现在需要的是什么。中国现代需要的,第一步是安定的政局,第二步是统一的国民意志,第三步是有力的政府。”

这篇社论发表在黄郛事件之后。也就是说,在政府和“领袖”已对他不满的情况下,他依然愿意服从他想象中的那个“有力的政府”。

这是对政府献媚吗?这是在变相地求“原谅”吗?

是,或者不是,每个人的判断与答案不尽相同。即便钱端升还在,他可能也只是付之一笑,不作辩解。对于懂他和相信他的人而言,不必多言,也无需多言。反之,则多说无益。

古往今来,以“文章报国”为志的书生们,虽观点不一、见解不同,却总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忠于自己信奉和坚持的信条,忠于自己对这个国家的情感。

所以,他们真正忠诚的,绝非掌握着生杀大权和个人命运的某个政府、某个“领袖”。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看到自己寄予厚望和期许的政府越来越不一样,并且离那个独立而自强的国家未来越来越远时,钱端升的失望与动摇自是不必多言。

物价飞涨、内战不休、民生困顿……这样的日子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而这样的现状,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钱端升在思考,所有的知识分子和爱国者也在思考。而在现实里举步维艰的中国老百姓也需要一个答案。

渐渐地,有些东西在慢慢消失,而有些东西则一天比一天明晰。从前奉行“极权主义”,支持“有力的政府”的钱端升,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作出了最终的选择。

抗战结束后,内战仍在继续。外敌面前,我们尚可同仇敌忾、一往无前。如今枪口对着同胞,同室操戈,怎么可能理直气壮、义无反顾?民心所趋之下,全国各界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停止内战的渴望。

1945年11月25日晚,西南联大图书馆前的草坪上,六千多人聚集在一起,举行了一场时事晚会。与会人员除西南联大的学生外,还包括社会各界的人士。彼时的钱端升已在梦想屡次幻灭的过程中捋清了思路,再也不相信那样的政府可以救中国,更不愿意服从于那样不尊重民意的“极权主义”。他发表了名为《对目前中国政治的认识》的演讲,大声疾呼“内战必然毁灭中国”,并指出“我们需要联合政府”。

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这样的情景通常发生在所呼正中民心、所想正合民意的情况下。“呼者”的人品、德望、才识、见地固然重要,可若是所言不实,也绝难得来“应者”,更别提“云集”了。

而那一夜,“理应是联大校史上最令人神往的一夜”。因为它让许多人明白了“什么是人的尊严,什么是知识分子的尊严”!

就在与会者听得热血沸腾、掌声雷动之时,突然枪声大作,国民党当局出动军队包围了会场,并鸣枪相胁。子弹呼啸着来回穿梭,如同死神的号角。而钱端升却无畏无惧,仍旧高声演讲,谈笑自若。

历史将永记那个夜晚。风声与枪声,一个民族的挣扎与一个学者的骨气,一个群体的抗争与一段必须被追念的记忆。

如果说这件事情让钱端升对国民党绝望,那么接下来的“一二?一”惨案则成了压垮最后一点儿情分的稻草。

12月1日,国民党在联大师范学院大门前开枪并投掷手榴弹,当场就造成四人死亡、二十多人重伤。

至此,钱端升彻底丢掉了对国民党的幻想,与之分道扬镳。他再也不是蒋介石的座上宾,相反,他还收到了国民党特务寄给他的子弹。

他就是这样,不惮胁迫、不图名利,只喜“以教书为业,也以教书为生”。在那些可以出入于高层身边的日子里,他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求取过“功名”。他为这个国家做事心甘情愿,却不屑于用做官、做高官来报偿自己的辛劳。

直到最后,哪怕风雨如晦,人生陷于凛冽的寒冬,他也恒定如初,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他淡然地说,那是他,或者说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命运,他愿意去分担祖国的苦难。“至于我的一生,经历了不同的时代,走过了曲折的道路,功过是非如何,窃以为还是留待来者评说为好。”

如果你能读懂,你会明白:在迢遥的时光深处,钱端升始终怀着一个坚定而简单的梦想,那就是国富民强。

他们那一代人,因为与时代的遭逢,自然而然地承担了那样的使命,情深、志坚,并矢志不悔。

于是,历史在前进和转身的每一个瞬间,都充满了难言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