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的会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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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萧乾:用心写作的战地记者(2)

只是,这个遥远的邀请,在当时的情况下,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那时候,欧洲作为二战的主战场,已经打得如火如荼。就连绅士的故乡,都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优雅平静地生活。而且,他们提供的待遇也算不上多好:年薪二百五十镑,先签一年的合同,路费自理。刨去所得税之后,这个待遇只够勉强糊口。再加上不菲的路费,实在是风险颇大。

所以,这份邀请看起来“体面”,实际也不过是从一个战场去到另外一个战场,又兼之举目无亲、孤立无援、收入微薄、前途未知,实在算不得多美好的选项。

很多人都劝他不要去了。先不说这笔路费从哪里凑,即便是凑出来了,人家也只肯跟你签一年的合同,合同到期后你怎么办?万一他们不继续聘用你,你这一番折腾又图个什么?这样的年景,守住现在这份工作就不错了。

萧乾左右为难。他很想到外面去看看,亲自体验一下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在燕京大学读新闻系的时候,萧乾曾选修了一门课程,叫“特写——旅行通讯”。他一直喜欢当记者,尤其喜欢一边行走一边记录人生的精彩与无奈。他需要了解更多角度、更多式样的人生,这样,才能写出真正打动人心的作品。

但是,这笔昂贵的路费怎么办?难道他跟英国没有那个缘分吗?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他正在服务的《大公报》的创办人胡霖出面帮他解决了路费的问题。作为回报,他到了英国之后要给《大公报》写一些通讯消息,以稿费抵销路费。

就这样,1939年8月31日,萧乾离开祖国,踏上了前往英国的旅途。这一去,就是七年。

他既教书也读书,在纷飞的炸弹与炮火中体验着残酷的战争和同样残酷的恐慌。生命屡受威胁,与亲友失去联系,被人歧视……孤身在异国的萧乾,变得苍白而憔悴。但是,他手中的笔始终都没有停下来。他一直在真实地记录和传达着他看到的人生、他了解的战争,他不再只是一个记者,而是人生的采访者。

1945年,随着二战的局势渐趋明朗,萧乾人生中最重大的传奇降临了。

3月,萧乾作为《大公报》的驻英记者,得到了去前线采访的机会,成为二战期间欧洲战场上唯一的中国记者。

生平第一次,萧乾穿上了军装。他揣着随军护照,肩上佩着“中国战地记者”的证章。那本护照上写着:此人如被俘,须依国际联盟规定,按少校待遇。

不要以为这身军装、这本护照代表的只是荣耀,还有死亡——真实的、绝情的死亡。如果回不来,他连看祖国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心爱的恋人、他牵挂的朋友、他热爱的故土,都看不到了。不熟悉的风和泥土将埋没他最后一声叹息,让这个孤单的旅人无助地客死他乡。这些,萧乾都知道。

可是,他还是踏上了火车,并且在火车即将开走的时候,平静地写下了一封遗嘱。他并不欢迎死亡,可是在只能二选一的时候,他更愿意奔赴他的使命,随时面对死亡。

或许,民族的精神与大义,常在一个记者的腰杆与笔体之间。

对一个记者来说,一切苦难之地皆是他的战场。而前线,更是有着他永远都无法抗拒的诱惑。

没有去过真正的战场,是不能深刻地理解战争的。生命随时在终结,一路用鲜血和亡灵开道,残忍与荣誉、牺牲与抛弃,疾速而无情地考验着人的神经。萧乾看得心惊肉跳,像是重新活了一次。在那几个月里,他随着英军几次横渡德国潜艇出没的英吉利海峡,去过美、法两个占领区的战场,也曾随美军挺进莱茵,进入柏林。死亡一路如影随形,可萧乾还是幸运地活了下来,并且实时地让国人了解到当时世界上发生的大事。波茨坦会议、纽伦堡审判、联合国成立大会……这些重大的历史性场面他都报道过。

回国的时候,萧乾已不再年轻,成了一个被风霜洗练过的中年人。从战场上走回来,他的人生永远都不能平安闲逸了。

他变了,他的朋友们也都变了。

未完成的和解

在我们长大了之后,常被问到一个既无聊又无奈的问题: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作出跟当初同样的选择?

然后,我们迷茫地眨着眼睛,沉默了。

在所有的“当时”里,都有无数个“不得已”和“不得不作”。即便你理智上知道这个“不得已”可能会造成你无法承担的后果,可在“当时”设定好的情境里,你还是去作了,带着一股心虚的倔强。

所以,我们总是很难回答那个叫作“如果”的题目。生命不能够重来,就算可以,回到那个你身不由己的“当时”,你也未必能挣脱它那强韧的束缚。

如果可以重来,萧乾还愿不愿意做那个老实的“小公务员”?

如果可以重来,沈从文还会不会举报他当初的爱徒?

我们猜测不出答案,他们也确定不了答案。我们只能说:曾经有一度,我们输给了一个我们搞不懂的时代。

从昔日的恩师身边擦身而过时,萧乾或许也曾心痛于那样的“纵是相逢应不识”。不过是几十年的光阴,就不敢承认当初的真挚过往。他们笔尖下的文字,还在厚厚的污垢下散发着淡然的清香。可是,他们却不认得手中的那支笔,是否还是当初的模样。

回想很多年前,他小心而欢喜地要求收藏那张沈从文用毛笔写下的菜单,而沈从文则亲热地告诉他:“要菜单干吗?以后我会给你写信,写很长的信。”

他那么珍惜地收藏着那些长长的信,沈从文也是真心地喜爱这个聪明上进的青年。他一毕业,沈从文和杨振声就把他介绍到了《大公报》;他困居昆明,也是他们每月从自己微薄的薪水里挤出五十元给他补贴家用;他失业后生活没有着落,还是这两位恩师为他筹谋出路。

谁都以为这份值得一生珍视的情谊,是什么都磨灭不了的,包括他们自己。可是,多年后,尘满面、鬓如霜,一切已不复昔时模样。

1946年,萧乾刚回国不久,因为不满现状,就以“塔塔木林”为笔名,假托洋人之口,写了一组反讽现实的杂文——《红毛长谈》。沈从文看到后,也以“巴鲁爵士”为笔名,写了《怀塔塔木林》响应《红毛长谈》,并称:“塔塔对中国本位文化,既理解透彻,文章写来,自然亦庄亦趣,不古不今,驳杂如诸子、精悍有稷下辩士风,引喻设义,奇突幻异,又兼有墨学家宋荣子、法国学人服尔太翁风味。”言谈间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非常满意。

1948年,上海观察社出版《红毛长谈》单行本时,萧乾还收入了《怀塔塔木林》作为附录。没想到这竟是师徒二人最后一次合作。

也是在1948年,《抗战文艺丛刊》上刊登了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一文,斥责沈从文是专写颓废色情的“桃红色作家”,“存心不良,意在蛊惑读者,软化人们的斗争情绪”,“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很快,沈从文就被逐出了文学阵营,自此退出文坛,封笔长达四十年之久。

放弃视若生命的写作,沈从文痛苦异常,一度自杀求解脱。而那时的萧乾,却过得比他“得意”,写的社论还曾得到毛主席的表扬。

一个得意,一个失意;一个依然握着笔,一个只能被迫封笔,落差之大,不必待言。转身和停留间,两个人的感情已开始受到考验。而在后来那些年里的某些片段,则一点点地撕碎了他们当初的情谊。

1957年“反右”时,在文联的批斗会上,沈从文发言揭露萧乾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同美帝国主义“勾结”上了。

1972年,萧乾去看望刚从咸宁干校回到北京的沈从文,见他一家人住房困难,只能分隔两地,生活极不方便,便有心帮他解决住房上的困难。沈从文知道此事后,却极不高兴,当即给他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指责他多管闲事。萧乾觉得既委屈又莫名其妙,只能忍着气写信解释。可是,沈从文却还是不领情。后来有一天,两人在路上偶遇,萧乾还想解释,沈从文却只扔下一句:你知不知道我正在申请入党?房子的事你少管,我的政治前途你负得了责吗?

自此,两人彻底决裂,多年都不来往。

也许,沈从文是不喜欢萧乾做“人民的吹鼓手”,更担心自己那样谨小慎微地活着也没有出路,不敢再生事,只想自保;也许,萧乾是低估了沈从文的疼痛和寂寞,却又不能帮他找回被写作包围的温暖和安全,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徒劳。

他们都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并渐行渐远。

在绝交的那些年里,有不少朋友帮他们居中调和,却始终无济于事。直到最后,在一位朋友的反复劝说下,沈从文的口风松动了。也许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也许是因为他已经从对那个时代的忌惮中缓过神来了,总之,他没有拒绝。

可惜,还没等到萧乾去见他,他就去世了。这份和解终于还是没能完成。

离开的人永远离开了,而留下的人却要独自面对那许多凄凉的感慨。这个视文字为宗教的“老头儿”,前半生是在广阔的大地上行走,后半生似乎一直挣扎在得到和失去写作机会的过程中。一生的沧桑,也不过化作笔端的几行文字;数十载的羁旅,亦只是心里的几句真心话。谁说书生无用?这个未带地图的旅人,不也完成了人生的采访?他有他的“没齿难忘”,也有他的困惑不安。他既是一个平凡人,也是传奇的一部分。

“他既不是一个英雄,也不是一个坏蛋。他幼年时是从贫苦中挣扎出来的,受过鞭笞、饥饿、孤独和凌辱。他有时任性、糊涂,但从未忘本。他有一盏良知的灯,他时明时暗,却从没熄灭过。他经常疏懒,但偶尔也颇知努力。中年遭受过沉重打击,如晴天霹雳。他从不想做官,只想织一把丝,酿一盅蜜。”

昔日的好师徒形同陌路的时候,他们共同的好朋友林徽因已不在人世。如果她还在,她一定会痛惜地骂他们:你们会后悔的!

是啊!怎么可能不悔?当初有多真挚,现在就有多痛心。萧乾这一生曾失去了很多,却没有一次失去,比失去跟沈从文的友谊更让人惋惜。他曾说他一生最大的幸运是沈从文教他怎样写文章,巴金教他如何做人。他与巴金做了一辈子的朋友,却只跟沈从文做了半生的师徒。

是啊,如果她还在,她一定会把他们扯到她的客厅里,狠狠地教训他们。

可惜,都不一样了,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