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不是一个英雄,也不是一个坏蛋。他幼年时是从贫苦中挣扎出来的,受过鞭笞、饥饿、孤独和凌辱。他有时任性、糊涂,但从未忘本。他有一盏良知的灯,他时明时暗,却从没熄灭过。他经常疏懒,但偶尔也颇知努力。中年遭受过沉重打击,如晴天霹雳。他从不想做官,只想织一把丝,酿一盅蜜。
走进客厅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忐忑的文艺青年。满心期待,强烈地渴望得到认可。再转身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人生采访者。在这里,他不是最特别的客人,却是走得最远的。
『没齿难忘』的达子营
这是一个深秋的下午。
不知为什么,北平的天竟蓝得有些让人发怔。明明已经满面萧瑟寒凉,却又总在偶尔的呼吸吐纳之间,嗅出点儿温软的气息。
一个骑着脚踏车的年轻人正疾驰在路上,许是蹬得太急,鼻尖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一路上落叶翻飞,偶尔掠过他的肩头,只在那蓝布大褂上短作停留,便被毫不留情地抛在了身后。
看得出来,他正在赶赴一个重要的约会。
这是个长相清秀温文的青年,岁数不大,最多二十出头。虽然一直在努力克制,可眼神里的热切还是泄了密。他很期待,也很紧张。
车行到达子营,他停了下来,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个小院。没多久,他跟在一个年纪比他略长些的清癯儒雅的男子身后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亲热地说着话:“你不用紧张,他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你就像在我这里一样,不用拘束,随便些才好呢!”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笑,略带羞涩地说:“我知道,就是……有点儿激动。我们很多同学都特别仰慕她。我真没想到。”
那位儒雅的男子忍不住笑了,却不再多说什么。两人一起往总布胡同走去。
因为期待,这条路似乎格外长。
这个年轻人就是萧乾,而他身边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的恩师沈从文。
虽然一路紧张激动着,想象过各种可能,却绝没想到,见面的时候,那位“女神”一样的绝顶聪明的小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用感情写作的,这很难得。”
那是萧乾第一次见到林徽因。
那个传说中的“病人”,不但毫无病态,还穿了利索的骑马装待客,言谈举止一如常人。第一次走进这个“大家”云集的地方,还是毛头小子的萧乾羞怯怯地跟在沈从文身后,既窘迫又不安。
她说起话来,别人几乎插不了话。她的健谈,绝不是那种结了婚的妇人的闲言碎语,而常是有学识、有见地,犀利敏捷的批评。别说沈(从文)先生和我,就连梁思成和金岳霖也只是坐在沙发上吧嗒着烟斗,连连点头称赏。
——萧乾
他走进了一个他曾经以为很遥远的地方,得到了那些只在报刊和“传说”中出现的“大人物”的指点,与他们同桌而食,呼吸相闻,并渐渐成为了亲密的朋友。这样的待遇,是他之前从没想过的。
与新结识的朋友林徽因等人不同,萧乾是一个出身贫苦的蒙汉“混血”儿。父亲是个专管开关东直门的小差役,因为实在太穷,直到中年才娶上了老婆。好不容易中年得子、香烟有望,却没等到儿子长大就死去了。母亲也是个寒门小户家的女儿,丈夫一死,就没了依靠,又没有能力独自抚养幼子,只能寄居在亲戚家。
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萧乾格外早熟。偏生他又是一副“反叛”的性格,就注定了他的少年时期是“动荡”的。直到他遇到了一个“贵人”,他的人生终于被引导着走向了另外一个光明的方向。
这个“贵人”就是沈从文。
英雄惜英雄,本就格外投契。如果再有类似的成长经历,就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亲密感了。萧乾认识沈从文是通过他的老师杨振声,可是他后来跟沈从文成了更亲近的师生,却是他们自己的缘分。
沈从文更懂他。这个孤身来到北平的“乡下人”,也曾怀着一个强烈的文学梦独自在北平苦苦挣扎,受尽了生活的折辱。直到郁达夫登门拜访,他的境况才得到改变。
据沈从文的长子沈龙朱回忆,在他年幼时,父亲常当笑话给他们讲一段很久远的故事。
在孙伏园主持《晨报》副刊期间,沈从文还是个没有名气的“北漂”文学青年。他既非科班出身,又没有受过系统的写作训练,写出来的东西确实不怎么好看。但沈从文却总喜欢往《晨报》投稿,而且特别执着。那种渴望被认可、被肯定的心情跟年轻的萧乾非常像。可是,当时沈从文的水平可能的确不够,所以就屡屡投不中。据说孙伏园把沈从文的稿子粘成一长条,公然展示给别人看,并且说:“你看,这文章是一团糟、一塌糊涂!”最后,那稿子的“归宿”就是废纸篓。
虽然孙伏园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当着沈从文的面,可这样“精彩”的段子,怎么可能传不开呢?时间一长,也传到沈从文耳朵里去了。这是一件非常刺激人自尊心的事,尤其是对像他这种刚开始写作、满怀热情又怕受打击的年轻人。沈从文虽然觉得难堪,却没有因此而丧失斗志。人就该知耻而后勇,这样才有可能成功。而事实也证明他的坚持是对的。
所以,多年后,看到一个跟当初的自己那么像的年轻人,沈从文不由自主地多了些过来人的怜惜。
那一年,萧乾只有二十岁。他生命中最奇妙的机缘缓缓拉开序幕,他欢喜而激动,毫无防备与抵触地走进了命运设下的圈套。被他视为“传奇人物”的沈从文,从此就走进了他的生活,亦兄亦师,对他的一生造成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这个已经名满天下的大作家亲热地称呼他为“秉乾弟”(萧乾原名萧秉乾),不但毫无架子,还手把手地教他写作,并且带他走进自己的朋友、生活圈子。沈从文在北平安家的那几年,是萧乾一生中最难忘的美好时光之一。他频繁地出入于沈从文在达子营的家,几乎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家。那个叫作“达子营”的地方,成了萧乾的福地,他的文学梦就是在那里渐渐规划出了期望中的形状。他开始真正地明白什么是写作、什么是文字、什么是有思想的好作品。
即便是许多许多年后,萧乾依然能记得他问过沈从文的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写作?”
而沈从文的回答也同样让他刻骨铭心:“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地写作,没有厌倦。只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这个道德的努力。人世能够燃起我感情的太多了,我的写作就是颂扬一切与我同在的人类美丽与智慧。若每个作品还皆许可作者安置一点贪欲,我想到的是用我的作品去拥抱世界,占有这一世纪所有青年的心。生活或许使我平凡与堕落,我的感情还可以向高处跑去;生活或许使我孤单独立,我的作品将同许多人发生爱情和友谊。”
这个难忘的答案,成了萧乾文学道路上一条最重要、最珍贵的写作哲学。而唯其珍贵,才显出来日的苍凉与悲哀。
一切苦难之地,皆是我的战场
“从文,都说君子不夺人所爱,你抢了振声的高徒,他都没有意见吗?”
那一日,太太的客厅里,我们美丽的太太林小姐笑着调侃沈从文。
沈从文也不介意,回头看了萧乾一眼,目中尽是得意之色。
“你们以后也可以常去朱光潜家串串门。他那儿有个读诗会,虽然刚办了不久,但是,看样子,每个月总是要办上一两次的。他们在慈慧殿那边。”说到这里,林徽因笑起来,“说来也巧,他那儿也是三号。孔子不是说了吗,‘不学诗,无以言’,你既然打算在写作这条路上走下去,多读读诗总是有好处的……”
那是一个很美妙的下午。妙语如珠的女主人,舒适融洽的氛围,一个新敞开的世界的大门……二十三岁的萧乾,借由沈从文的引荐,将要走进一个“闪光”的圈子里。他已从沈从文那里学到:没有天才,也不要相信天才,要“学”,用心地、努力地、耐得住寂寞地学。而现在,他知道,他马上就要进入另一个“学”的新境界了。
而萧乾也确实没有辜负沈从文的苦心。他写得越来越有状态,并且很快就成为京派作家中的年轻实力战将。
这对特殊的朋友、师徒,成了文坛上的一个佳话。一个爱才并大力提携,一个不负厚望、投桃报李,没有功利、不为虚名,干净、纯粹,让人觉得无比温暖。
萧乾无疑是幸运的。他虽然度过了苦涩的童年,却在迈向社会的初始,就遇到了对他恩赏有加的恩师和朋友。他始终勤恳努力,并且没有浪费他的天赋,终于走上了他期望中的道路。
沈从文教会了他写文章,他也忠实地传承着他作文的精神。可是,再相契的师徒也会有不一样的人生。沈从文一生都在固守“乡下人”的那个田园牧歌式的迷梦,而萧乾却有更远、更复杂、更艰难的路要走。
他除了是个作家,还是个记者。他的笔,不只属于他自己。
1939年,萧乾人生中的另一个重要转折点施施然来了。他没有准备,却已经有能力对这个陡生的“变故”持有一份泰然的平静。他一路逃难流亡,背井离乡、亲历时艰,也曾过着只靠师友周济度日的困窘生活,早就不是那个见到林徽因会害羞的稚嫩青年了。眼看就要步入而立之年,他的作为,已是他的独舞。
这一年的夏天,萧乾收到了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信函——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邀请他去该院中文系任讲师。这所学院历来邀请的中国教师,都是在中国很有影响力的人物。而萧乾之所以得到邀请,是因为在该系任教的旧识于道泉先生的推荐。
这个贫苦出身的孩子,无依失恃,在生活的百般刁难中孤单地成长,走得比别人辛苦,却最终比很多人走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