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的会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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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张奚若:游走在志士与学者之间(2)

1941年3月的第二届国民参政会上,张奚若公然大骂国民政府“独裁专断”“腐败无能”。蒋介石做“领袖”多年,鲜少被人如此直接公开地责骂。顿时觉得很难堪,只能按铃提醒他:“欢迎提意见,但别太刻薄。”张奚若竟拂袖而去,从此不再参加参政会。

众目睽睽之下“侮辱”领袖,大发“大逆不道”之言。要是放在以前,这罪名都能要他的命了。可张奚若不但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

1946年,政治协商会议召开时,从社会各界共选了三十八名代表。其中国民党八人,共产党七人,青年党五人,民主同盟、社会贤达各九人。傅斯年和张奚若是无党派代表,属于社会贤达。按规矩,无党派代表要由各党派提名。结果,“民盟”和“中共”一致举荐张奚若,国民党也宣称张奚若是国民党老党员,要由他们提名。张奚若却毫不买账:“不错,我曾是一个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也很奔走了一番。但民国元年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民国二年我去美国前即已向陕西省党部声明脱离关系……1928年我任教育部高等教育处处长时,又有人要我入党,我就拒绝了。”这还不算,他又给重庆的《大公报》写了一封信,郑重声明:“近有人在外造谣,误称本人为国民党党员,实为对本人一大侮辱,兹特郑重声明,本人不属于任何党派。”如果说不承认是国民党党员只是让国民党扫兴的话,这“侮辱”两个字就足以让他们恼羞成怒了。要不是因为他是老同盟会会员,那暗杀的对象就不只是闻一多了。

还有一次,在几个高校联合举办的时事演讲会上,张奚若毫不避讳地大谈政府的独裁统治:“现在中国害的政治病是——政权为一些毫无知识的、非常愚蠢的、极端贪污的、极端反动的和非常专制的政治集团所垄断。这个集团就是中国国民党。”“在报纸上马路上常常可以看到一个名词‘赤匪’,假如共产党可以叫作‘赤匪’的话,我想国民党就可以叫‘白匪’。其实‘白’字还太好了、太干净了,他们简直就是‘黑匪’!”

所以,鉴于时政如此不堪,为生民国家前程计,应该“彻底废止党治”,组织联合政府:“蒋应该下野。假如我有机会看到蒋先生,我一定对他说,请他下野,这是客气话;说得不客气点,便是请他滚蛋!”

他已经渐渐跟他从前的许多朋友分道扬镳,比如蒋廷黻。他或许还愿意认可他的观点:“历史已经使知识分子阶级成为中国人民的领袖,我们无意谦让。”却再也不能如蒋一样,支持一个“强有力的、甚至是独裁的领袖”。

周培源的夫人王蒂瀓曾评价张奚若说:“完全是四方的。”棱角鲜明,刚直耿介,此言确实不虚。而作为老友,陈岱孙的看法则是:“合志士与学者于一身的人物。”不空谈、不炫智,“为政不在多言”。一旦开口,便是发人深省。正如费正清的高徒易社强所说:“张堪称礼貌得体沉稳谨慎的楷模,总是隐忍克制,总是字斟句酌。有个观察者写道,他的嘴就像北平紫禁城的城门,‘似乎永远是紧闭的’。”

张奚若一生崇尚民主政治,追求独立的人格与自由。其言锐、其行直,足可堪后人尊重。

他定下了这个国家的名字

“思成、徽因,我给你们介绍两位新朋友。”

这已经是1948年的年底。被严冬包围了的北平城,处处都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意。即便是待在被炉火烤暖了的屋子里,也躲不过门缝里透进来的冷风和天地间冰寒的震慑。人们袖着手闷坐在屋里,遥望着城外的方向,时不时就能听到沉闷刺耳的炮声和枪声,既不安,又有隐隐的期待。

这座充斥着恐慌的华贵孤城里,连空气都有些莫名的颤抖。战争就要结束了,只是不知道这即将到来的明天,会是怎样的光景。

而对于梁思成和林徽因来说,显然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忧。哪一场战争的胜利不是堆砌在层层的废墟之上?可如果要用北平城的毁灭来作为“祭礼”,那么这代价也未免太昂贵了。这里可是一部活着的历史啊!一旦消失了,就再也无法弥补和修复。

可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呢?百无一用是书生。在这种炮火连天的战争时期,这句话好像格外正确。他们可以在脑子里把这座古城的所有建筑记得一清二楚,布局、材质、工艺、色调……却独独没有办法保全它们。战争的残酷法则之一,就是能完全磨灭人们对美的感知。

直到张奚若带着两个陌生的客人敲开了梁家的大门,梁思成和林徽因担忧的事情才有了着落。

彼时他们的家已不在总布胡同,而是在清华园。张奚若依然是梁家的常客。这次的来访,发生得突兀却又顺理成章。

到达梁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客厅里很安静,一点儿都看不出白日里的热闹。

幽暗的灯光下,梁思成和林徽因看到这两位穿了灰色棉布军装的客人,先是一惊,继而就明白了来者的身份。

他们说得很诚恳,也很客气:我们非常希望能通过谈判和平解放北平。但是,万一谈判破裂,我们只能武装攻城。今天来就是想请教专家,北平城里哪些古建筑是需要保护的。到时候真打起仗来,我们也好避开,禁止炮击,以免炮火所至,毁坏了珍贵的文物。

他们拿出一张地图,请梁思成在上面标出“禁区”。

梁思成和林徽因感动了。一个在战争时期仍然记得尽量保全珍贵文物的部队,他们没有理由不信任、不支持。

这是梁林夫妇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共产党,而他们的“引路人”就是张奚若。

他曾无数次出入于梁家的客厅,或谈笑风生,或指点江山,可没有哪一次能让梁思成和林徽因感动成那样!

说是举手之劳,可这一次“举手”,却需要远见和胆识的支撑。这个一路嬉笑怒骂的刚硬书生,在层层刚硬之下,包裹的就是常人窥不到的柔软。

也许,他等这一天也很久了。

可他等的究竟是什么呢?

很久以前,他还在七尺讲台上教书。苛刻固是苛刻,却总忘不了仪态从容。不那么紧张忙碌的时候,也跟学生们扯闲篇。讲到亚里士多德时,张奚若说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在他的《政治学》中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观点——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动物过的是“mere life”(单纯的生活),而人除此之外还应该有另一种生活,即“noble life”(高贵的生活)。张奚若半是玩笑半是挖苦地说道:“现在米都卖到五千块钱一担了,mere life都维持不了,还讲什么noble life?!”

有人说,以良心作为判断政治上是非的最终标准,既是它的最大优点,也是它的最高价值。个人的良心虽不见得一定是对的,但是经验告诉我们,比它更对更可靠的标准是没有的。

可能张奚若理想中的政权体制,是应该首先满足民众的mere life,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再实现noble life。他一生所做所求,或许就是这样的简单。如果有一天,这个理想中的社会真的实现了,他是不是就如紫禁城的门,开始维持高贵的沉默?而那些尖刻,也都将成为历史,化成欣慰的笑意。

就因为还没有实现,所以他不能消停?

那天晚上,梁思成伏在书桌上,就着并不明亮的灯光,认真地在地图上圈出了一个个“禁区”。如果战争是必须的,至少在这战争里,还有让人坚持下去的希望。

送走那两位客人之后,余下的人也有了决定。

而与此同时,国民政府已开始实施“挽救”计划,要把各高校的教授学者都送到台湾。没想到,在“挽救”名单之内的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走。而张奚若、梁思成、林徽因所在的清华大学,除了外文系主任之外,再没有人愿意被“挽救”。

最终,除了梅贻琦等几人,清华余下的二百六十九位教师均留在了北平。

1949年1月,张奚若和张岱年、费孝通、钱伟长、李广田等三十七位教授,联名发表了《对时局的宣言》,呼吁国共两党化干戈为玉帛,和平解放北平,勿使无辜民众再受战争之苦。

北平最终和平解放了。那个传说中“秋毫无犯”的部队进了城,梁思成亲手圈出来的应急方案也没用上。张奚若高兴得很,说:“这是中国两千年来规模最大的社会革命!”

开国大典前,张奚若被推举为新政协筹备委员会常委会委员。在商议新中国的国名时,大家产生了分歧,争论得很是激烈。有人提议用“中华人民民主共和国”,有人则提议用“中华人民民国”。张奚若反复思虑,觉得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最合适。他说:“‘民主’一词‘democracy’来自希腊字,原意与‘人民’相同。‘人民’这个概念已经把‘民主’的意思表达出来了,我看就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吧,不必再重复写上‘民主’二字。”

这一番解释,既有学者的考究,也有政治家的严谨,让人心悦诚服。与会代表经过一番讨论,都觉得这个提议好。于是,一锤定音,新中国有了国名:中华人民共和国。

另外,张奚若还提议仿照法国国歌《马赛曲》的例子,将《义勇军进行曲》定为国歌,并且保留原歌词,以警醒国人永不忘国耻。

做完这一切的张奚若,似乎欣慰而满足。他从年轻时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吗?

他坐在老友家的客厅里,看着他们在忙碌而紧张地设计新中国的国徽,不由得有些感慨:他们这一代人,一生辛苦奔走,不就是为了能有一天,可以把象征国家尊严和国民意志的徽章郑重而堂皇地挂上去吗?

还好,他看到了,他们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