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里永远有一个中国
“你们也知道陈妈心善,一看那房顶破成那样,难过得都快哭了,火烧眉毛一样跑来找我。哦,火烧眉毛,不是说真的烧了眉毛,是形容事情非常紧急。”说到这里,考虑到听众的中文理解能力,林徽因停下来解释了一下,并且还用英文进行了同步翻译,以便让两位外国朋友能准确、清楚地明白。
费正清反复默念了几遍,感觉自己已经记住了,便示意林徽因说:“明白了,继续。”
“我赶紧放下手上的事情跑过去看。哎呀,还真是,破的洞有这么大。”她拿手比画了一下,“破成这样可怎么住人?我也难过得不得了。你们是没见到,那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住在那样的房子里,冻得直发抖。太可怜了!”
“他们很穷吗?”费正清也听得动了恻隐之心,面带不忍之色。
“是呀!是很穷,穷得连房顶都修不起了。房东又不肯给修,他们就只能忍着。我就想啊,这不行,这事我得管。我就去找房东商量。房东一听,也不高兴了。他说,”林徽因清了清嗓子,努力学房东当时的表情和语气,“‘太太,您也体谅体谅我。这家人从祖上起,就一直租我们家的房子,从乾隆年间算起,到现在都好几百年了。房租一直是五十个铜板,几百年都没涨啊!太太,您给评评理,这是哪门子的律法?我这不等于让他白住吗?您看看,我这一大家子人,也得吃饭不是?我倒是想给他修。您也知道如今这物价,我给他修了房子,我们全家得好几天吃不饱饭。’”
梁思成看她学得惟妙惟肖,被逗得哈哈大笑:“亏你当时在跟人家谈判!连小动作都给抓住了,你呀你……”
金岳霖慢吞吞地插了一句:“就是声音不大像。”
这一点确实没办法。房东那嗓门、那音调,可绝不是林徽因这种南方女子能学出来的。
费正清和费慰梅听故事的瘾上来了,催着她往下讲:“然后呢?”
林徽因耸耸肩:“然后,他就把房顶给修了呀!”
费慰梅朝她竖起大拇指,赞叹地说:“Phyllis,你真厉害!”
梁思成忍不住又大笑起来:“慰梅,她话还没说完呢,你让她接着说。”
“是吗?还有什么?”
林徽因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慢条斯理地说:“修房子的钱是我出的。”
“哈哈……”
满桌子的听众都笑了。
“亏你想得出来!”
“早知道这样,你去找他理论什么?直接掏钱修了就是了。”
林徽因故意一本正经地说:“那不行!这是两码事。我要让他明白,他身为一个房东,有义务让他的房客住得舒服。他可以没有钱,但不能没有责任心。有心有力那是最好,如果‘无力’,至少也要‘有心’,不能既无力又无心。”
费正清顿时就“晕”了,让这“有心”“无心”给绕得头都大了:“Phyllis,人怎么会‘无心’?你说的是良心吗?是说这个人没有良心,是不对的吗?”
“有一点点对。”林徽因一边笑一边给他解释,用最简单的汉语加上英语,总算让他弄明白了。
“汉语真是……”费正清憋了半天之后,终于把话说完整了,“博大精深。梁上次教我的。”
“对对对!这个成语用得很对!”
跟梁思成和林徽因在一起的日子,费正清总是过得很愉快。他对中国的困惑,他新冒出来的想法,总是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答案或提示。他和费慰梅太喜欢这两个朋友了,以至于偶尔分开,也会觉得不舍。
“思成、徽因,我们要去度假了,你们一定要去看我们。”
到了1934年,费正清的汉语已经讲得不错了。他要跟费慰梅去山西消夏,这次来梁家,一是告别,二是邀请他们有空过去探望。
“好啊,我们正好要去那里考察呢。”梁思成痛快地答应了。
那是费正清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梁林夫妇进行建筑考察工作。说实话,他是很震撼的。原来这两个朋友在谈笑风生之外,还有这样严谨、细致、不怕吃苦的一面。相比较而言,他的学术研究就显得太轻松写意了。
哦,他是何等幸运,结交了两个这么可爱、可敬的朋友。
梁思成和林徽因都是南方人,身形娇小清瘦,一看就是典型的文弱书生。而且,因为出身大家,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及至年长,更是在父辈的荫庇下近乎畅行无阻。没想到,他们竟很能吃苦。这一点,让费正清既惊讶又佩服。
梁思成青年时期曾经遭遇过一起车祸,这让他的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了一截。长年累月下来,让他的脊椎也不堪重负,出了问题。于是,他不得不“穿上”一件钢丝背心,用以支撑他的脊椎。就是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梁思成依然不间断地“飞檐走壁”,在高高的房顶上与椽架上测绘、计量,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负担。
而林徽因的身体也绝对谈不上健康。她的肺病让她需要避开许多自然的和非自然的麻烦,以免引发旧病。其中不要劳累奔波就是一条最应遵守的铁律。可惜,林徽因常常“忘了”这一点,或者说,她想要做好她的工作,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忽视。
这对夫妇,闲时清贵优雅,谈风论月,把艺术与人生玩转得有滋有味。可在那些积满灰尘的古建筑上爬上爬下的时候,却完全是一副“工人”的样子,灰头土脸,全不在乎风度。
费正清亲眼看着,觉得自己似乎在见证一个“奇迹”。这个正在遭逢苦难的国家,还有这样一批人,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忍住寂寞和清苦,甚至克服心理和生理的难题,执迷地、心无旁骛地矢志完成一件艰苦的工作。他不知道他们是靠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来支撑的,但他感动于这样的中国、这样的中国人。
也许,中国的海关只是他毕业的研究课题,而中国,则是他一生的研究课题。
1935年4月,费正清在北平的生活结束了,他必须要回到牛津去完成他的学位论文。
他即将告别他的“田园”生活,而他的朋友们,则要开始面对近在眼前的风暴。
“正清、慰梅,真舍不得你们。”离别在即,林徽因拉着费慰梅的手满是不舍。这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早已成了梁家的一道很特殊的风景。
林徽因一生中拥有很多异性朋友,却鲜少有相知甚深的女性朋友,费慰梅是唯一的一个。在那个享受着众星捧月待遇的客厅里,林徽因投给费慰梅的目光总是关切而温和的。闲暇的时候,她们总喜欢坐在一个暖和的角落里,手捧一杯热茶,热烈地聊上一个下午:分析中美两国不同的生活观和价值观,分享自己经历过或从朋友那里听来的新奇故事……
三年的时间足以发生、完成很多事情。就像费正清完成了他的学业研究,梁林夫妇考察收录了很多中国古建筑的资料,两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而现在,这样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再次相见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
在梁家举行的践行宴上,离别的忧愁替代了往日的欢乐。费正清很清楚,这一回国,等待他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拿到博士学位以后,进入高校教书,享受社会和他人的尊重。而他来华的这几年,将作为一种真实可靠的“资本”,为他今后的学术生涯镀上一层明晃晃的金色。
他已经可以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他熟悉中国的民俗和文化,他有许多堪称学术领袖的中国朋友,他在研究中国问题方面大有进展和心得……他的收获远远超出他的预期。费正清觉得百感交集,在他的那么多美国朋友把自己的感情跟不幸运的中国朋友联结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则要动身离开,去往那个“比较幸福的世界”。
一位区域研究专家是一名旁观者,他有幸观察人世戏剧如何展开而又不落入圈套,这就使他百感交集。
——费正清
冥冥中,命运已给他作了最合适的安排,他最大的人生际遇都跟中国有关。到了最后,谈中美关系,就不能不谈费正清。他的使命,好像就是作为一座桥梁——两个大国间沟通了解的桥梁。
回国之后,偶尔回想起从前的事,北平的朋友、美丽的丁香花、幽深的胡同,还是让费正清想念不已。可是,中国已成了往事,却又在遥遥地影响着他的生活。他的一生,都跟中国脱不了关系了。
他每次来,都要看看他最好的朋友梁思成和林徽因。他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他来了中国,梁思成和林徽因却不在,他会多难过!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费正清已经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中国变了许多,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他梦里的古城墙、流光溢彩的中式建筑、藏着无数神秘故事的胡同,都不见了。而最让费正清夫妇难过的是:他们在中国最亲密的朋友——梁思成和林徽因都已经不在了。
这一次回来,我们感觉失去了一半的中国!我们最亲密的朋友梁思成、林徽因都先后去世了,他们在我们心目中就等于中国的一半。可是,这一半,我们是永远地失去了!
——费正清
时间永远都是一种麻木不仁的东西。它的怜惜,似乎也只是为了铺垫来日的痛苦。它习惯了淡然地带走一切美好的向往、纯真的志向。等到你回头去叹息遗憾的时候,它已经面目全非了。
这个北京,早已不是昔日的北京。
而没有了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北京,再美,也有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