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的会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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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常书鸿:失落的国宝(3)

梁家每天四点半开始喝茶,林先生自然是茶会的中心,梁先生说话不多,他总是注意地听着,偶尔插一句话,语言简洁、生动、诙谐。林先生则不管谈论什么都能引人入胜,语言生动活泼。

——林洙

在客人们陶醉而专注的目光里,他淡然温润的笑意一如寒冬的炉火,让人心里发暖发亮。

“你们看,这对贤伉俪果然是天设地造的一对,”钱端升指着梁思成大笑,“连说话的口气都一样!”

“这不是生怕各位觉得无趣,绞尽脑汁逗诸位一笑吗?”

“哈哈……”

金岳霖跟着大家笑了一会儿,关切地问道:“徽因怎么样?”

“都好,精神也不错。”梁思成又是怜惜又是无奈,“你们还不知道她吗,天生操心的命。躺在床上养身体都有操不完的心。她呀,早就躺不住了,要不是外婆摁着,早就起来了。”

“唉,我是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热切地盼望着尊夫人出来奉客。她在的话,好歹赏我们一口茶喝。梁先生你倒好,我们来这么久了,口都要说干了,你可是一点表示都没有!”张奚若是他们的老朋友了,又是个爽直之人,开起玩笑来可是毫不客气。

客厅里的人都被逗笑了,也纷纷拿此事打趣梁思成。

“梁先生肯定是嫌我们的礼太薄,生气了!”

“要是两手空空地来,岂不是门都不让进了?”

……

被朋友们轮番“轰炸”,梁思成也不恼,笑眯眯地说:“对不住,我也不知道茶叶放在哪里,诸位想喝茶,怕是要等到梁太太身体恢复了才行。”

虽然人生永远都不可能圆满,可在这一刻,梁思成是很满足的。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儿女、一生崇仰的事业,都被他揽于怀中。所谓男人的宏愿与生活的追求,皆对他友善无比。他不能说再也别无所求,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他确实也是欣喜而感恩的。

时至今日,你有理由相信,如果梁家没有一个这样的男主人,女主人再出色,也未免失了意趣。所以说,“太太的客厅”能名声在外甚而成为风景,实在有赖于先生的大度与豁达。

他是个清瘦儒雅的男人。因为早年的那场车祸,他的腿有点儿跛,而且还有些驼背。可这一切都无损于他的学者风度。比起他那德高望重的父亲与光芒四射的妻子,梁思成的魅力似乎更“无害”、更包容。

他是梁启超的长公子,是林徽因的丈夫。

这两个身份,似乎在无形中拘束了梁思成本身的风采。而除去这些,他其实是个优秀的建筑学家、古文化的守护者、现代教育事业的开拓者。

可有意思的是:在人们的津津乐道里,流传下来的往往不是宽怀与郑重;而被不厌其烦地传唱的、追念的,也常常不是隽远平淡的时光与爱情。

人就是这样,在因未拥有而刻骨铭心时,那些“拥有”似乎就黯淡了许多。

于是,在所有关于林徽因的故事里,志摩与老金被外人经营与想象出了更多的荡气回肠。而她的夫、她的儿女的父亲——为中国的建筑事业奉献了一生的梁思成,却只是站在故纸堆与叹息的边角,被冰冷的镜片与模糊的非议阻隔着,充当了一个类似于“符号”的角色。甚至于在旁人自以为是的不平里,他还是一个等同于“障碍”的身份。尤其是在他顶着众叛亲离的压力娶了林洙时,更是让许多人寒了心。

跟“女神”生活过之后,怎么还有勇气跟一个平庸的女子过活?曾经志同道合的“难夫难妇”,就要把过往的情义终结在漠然的时光里了吗?

可你们知道吗,没有那样的梁思成,何来这样的林徽因?她的任性与刚烈,你又怎知不是让梁思成“宠”出来的呢?他给了她海一样的包容与塑造,而她则还了他一生的追随。

他从来都是随和而强大、冷静而宽容的。所以,在林徽因苦恼地告诉他,她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的时候,他依旧愿意以她的幸福为首要前提。

他痛不可当,痛得都哭了。可是,他还是忍痛给她自由,让她自己去选择她想要的人生。自始至终他都让她自己选择,然后站在她身后,尊重地、爱怜地、信任地支持她的决定,并且,一生不问、一生不疑。

这就是一个男人的智慧与气度。低调沉默的梁思成,就是用这样的大气,“困”住了林徽因,也让那些形形色色的仰慕者失了底气。

他们都把她当成一个女神,只有梁思成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所以,他会在孤单了之后,再找一个人来陪伴。他不认为那是一种亵渎和背叛,爱是平等的,孤独也是平等的。她永在心里,他依旧可以隔着冷淡的时光静静地思念,所以,他问心无愧。

徽,我有些累了

“听过我和思成逛太庙的故事吗?”林徽因窝在沙发上,笑着问林洙。

林洙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她是个“建筑盲”,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也听不太懂。可是,她很喜欢听林徽因讲话。好像不管多枯燥无味的东西,到了她嘴里,都能变成奇观。

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林徽因,即使年华老去,也自有一股动人之处。林洙几乎是在仰望着她,还有她身边那个沉默谦和的男人。

他总是坐在她身边,似乎永远都有足够多的耐心。隔上一会儿,他就问问她需要点什么:喝水吗?冷不冷?要休息吗?

这样的时刻,他不再是声名赫赫的梁先生,他只是一位关爱妻子的丈夫。

彼时坐在客厅里的三个人,谁都没有想到彼此之间会在将来发生怎样的关联。命运就是这样的出其不意,在你无动于衷的时候,棋局早已摆好,由不得你不下。

“那时我才十七八岁,第一次和思成出去玩,我摆出一副少女的矜持。想不到刚进太庙一会儿,他就不见了。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抬头一看原来他爬到树上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下面,真把我气坏了。”说起这些的时候,林徽因目光温醇、表情和暖。那是梁思成给她的、想起来就娇美如少女的回忆。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年轻,她也很健康。他们只知恣情快意地相爱,全不知未来会怎样刁难他们。他们曾直面对方最纯真的美好,也曾心痛于生活加诸对方身上的磨难,还好,这么多年了,他们还在对方身边。

我回头看看梁先生,他正挑起眉毛,调皮地一笑说:“可是你还是嫁给了那个傻小子。”他们都笑了,我也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梁先生深情地望着她,握着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抚弄着。他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林先生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在兴奋中泛起一点红晕。

——林洙

你有没有想过,是怎样的情深,让高傲了一生的林徽因在生命渐趋苍白的时刻闪现出了让人眼眶发酸的艳色?又是怎样的珍爱,让梁思成面对着容光不再的病妻也能深情如初、如珠如宝?

即便终生都没有过独享她的时刻,可这并没有妨碍梁思成成为一个忍耐而深情的丈夫。他理解她的情绪,并且尊重她所有秘而不宣的心事。他给了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所以,任是外面繁华如许、应者如云,她也与他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林洙走进梁家的客厅是在1948年。那时候,梁思成和林徽因已经回到了北平,并且接受清华的聘任,筹办了清华大学的建筑系。

他已经是中国建筑学界的第一人,名高望重,足堪被人仰望。可在他的家里,他却只是一个深情的丈夫、慈爱的父亲。

那时候,他们过得其实很难。虽然家里还是高朋满座,可十多年前的那种安逸富足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住在清华园里,即使校方在生活上多方关照,可现实的条件摆在那里,他们还是吃了不少苦。

解放前清华的教工宿舍还没有暖气,新林院的房子又高又大,冬天需要生三四个约有半人多高的大炉子才暖和。这些炉子很难伺候,煤质不好时更是易灭,对付这几个大炉子的添煤倒炉渣等活儿,简直需要一个强劳力才行。

——林洙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强壮的男人,甚至因为此前多年的颠沛流离和艰苦的考古工作,他的身体也不健康。可是,在面对这些烦琐而劳累的家务事时,他还是泰然自若。他用他那双绘惯了图的手吃力地提起一筐筐的煤炭,添到炉子里,再把燃尽的炉渣倒掉,认真而细致,仿佛他在做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再冰和从诫都在城里上学,再没有人能帮他分担这些。当然了,他也不放心交给别人去做。因为林徽因正在养病,屋子里的冷暖直接关乎着她的健康。她已经那样憔悴与孱弱,梁思成不知道自己还能给她什么。也许,就是这一室的温暖,以及不变的体贴。

“好啦,多谢,我搬得动,你们先进屋坐着吧,陪徽因说会儿话。她正烦了我,想找个人聊天呢!”又一次,梁思成拒绝了客人的帮忙,“赶”着他们进屋。

金岳霖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去,“怒视”着他说:“你以为你就很结实吗?”

梁思成却对他做了个鬼脸,笑着说:“这是粗活。”

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他生了华发,她有了皱纹。可在他们的婚姻里,却依旧有着那么多温暖的细节。

他无师自通地成了一个一流的护士:每天定时给病中的林徽因注射各种药液,给她配餐,为她朗读各种读物。永远都那么耐心而细致,比之他研究学问时毫不逊色。

林徽因是对的。她决定把她的人生和幸福都跟梁思成牵系在一起,最终,果真得到了一份温馨而隽永的生活。

“思成,你快坐下暖暖手。你看,你的手都冻红了,可别生了冻疮。”干完“粗活”回到屋里,梁思成马上就被眼尖的林徽因“逮”住了。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叮咛,可让旁人听着心里却直发暖。

梁思成安抚地对她笑笑,过去整理了一下她身后倚坐的靠垫,让她坐得更舒服些,然后才“听话”地捧了一杯热茶暖手,又坐回他平时惯常坐的位置上,听他们谈笑说话。

别人谈兴正浓的时候,梁思成偶尔也会“走神”。没办法,家里那位能干的主妇病了,他要操心的事情格外多:两个孩子的学业,家里的柴米油盐,林徽因的身体,还有他的工作。他一直是个很认真的人,做什么都带着一股郑重其事的劲儿。无论是做工作,还是待人处事,都不会漫不经心。

他曾经有一个梦想,攸关中国建筑业的未来,富丽而贫瘠,他执迷了一生。他脱下他的西装马褂,远离从前的富足生活,穿行过贫瘠的农村、荒凉的县城、幽静的群山,用生命和热情测绘着中华大地上古老的建筑文化。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繁华到荒凉,从战乱到平静……伴随着他的脚步,中国古建筑的理论研究工作如同万丈高楼平地起,一点一点地丰富起来、具象起来,直到成为一门学科——尽管,他奉上了他的健康与安逸。

他一直是一个合格的家长,珍爱着他的家人。他低调却大气,用上自己此生最大的耐心守护着那个光芒四射的女人。他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一段永生不疑的信任,让她在风逼霜欺的岁月里始终安心和安乐。他是个深情而含蓄的男人,他无论创下了多么令人称羡的伟业,可回到家里,他最想做的事情也不过是看看妻子是否康健、儿女是否快乐。

所以,即使他面对着这个只有命运才能解开的危局,他也愿意认真地坚守下去。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扭头看着谈笑风生的妻子,心里的柔情如溪水一样漾开,不急躁,却和缓而长久。因为谈兴正浓,她的脸颊有了些血色,眸子也比往常亮了很多。就算病着,她也那么有活力。他实在不能想象,这个家里少了她,会变得何等的冷清!

梁思成在心里暖暖地笑开了。何必提前为医生的预言恐慌呢?她现在过得很开心,这就够了。她病得很重,他就好好地养着她、照顾着她,不去考虑来日。哪怕能够相处的时光所剩无几,他也倾尽全力。

然而,他心爱的妻子林徽因却没能陪他走到最后。他哭得不能自已,却再也留不住她了。

他还要继续工作。每天回到家,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一遍又一遍想起那个已经离开的人:她跟孩子们在一起时慈蔼耐心的样子,她在人群中高谈阔论时的灵动,她与他相视一笑的眼神,她伏案工作时的专注,她偶尔的忧伤与沉默……

这个家里,处处都是她的影子,可她已经不在了。

这个客厅,因为失去了那样一个女主人,也不复存在了。

他觉得很孤单,但比孤单更可怕的是没有尽头的想念。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熬下去。直到七年之后,他选择了林洙。

徽,我已经老了,我有些累了,我想要找个人陪着我,让我能有力气继续做一个凡俗的男人。

他们都不会明白我的想念,我知道你懂。我,实在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