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的会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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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金岳霖:我不是客人,你明白吗?(2)

他喜欢哲学,可对于因哲学的成就而带来的地位和名望并不热衷。他创办了清华大学的哲学系,居功至伟,可在冯友兰到了清华后,他立即拱手把系主任的位子让给了冯友兰。他觉得冯友兰当得起,更重要的是他喜欢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哲学研究上。他只想做个快乐的“哲学动物”。

所以,在太太的客厅里,他的朋友们大谈政治时,他反倒没那么活跃。

马基雅弗利说:“政治无道德。”民国时期的所有知识分子,由于时代的特殊性,都不可避免地关心政治。但这种关心,又分很多种。有人出于良知,有人出于使命感,有人则想借由政治谋到功名与“前程”。太太客厅里的客人们,几乎都与最后一种无关。他们的关注点更多地落在了中国的未来上。

至于金岳霖嘛,则是一个辩证的矛盾:“我一方面对政治毫无兴趣,另一方面对政治的兴趣非常之大。”

释鳏

“思成,思成,我该怎么办?”

有那么一瞬间,梁思成慌了。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林徽因这样六神无主的样子了。除了那年在美国留学,岳父林长民遇难,这些年来,林徽因几乎像个女超人一样,永远都精力充沛、活泼乐观。

可现在,她却束手无策地向他求助。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思成是刚刚到家。他前不久去宝坻考察古建筑,一到家,还没来得及洗去一身的疲惫,就被妻子的反常给吓住了。

“来,你先坐下,慢慢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林徽因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几乎是哭丧着脸说:“思成,我现在苦恼极了,我好像同时爱上了两个人,怎么办?”

饶是梁思成向来镇定,也半天没说出话来。她没有说是谁,可他已经全明白了。

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深爱的妻子会爱上别人。可是,她没有骗他,没有把他当成傻丈夫。她能坦诚相告,至少说明她尊重他。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强扯出一个飘忽的笑容,有些吃力地说:“好,我知道了。你让我想想。”

之后,就是一夜辗转难眠。

金岳霖当时并不知道林徽因向梁思成坦白了。他虽然很爱很爱她,却从来没想过夺朋友之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明白那种得不到的痛苦,又怎么会去伤害他的朋友呢?

然而,那一天,梁思成夫妇都失眠了。

他们都需要想明白,也必须要作出一个决定。

第二天早上,太阳如常升起,丝毫没有因为哪个人的纠结而放慢脚步。

梁思成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他怜爱地看着林徽因,诚恳地说:“徽因,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老金,我也祝福你们,只要你幸福快乐。”

林徽因看着他,眼睛里渐渐泪光点点。接着,两个人就抱头痛哭。

是啊!再没有别人能明白他们彼此有多痛。从少年时相识,到如今已经陪伴着对方走过了十多年。一起学习,一起经历丧父之痛,一起熬过了那么多艰难的岁月,他们之间除了爱情,还有太多太多的牵绊,已经在多年的共同生活中融入了彼此的血脉,要是生生地切断,一定会痛不欲生。

然而,这个故事之所以能成为绝唱,就是因为故事里的三个人都有不一般的襟怀:林徽因坦诚,梁思成宽容,金岳霖克制。

所以,金岳霖也在痛苦的思考与纠结之后告诉他心爱的女人:“看来思成是真的爱你,我不能伤害一个爱你的人,我选择退出。”

自此之后,永不相问,终生缄默。他们都作出了自己的决定,并且一生服从。而亲手“葬送”掉自己感情的金岳霖,用一个退出的动作成全了别人的幸福之后,便只剩下了一生的守护。

“徽因,你怎么瘦成这样?”

很多年过去了,他不再是客人,而成了梁家的一分子。从北平到昆明,他一路跟随,涉水穿山而来,看到的却是一个形销骨立的病人。一时间,痛与喜一样鲜明,不分伯仲。

同样是太太的客厅,同样是那个人、那样的微笑,金岳霖却再也没了当初的欣喜。原来,换了地点、换了情境,温暖与心伤也不过是一墙之隔。

徽因病了、瘦了。这个惨痛的现实立时就消磨掉了相见的快乐。他从来都不愿自私地去争夺这个让他爱到灵魂里的女子,而如今,黯淡的生活却毫不怜香惜玉地夺走了她曾经灼人的光彩。如果可以,他宁愿忍着刻骨的相思不再相见,只要能换回她鲜亮如初的生命力。他可以破解世上最难的逻辑,却不能让心爱的女子免除病痛之苦。

他经过长久的跋涉与想念,绝非为了这样疼痛的相见啊!他心疼着,却也知道茫然的心疼并不是最科学的选项。他住在梁家的房子里,悉心地为林徽因调养身体,如同在完成一个细致艰深的哲学课题。

对于他真心喜爱的人和事,他似乎总有用不完的耐心和决心。

在西南联大教书期间,金岳霖曾有一次差点儿就把自己“交待”出去了。那一天,敌机又来轰炸,空袭警报漫天作响,人们纷纷躲避,乱作一团。而我们的金教授正在执行为自己制订的计划:上午不见客,不干其他事务,专心读书、写作。正是因为思考问题太过投入,居然没听到空袭警报,兀自在宿舍里岿然不动。等到警报解除之后,大家火急火燎地跑回废墟里去找人,一见当时的情景,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他提笔而立,呆若木鸡,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生命介乎无幸而免之间”。

就是这样一个总忘了自己也会有危险的人,却会定时定期出现在林徽因病榻前,哄她吃东西,陪她说话,为她讲一些有趣的事情提神。旁人或许在惊叹感慨,而他却自顾自地做好要做的事,就仿佛这已是他的生活。

“金爸,金爸,你看,这花漂不漂亮?”小小的再冰和从诫一头大汗地从外面跑进来,手里举着不知从哪里采来的野花。红红绿绿的一大捧,散发着杂乱却清香的气味。

金岳霖的眼睛和嘴角立即弯成了欢喜的弧度,手一抄,就抱起了从诫:“好看!来,拿去给妈妈。妈妈闻了花香,就不痛了。”

孩子们一听,争先恐后地把花捧到妈妈面前,就仿佛这恬淡的花香真能解除母亲的病痛。你或许会感动于这幅温馨的画面,可晚年的梁从诫回忆起来,语气间却总是带着一股难言的伤痛:他们都说她是美女、才女,可在我的记忆中,她就是个病人。

她一直在生病。那个习惯了由她来主导的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可能要失去她的恐慌。

一个人能呈现出什么样的状态,取决于他愿意做出什么样的姿态。病中的林徽因却全无久病缠身的颓废之气,相反,倒因为那些挣扎与着急的动作而越发生动起来。她想要做的事情太多,操心的事太多,根本没办法停下来。对于梁思成和林徽因,日子总是不够用的。

金岳霖近近地看着她,心疼着,用他的方式忙活着。他又开始养鸡,只不过这次不再是为了他那个奇特的爱好。从国外留学归来、接受过西式教育、一口流利的英文说得连外国人都嫉妒的金岳霖,居然喜欢养斗鸡。而且还跟他的斗鸡同桌而食,钟爱异常。

他在李庄养鸡,是为了给林徽因调养身子。他像个心慌的孩子,每天都在盼着他的鸡赶快长大,这样就可以给徽因补身子了。

然而,生命这回事,毕竟不是能以人力为转移的。在流离困顿的生活中透支了生命的林徽因,早已是一朵走向衰败的花。怎么看,都带着一股绝望的靡艳。偶尔的停滞与舒缓,也不过是枯萎前最后的绚烂,失去了从前娇美的颜色。梁思成也好,她的一双儿女也好,金岳霖也好,都不能阻止她离开的脚步。她的刚烈伤害了她的健康,他们,所有爱她的人,都只能徒劳地叹息垂泪。

林徽因离开的时候,金岳霖泪流不止,像是身体中的一部分死掉了一样。这么多年了,从相识到相别,二十多年的时光,八千多个日夜,他已经习惯了跟在她身边,像是每天都需要呼吸一样。

而现在,她走了,他一时间失去了呼吸的步调,连生活都似乎凌乱了起来。他没有刻意去坚守什么,却又坚守了一生。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旁若无人地珍重着自己的感情,珍重着对那个人的想念,直到他也离开。

许多年后,时移事异,时间把一切都变得老迈无比。问起那段绵延了半个世纪的感情,白发苍苍的金岳霖依旧摇着头不肯说。“对不可说的,要保持沉默。”他的沉默,在那些杂乱的声音里突显的不是矜持,而是真诚。

梁家的客厅一如既往地敞开着欢迎他,可惜,他已经没有了在这里欢欣快乐的力气了。那书桌,好像有点陈旧了;那窗子,好像不那么亮了;那花瓶,居然有了轻微的裂缝;门前的那株老树,新冒出的叶子怎么是湿漉漉的暗黄色的?

这些,都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怎么会没有人注意到?

金岳霖又一次困惑了。

世界没变,是人情变了。

而他,已不再是民国的金岳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