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个单纯而烂漫的『教书匠』,一生所虑所学,不过是『哲学』二字。尽管号称『第一人』,却从没有这样的自觉与矜持,专心治学、严谨教书,生平就爱讲究一个『逻辑』。
他用了一生的时间,耗尽毕生的忠诚与耐心,让自己成了这个客厅里最自然、最密不可分的一部分。这种纯然的坚持,无关企图与争夺。他的目光,永远只落在她明亮的笑容上。只要这样看着就可以了,只要她永远都能这样安然地笑着,他的一生便圆满了。所以,你不懂他们这一代人的爱情。
政治学出身的『哲学动物』
“思成、徽因,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老金,我的老朋友了。金岳霖先生可是我国首屈一指的‘哲学动物’,厉害得很哪!”徐志摩打趣地指着身边那位身材高大、面容憨厚的斯文男子,话里虽尽是调侃之意,可神态间的亲密与喜欢却是极真诚的。
梁思成友好地伸出手,跟这位虽是第一次谋面却神交已久的金教授握了握手,正式认下了这个朋友。
林徽因略带审视地打量着金岳霖,爽直明亮的笑容如一只翩飞的白鸽,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她也大方地伸出手,对这位看起来有点拘谨的客人说道:“你好。”
于是,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一场宿命的纠葛缓缓拉开序幕。
没有人知道金岳霖当时的心情,也没有人能预想到未来的走向。很多事情,往往开始得很简单,却在不自觉中创造了一个荡气回肠的过程。
那一天,前往梁家聚会的徐志摩带来了一个新朋友。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引见,就是一生的缘分。而那位跟着他走进梁家的新客人老金,自然也没料到,在这个客厅里,将会有一个人改变他的一生。
那一年,金岳霖三十六岁。他最青春冲动的年代已经过去,可他生命中真正的激情却刚刚揭幕。他一生中最温暖的“逻辑”,由此生成。
金岳霖这一生,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研究哲学,一件是爱林徽因。与她相遇之后,他生命的一切行为,都只为了这一人一事服务。他能“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是血肉之躯、经不起意外的捉弄,独独忘不了他做的事、他爱的人。
也是在那一年,徐志摩飞机失事遇难了。命运似乎在进行一次奇妙的交接:他带着金岳霖认识了林徽因,然后,他离开,金岳霖留下来,守在他们珍爱的女子身边,不离不弃,直到他们几个人的故事成为了传奇。
那一天他们聊得很开心。其时,梁林夫妇刚从东北回到北京加入营造学社,有一肚子的故事和新鲜想法。金岳霖着迷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奇妙的女子:笑得那么爽朗,反应得那么敏捷,性子却又那么急,一身的热情像是能灼烧身边所有人的生命。他迷惑于这样的魔力,却又醉心于这样的吸引。
从此,他成了太太的客厅里最长久、最亲密的客人。他的人生中再也绕不开梁家、绕不开林徽因。
“金爸、金爸,我要吃冰激凌!”
“我也要……”
一晃几年过去了,金岳霖已经不单单是梁家的常客,他还搬到了梁家的后院,跟梁林夫妇同住。
从1932年到1937年夏,我们住在北总布胡同,他们住前院,大院;我住后院,小院。前后院都单门独户。30年代,一些朋友每个星期六有集会,这些集会都是在我的小院里进行的。因为我是单身汉,我那时吃洋菜。除请了一个拉东洋车的外,还请了一个西式厨师。“星(期)六碰头会”吃的咖啡冰激凌和喝的咖啡,都是我的厨师按我要求的浓度做出来的。除早饭在我自己家吃外,我的中饭、晚饭大都搬到前院和梁家一起吃。这样的生活维持到“七七事变”为止。
——金岳霖
这不,又到了吃冰激凌的日子,年幼的再冰牵着摇摇晃晃的从诫过来“蹭”吃了。
金岳霖一看到这两个孩子,心里就会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温柔。
“来,拿着,慢点吃,不能吃多了,吃多了会拉肚子。”他一边眉开眼笑地抱过孩子,一边不厌其烦地唠叨着。
“老金,你别总惯着他们。他们已经吃了一个了,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随后赶过来的梁思成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
今天家里有事,林徽因还没有处理完,梁思成就先过来了,一进门就戳穿了这一大两小的健忘。
两个孩子一看爸爸来了,赶紧躲到金爸怀里,生怕冰激凌被抢走。
金岳霖嘿嘿地干笑,顾左右而言他:“你今天气色真好……”
生活中的金岳霖,是个有些孩子气的“怪人”,有很多常人理解不了的怪癖。但是谁都不能否认,他是个真正的大师,是那个客厅里、那个时代中,无法被忽视的风云人物。中国共产党三个主要创始人之一,著名哲学家、数学家张申府先生曾说过一句话:“在中国哲学界,以金岳霖先生为第一人。”作为构建了完整的中国哲学知识理论体系的第一人,金岳霖的确当得起这样的赞誉。
这一点,恰恰与他在客厅里大篇幅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是让很多人想不到的是,金岳霖并非哲学专业出身,他早先的专业是政治学。
金岳霖喜欢上逻辑学的因由很“可笑”。既不是攸关宏伟的理想,也不是触动了醒世救国的情怀。相反,它更像是一起乌龙事件。
那是1924年,金岳霖还在法国留学。有一天,他跟当时的恋人秦丽莲以及好友张奚若一起在巴黎圣米歇尔大街散步,走到一个地方时,碰见几个人不知为了什么事情正吵得如火如荼。别人都只管看热闹,可金岳霖三人却加入进去,跟他们一起争论起来。事情如何结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金岳霖自此对逻辑产生了兴趣。他觉得这事好玩、有趣,值得研究。尤其是读到新黑格尔主义的哲学家T.H.格林的作品时,他发现自己头一次有了情感上的欣赏和认同。他开始“兴奋”了,彻底爱上了哲学。
瞧,就是这么简单。在所有人都对大师持有茫无边际的崇拜时,金岳霖用这样的事实调侃了某些所谓严肃的真理。你会发现,伟大的结果未必有伟大的开始,关键是专注投入的过程。而“哲学开始于惊奇”,这恐怕就是金岳霖一生创下了许多无心插柳的意外之喜的原因。他孩子气的好奇,他旁若无人的坚持,成了他的符号,也成了他一生快乐与痛苦的根源。
三十一岁那年,金岳霖创办了清华大学哲学系。对于这件事情的意义,金岳霖一无所觉,或者说毫不关心。他的目的单纯而明确:“要培养少数哲学家。”
这份旁若无人的爽直,足以气掉一干老学究的鼻子。要知道,他既非哲学科班出身,在业界也全无名气。一出手却是这么大的动作,简直是“儿戏”!真不知是清华校方的胆子大,还是金岳霖本人的底气足,居然接二连三地出“奇招”。这是在拿教育开玩笑吗?
没错,一个从没学过逻辑的人却成了逻辑学的教授,从没学过哲学的人却创办了哲学系,而且他站的那三尺讲台还设在中国的最高学府里,这样的事情怎么看都让人心惊肉跳。但事实就是这么让人惊奇,金岳霖自此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挑起了中国哲学的大梁。他的一番作为,震惊了学界。
在后人景仰地把金岳霖奉为中国哲学的开山鼻祖时,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是一个这样的开始。人们通常很喜欢“神化”大师,似乎神化了,就能心安理得地满足于目前的落差,也更便于“信仰”。可实际上,大师们最可爱的地方不在于那些被“神化”了的功绩,而是某些人性化的细节。它可以是非主流的,可以不那么“正经”,可以很淘气,但它真实。无论是谁,他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有可能是圣人、是神。
我始终觉得,民国之所以出了那么多的大师,除了缘自时代的推动之外,也因为那些人真纯。好的、坏的、不愿忍受的,都真实地袒露出来,不会为了“偶像气质”或好人缘而刻意隐藏。而人常常是因为真纯而可爱的。模本式的雕塑和大师是两个概念,可爱的人成为大师,不可爱的人成为雕塑。
而我们可爱的金岳霖大师,似乎就是借由那些纯真的细节一步步促成了大业的完成。在哲学的世界里怀着纯真的理想,真纯地爱着,真纯地快乐着,如同一个快乐的顽童。他说:“世界上似乎有很多哲学动物,我自己也是一个,就是把我们放在监牢里做苦工,我们脑子里仍然全是哲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