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万叶集》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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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高桥虫麻吕(2)

对于古代日本人来说,只有根之国才是永恒的世界。人被赋予有限的生命,来到人世间走一遭。生命结束后又重新返回根之国,此乃生命的循环。在日本神话中,须佐之男命哭着要去母亲的世界,即“根之坚洲国”,指的就是这个世界。

谈到死,对于现代人而言不免有些灰暗。但在古代人心目中,常世决不是黯淡无光的。例如,《日本书纪》中少彦名之命从熊野的海角出发时说:“遂适于常世乡矣”,在淡路又说“而至常世乡矣”(神代纪上一书曰)。《伯耆国风土记》(《释日本纪》所引)也有“弹渡常世之国”的记载,即完成了经营国土任务的来临神要返回本国,这里也将常世看成了根之国。

但人们对常世之国的印象也发生了变化。《常陆国风土记》(总记)有如下记载:

所谓水陆之府藏,物产膏腴之所。古人云常世之国,盖疑此地。

这里简直将常世之国描绘成了乌托邦、桃花源。对于人类而言,理想世界最大的魅力就是永生。因此,常世很容易变成人们心目中的理想世界。前文高桥虫麻吕作品中的“常世”,其实也是一例。

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变化,是因为传说中常世的永生色彩,与中国的神仙思想重叠到了一处。高桥虫麻吕将常世说成海神之宫殿,将女子说成海神之女,原因也在于此。

但是,对此也有一些争议。事实上,前文列举的文献中还有这样的记载(《续浦岛子传》与《浦岛子传》内容几乎相同):

女娘曰:君宜回棹赴蓬山。屿子从往。(《丹后国风土记》)妾是蓬山之女,金阙为主,不死之金庭,长生之玉殿,妾之居所也。

这些记载比万叶和歌带有更为浓烈的神仙色彩。相比较而言,有学者确信,万叶和歌“最靠近原始传说”。

也有人试图根据日本人的意识特点来解释这种变化。像宗教学者堀一郎就认为,人们对常世怀有两种印象。一是黑暗的世界,像根之国一样的感觉;一是蓬莱乐土,位于富饶的大海彼岸。这与冲绳存在着两种信仰相同,一为尼伊鲁斯科(音译)指可怕的风神及死者的住所,另则为尼拉伊卡那伊系(音译)指大海彼岸的乐土。二者“变化的基础,一方面可能是中国神仙思想的影响,但最根本的还是常世神与先祖神灵的折衷调和。”

将常世之国幻想成现实中的祖先之国,并使之理想化,这种思想之所以相当发达,是因为古代人对于身边死者灵魂的去向,一直进行着深入而活跃的思考。尽管存在上述争议,但我仍坚持认为,包括高桥虫麻吕在内,他们都受到了中国神仙思想的影响。只有《常陆国风土记》是以常世之国比喻现实中的富饶之乡,但其中常世之国位于东方尽头的想像,本身就起源于蓬莱思想。倘若在日本的西海道各地也有一片乐土,恐怕人们也不会将其称为常世。

《万叶集》也将常世解读为理想世界。传说的着眼点放在常世的生与俗世的死,即超时间性上。而这就很难与先祖神灵的世界联系起来。青木正儿博士就曾指出:“万叶集中很显著的一点,就是将‘蓬莱宫’意译为‘常世’中的‘海神之宫殿’”。这既保留了日本神话固有的色彩,从“不老不死”一句中,又能发现中国神仙传说的痕迹。

所谓蓬莱思想,就是在日本常世之国中发生了改观的中国神仙思想。蓬莱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文献中的神仙世界。

《列子》(汤问第五)中说: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所有的水流都汇入这条大壑之中。

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

东方有五座山,其一便是蓬莱。说是五山,其实就是位于东方无限遥远的彼岸的岛屿。

说到所有的河流均汇入其中的大山谷,不禁令人想起虫麻吕和歌中的“更行出海界”一句。“海界”即大海的边界,可以理解为从海岸上看到的水平线,但实际上大海是不存在所谓边界的。如果有的话,也只能认为它是想像中与神异世界的分水岭。

“平面”的大海从“海界”起开始倾斜地流入山谷。而且,这里的岛屿虽看似地处海底,其实却在海上,应该是海神居住的地方。

据《列子》(汤问第五)记载:

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

前文曾列举过《浦岛子传》中出现的金阙、不死之金庭、长生之玉殿,这些显然都起源于《列子》。台观均由金、玉砌成。正如青木博士所指出的,虫麻吕汲取了这里不老不死的意象。

当然,里面居住着的是仙人:

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

《万叶集》中没有明确提及神仙的词语。但《风土记》和《浦岛子传》中有仙都、仙歌、群仙(《风土记》)、仙房或天仙、地仙、羽客之上仙,以及蓬莱仙宫(《浦岛子传》)等记载,显然指的就是神仙世界。

这里的“羽客之上仙”,与传统的羽化登仙思想相一致,相当于《列子》中的“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这一表述有些模糊,仿佛是飞翔于五山之间,也可以理解为往来于仙界与俗世。似乎能够飞翔便是身为神仙的证据。

由此,我们还会联想起虫麻吕和歌中的这一句:

须臾归故里,事告我爹娘,

今日省亲毕,翌即还水乡。

今日回家禀明父母后,明天就赶回来,这不正是“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的口吻吗?

浦岛邂逅仙女之前坐的是船,重返人间时似乎也是乘船归来的。虫麻吕这样的表述,肯定是基于羽化成仙的想法。

有趣的是,《风土记》和《浦岛子传》中都写明浦岛是“乘船”归来的。但从“忽而”还乡这一点来看,还是羽化登仙,飞回来比较自然。

《列子》接下来记述道:

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

五座山皆无根漂泊,于是向天帝诉说困境。天帝命令“巨鳌十五举首戴之”。每五匹为一组,三组轮流,六万年为一周。故事的规模堪称宏伟。

龟后来也出现在浦岛传说中。青木博士指出,这也令人联想到“与蓬莱有关的中国文化的因素”。而土居光知教授则围绕着龟的问题,将蓬莱山的渊源追溯到了印度。

这位学术大师说道:根据印度“玛哈巴拉塔”(音译)传说,因陀罗诸神想得到神药阿米丽塔,便拔掉高山上的曼陀罗(Mandara),将其运往大海,装载到大龟库鲁玛(Kurma)的背上,令其手舞足蹈,搅动海水。于是,海水变成了乳汁状,月亮、天女、酒神、天马等也出现了。最后,手持装有阿米丽塔的白色容器的天医现身。

土居教授指出:“这座搅动海水的山在中国被称为蓬莱”。《楚辞》(天问篇)也说:“鳌戴山抃,何以安之?”所说的就是那头旋转的巨龟。

而这则神话流传到日本的证据是:“法隆寺传来的《蓬莱山袈裟箱》盖内的绘图中有大龟,大龟背甲上有一个一个的十字文样”。

我们不得不佩服土知教授的学识如此渊博。如此说来,印度大龟背上的山峰和中国龟背上的蓬莱,在战国时代以前就有联系,《列子》的记载也隶属于印度传说的脉络。

以此为源头,浦岛传说中也出现了龟。《万叶集》中虽然没有咏龟的和歌,但《风土记》中有五色龟登场,《浦岛子传》中写钓到的灵龟变成了仙女。可见,万叶时代的文献中已经出现了龟的题材。《风土记》的记述和伊予部马养的文章相同,因为马养是养老(717~723)以前的人,所以《风土记》关于巨龟的记载也应该是在八世纪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