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酒即招待客人用的酒。歌中慨叹,本是为朋友准备的酒,朋友没来,难道要自己独酌吗?说明此酒即王徽之等人作品中的“酒”。
大伴旅人创作了与众不同的《赞酒歌》(卷三,338-350),其原因大概正在于此。这些作品的奇特与非传统性是无庸置疑的。人们举出各种典据来论证其汉籍出典,从整体来看,《赞酒歌》的精神来源于杨雄和曹植的《酒赋》,以及魏刘伶的《酒德颂》等。东晋的陶渊明也很爱饮酒,也曾赋诗对其大加歌颂。大伴旅人在创作时,脑海中也曾浮现出这些诗人吧。大伴旅人并不是因为对老庄思想产生共鸣,才写下了十三首《赞酒歌》,而是因为他将酒看成了结交朋友的工具,之所以要以酒为题,是为了邀请友人共创一片风雅天地。
当然,大伴旅人的情怀也应感染了身边的友人。不管你多么渴求朋友,如果没有交往的另一方与之相呼应,那酒也不会起任何作用。当时围绕在大伴旅人周围的人如下:
宜折梅翠柳;花满头,畅饮酒,即使零落后。
笠沙弥(卷五,821)
每当春来,如此折梅做发饰,畅饮乐开怀。
野氏宿奈麻吕(卷五,833)
编发饰,折柳缀;
谁使梅花,浮入酒杯。
村氏彼方(卷五,840)
梅花梦中告语:
吾乃风流花,自应浮在杯酒里。
后追和梅歌。
(卷五,852)
这些都是在梅花宴中吟唱的和歌,最后一首是旅人的追和歌。其他和歌也都是在宴会上以美酒来畅叙朋友之谊的。正如大伴旅人在序文中所说,这是一场“促膝飞觞”的盛宴(实际上,序文中的这句话援引自梁代朱异《田饮引》中的“辟山牖而飞觞,促膝兮道故。”)
试将大伴旅人及其友人的酒,同《古事记》应神记“待酒歌”中以少名御神的名义酿造的酒进行比较,可以发现二者性质截然不同。“待酒”是即位仪式中不可或缺的酒,《万叶集》中赏赐给遣唐使的酒就由此而来。大伴旅人的酒与这种祭祀用酒虽同处一个时代,但性质却完全不同,因为大伴旅人他们是以中国王徽之等人的“酒”为范本进行创作的。
(五)
以上探讨了大伴旅人与琴诗酒的关系。那么,大伴旅人与雪月花的关系又是如何呢?
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关于花的作品。天平二年(730)正月十三日,大伴旅人将属下官僚三十一人招至自家宅中,举行了梅花宴。《万叶集》中保留有这三十二人的全部和歌以及六首追和歌(卷五,815-852)。不言而喻,同十三首《赞酒歌》一样,这些和歌在《万叶集》中也属于特殊的存在。这组诗的序文与中国兰亭会的序文很相似,这也是一场为“修禊事”而举行的宴会,而不是为了欣赏满树繁花。这场聚会极为与众不同,大家共同赏花,从中流露出以花交友的强烈心愿。
园中梅花飘零,直似雪倾,降自天空。
(卷五,822)
大伴旅人的这首和歌堪称杰作。
当然,大伴旅人的尝试并非仅仅促成了自己这一篇精彩之作。梅花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开创了后来以树赋诗的先河。例如,弘仁三年(812)二月,嵯峨天皇在神泉苑欣赏满树繁花,并命文人赋诗。中西进先生们从《凌云集》中可以获知当时的情景,即“神泉苑花宴赋《落花篇》御制”。而大伴旅人正是主持这种“花宴”的先驱者,人们应赋予他花宴创始人的荣誉。
当然,欣赏鲜花之美乃是人的天性,不能说肇始于大伴旅人。此处所谓具有划时代意义,指的应是欣赏庭园中种植的花木。而且,正如梅花宴中诸多和歌所吟诵的那样,“攀”、“折”、“插”等欣赏方式也具有重要意义。
自然,这种现象是伴随着庭园的发展而兴起的。天平末期,歌颂“中西进先生家”庭园树木的和歌因此而多了起来。这种对人工景致的欣赏,不同于对天然的、自然界的花木的欣赏。
从“山”一词中也以看出其分别。当万叶时代出现具有都市色彩的地域后,都市生活开始与自然区别开来,从而出现了诸多冠之以“山”字的植物名称,如“山樱”、“山茶”、“山菅”、“山蓝”、“山橘”等等。这些本为樱花、茶花等等,是为与人类生活空间内的植物相区别而得名的。
在享受大自然赐予的天然美时,人们常常表现出“攀”、“采”等主动而积极的欣赏态度。这遵循了所谓的“攀折美学”,意在追求一种“游戏”的精神。最初,额田王在谈论春秋孰优孰劣的长歌(卷一,16)中就认为,评判草木的标准,在于是否能“采摘”下来进行玩味。这种欣赏方法尚属例外,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到了天平时代,却是一种极其自然的思维方式。
白露取即消;
汝曹来赏胡枝子哟,与露比低高。
(卷十,2173)
宫人今得暇?
梅花做发饰,到此来聚。
(卷十,1883)
《万叶集》中出现的“赏胡枝子”一语,也属于这一类吧。朝臣们头插梅花聚会,正是要尽情玩耍。当然,这里的玩耍并非低俗的娱乐,而是高雅风流的精神享受。
有趣的是,第二首和歌被划分在“野游”类中。所以,“到此”指的是可能是春日野,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的原野。即通过将鲜花插头使之与自然区别开来,但最终又重新返回了山野。所以,这里的空间虽然移向了野外,但终究也是朝臣们闲暇时的游玩。
下面中西进先生想介绍一下有关游玩(アソビ)的研究成果:
花儿不仅因绽放而绚丽,花儿凋谢时更显美丽。秋叶不仅因其色彩而绚丽,秋叶凋零时愈发美丽。正因为人们抱有这样的观点,所以才折花,采摘红叶,以花插头,以红叶作装饰。之后又眷恋花,思念鸟。
这就是“游玩”吧。虽然游离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外,但其精神早已渗透到人们的内心。
自觉身处生活框架之外,却又沉迷于其中,中西进先生在文章开头曾以文人这一概念表现这种生存状态。在研究万叶末期精神的研究成果中,中川氏的上述观点堪称真知灼见,令人信服。而且,中川氏从落花与折花来解读“游玩”精神,为拙文提供了极大的佐证。大伴旅人为使游玩与交友兼备而举办了梅花宴,这与后来白乐天以“花”会友的性质完全相同。
(六)
大伴旅人还创作了一首关于雪的著名和歌:
大宰帅大伴卿冬日见雪忆京歌
薄雪纷纷,积地一层;
想起平城京。
(卷八,1639)
迄今为止,人们仅将这首和歌视作单纯的望京歌。但按照刚才的思路,“忆京”也许就是思念京城中的某人吧。同在大宰府任职时,旅人曾与石川足人有过如下赠答:
大宰少贰石川朝臣足人歌一首
佐保山,宫女作家居,君能不怀念。
(卷六,955)
帅大伴卿和歌一首
吾皇治下,同一食国;
处此九州,无异大和。
(卷六,956)
单看大伴旅人的和歌,似于歌颂的是率土之滨皆属天皇支配的思想。但试从赠答的形式来看,这首歌想要表达的是,自己这里与挚友所在的佐保都属于同一个世界。而且,这里的“朝臣”指的似乎就是前文曾提到的长屋王。
事实上,《万叶集》在该部分似乎进行过某些编集。在这两首作品之前,还有一首膳王的和歌。膳王是长屋王之子,在暗杀事件中与长屋王一同自尽。也就是说,这两首赠答歌(石川足人·大伴旅人)创作于神龟五年,即长屋王被害的前一年。而前面的一首即翌年被杀的膳王的作品。不仅如此,同年冬天大伴旅人还创作过一首性质相同的望乡歌:
帅大伴卿遥思芳野离宫作歌一首
隼人濑户磐石;
比起吉野激流,年鱼游走,美,尚差一筹。
(卷六,960)
当年率领圣武大皇行幸吉野的乃时任左大臣的长屋王。所以说,这首和歌可以看作与长屋王的吉野从驾遥相呼应,意在怀念长屋王。
大伴旅人还曾通过其后一首和歌(卷六,961)来缅怀亡妻,其色彩黯淡忧郁。但不知为何翌年的天平元年却没有一首作品。在编集时,似乎有意将其移至天平二年。
如此看来,前面所述的“朝臣”指的应该就是长屋王。旅人怀念京城,即思念挚友长屋王。过去在京城时曾赴长屋王佐保楼的诗宴,而今这些人中,只有自己还身处遥远的九州大宰府。前述《冬日见雪忆京歌》作此解释,应无大碍。
实际上,日本的汉诗中就已出现过这种表答对京城旧友思念之情的作品。《怀风藻》中就有以下三篇:
《在常陆赠倭判官留在京一首》并序/藤原宇合(八九)
《飘寓南荒赠在京故友一首》/石上乙麻吕(一一二)
《赠旧识一首》/石上乙麻吕(一一四)
藤原宇合在常陆担任常陆守兼安房上总下总按察使,石上乙麻吕则被流放至土佐。旅人的《冬日见雪忆京歌》与他们的汉诗一样,都是怀念友人的作品。第三首虽然没有举出什么风物,但第一首中有“琴瑟之交远相阻”及“云端边国中西进先生调弦”之句,有意识地引用了上述琴瑟之交的典故。而且,这里还借用了前述王徽之与戴安道的故事,颇为耐人寻味。另外,第二首的“月后桂舒阴”、“徒弄白云琴”之句,还出现了月与琴。
由此可见,大伴旅人的和歌与此相同,也是一首思念在京故友的作品。另外,《万叶集》卷十中的下列杂歌(并非恋歌)也可供参考。
雪覆梅花;
包来予君瞧,取在手,雪已消。
(卷十,1833)
意即与“君”共有这一片梅花雪。简单设想一下,在大伴旅人的和歌中,为什么看到落雪便能联想到京城呢?如果说奈良常常下雪,而大宰府不怎么下雪,如今相似的雪景让人不禁想起奈良,这还容易理解。但大宰府的雪并不少,于是这首看似平常的和歌就很难解释了。也有人说或许是诗人的直觉让他在雪景中生出对京城的思恋情怀。其实并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在诗的理解上本来就不应该勉强找寻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当你与白居易诗中见“雪”思人的模式联系起来考虑时,问题便迎刃而解了。观花赏月,思念故人,这首诗多么符合大伴旅人淡泊、宁静的心情啊!
当然,淡泊并不表示心境淡漠。大伴旅人通过追忆佐保楼风雅的友情,表达了对京城长屋王的深切思念。当时长屋王或许还在世,或许已因藤原氏的权谋数术而殒命了。中西进先生认为这首和歌不应视作挽歌,因此赞同长屋王仍在世的观点。作为挚友,旅人似乎已感应到死神正悄悄走近长屋王。而扑簌簌的雪花,就像点点心灵的碎片。
(七)
最后谈一下月亮。大伴旅人从未创作过关于月亮的和歌,因此也就无法讨论他是否受到过望月怀人模式的影响。但幸好这一点还可以从旅人周围得到印证。
《万叶集》中,在大伴旅人由大宰府返京的途中,部下们为他在芦城驿家饯行,并作有和歌四首。其中一首为担任防人佑的大伴四纲所作:
月夜明,河音清,去留且于此,尽散游兴。
(卷四,571)
在这月光明亮水流清澈的河畔,让中西进先生们尽情“游兴”吧。作者用不同的字眼重复此意,可见其间弥漫的尽情游兴之情。面对即将各奔东西的友人,邀请他们一同赏月,这样的游兴同样起源于风雅之情。就像月色曾引导王徽之前去访寻戴安道一样,月亮也这样启示着大伴四纲。
与大伴四纲一道送别大伴旅人的,还有大典麻田阳春,筑前据门部石足等。他们都是曾共赴梅花宴的挚友。中西进先生们大概可以由此推测,大伴旅人同友人们一样,也曾怀有赏月心情。
而且,较之于上述的琴、诗、酒、雪、花,万叶人将月亮看成更具意义的交友工具。而汤原王作品中的月亮尤其相符:
汤原王歌一首
乘月光,来相见;
虽有山隔,并非远。
(卷四,670)
和歌一首作者不详
月光纵澄明;
心迷惘,意难定。
(卷四,671)
汤原王月歌二首
献币拜,天上月;
请将今夜长,再续五百夜。
(卷六,985)
离村不远,君将来相会;
唉,心舒畅,月洒清辉。
(卷六,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