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醉年下了船马不停蹄地直奔王宫,他甚至未曾回府,一心想着早些见到国主,早些将实情禀明国主,南唐的军队也好早做打算。
站在宫门口,他正要请宫人入内禀报,却见国主的仪仗正向他这边走来,这是要出宫吗?现在?这个时辰?
韩醉年忙跪下行礼,国主远远见着他,着刘公公扶起,“韩爱卿回来了?”
“是,臣正要进宫向国主禀明。”
“边走边说吧!本主正要去清凉寺参禅礼佛,着你伴驾。”
“……是。”
他要向国主禀告的全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从北边窃取来的机密,伴驾的路上禀明,在此时局动荡之际,这跟泄密有什么区别?
他试图提醒国主此事此时的关键之所在,“国主,樊若水回来了。”
“那个叛臣?”国主蹙眉微怒,“他怎敢回来?”
樊若水本是工部侍郎,之后叛逃北方大宋,向来仁厚的国主对此人却下了逐杀令,见之杀之。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会回来,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
“臣要说的事正与此人有关。”
韩醉年略等了等,希望国主可以摒退左右,与他私下里详谈,然国主没有,反而一副等着听他说下去的表情。心知不用再做他想,韩醉年惟有直截了当说下去。
“臣此次北上,透过家父在北边的一些旧关系探听到一些事。据说樊若水已为宋朝皇帝重用,他此次冒险回来必定是有大事要做。臣还听说宋朝皇帝派了很多密探进入我国,严密监视探察我国的军事、民生等多方情况。”
国主挥挥衣袖,全然无畏,“大宋派密探来我国,此事本主早有耳闻,可那些密探又能做些什么呢?为君子者事无不可对人言,让他们查去吧!”
说话间已到了清凉寺,作为百年古刹,笃信佛教的南唐国主已视此寺为国寺。时常来参禅礼佛,连带着大臣们也常常来此敬香以示虔诚。可韩醉年对此地却不甚熟悉,这多亏了他有位以纵情声色为荣、洁身自好为耻的父亲大人。
“醉年啊,你走了这段时间,这清凉寺倒是发生了件大事。老住持法眼方丈圆寂了,现在的住持是法眼方丈的徒儿,别看他小小年纪,对佛法可是知之甚深。快随本主一同见见,也算替你讨个佛缘。”
韩醉年心知国主对佛法的崇敬胜过一切,不敢有违圣意,只得中断了呈奏,紧随国主身边往寺内去。
从大殿走到偏殿,一路只有小僧引路,却不见住持出来迎接国主——这位新上任的住持好大的架子啊!原本对礼佛之事毫无兴趣的韩醉年对这位新任住持倒是起了极大的好奇。
进了后园,满树扑鼻花香,国主埋首沉浸于郁香之内,忽有小僧来回说:“国主请后院相等,住持祈福未完,半个时辰后方能见各位施主。”
还要他们等?韩醉年微怒,这世道什么时候和尚比一国之主还尊贵了?
“好大的胆子,竟然让国主……”
他的威势刚架起来,却被国主匆匆拦住,“小长老就是如此,佛大于天,这也正是得道高僧之所为。烦请小僧回说本主就在此等候,请小长老念佛祈福,莫让我等俗人扰了他的清修。”
国主都这样说了,他一个做臣子的还敢有何怨言?乖乖的陪着等吧!好在这里倒是清静得很,很适合他将北方的状况详秉。
“国主,大宋皇帝近来重用卢多逊,这位卢多逊是大宋著名的主战派,局势对我们很不利。”
“有长江天险以作屏障,我国不用多虑。”国主一句话粉饰了太平,捻了朵红艳艳的春花,他倒是想起一个人来,“你父亲韩熙载近来可好?”
怎么好端端提起父亲来?韩醉年忙道:“家父年迈,常年居于家中休养调理,已久不出户了。”
“哈哈!”国主朗声大笑开来,“你父亲足不出户,本主相信,可他在家中怕不是休养吧!”
说得兴起,国主忆起旧事来——
“令尊韩熙载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坐的就是你今天的位置——秘书郎,不过那时候他好像还掌着太子东宫文翰,说起来,他也是服侍过先皇的老臣了。”
韩醉年回说:“家父二十二岁考中进士,如我这般大时正家逢变故,从北边逃难来到这里。”
国主昂然一笑,“是了,本主至今仍记得令尊当年在逃难途中还曾誓言要出将入相。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也不知你父亲对你提起过此事吗?”
顺着花香一路走来,国主兴致甚好,好到聊起了许多韩醉年极力淡忘的旧事。
“当年你父亲与李谷在正阳分手时,两人举杯痛饮,喝到酣畅时,你父亲对李谷说,‘吴如果用我为宰相,我必将长驱以定中原。’李谷却说,‘中原如果用我为相,我取吴国如同探囊取物。’李谷后来为相,他助周世宗夺了我淮南之地。这些年,周为宋所取代,我唐也取代了吴——可令尊呢?当年的宏誓他还记得否?”
国主转身将藏于袖中的碎花抛入涓涓细流之中,让它们随水飘零,去它们可以去的地方吧!
“本主听说近来他又养了好些歌伎,夜夜笙歌,过得倒是比我这个国主更逍遥自在呢!”
国主对父亲不满久矣,加之父亲平素行为不端,随便落个两条罪名,都够父亲受的。韩醉年忙跪下恳求:“家父昏庸老迈,已是不堪重用,然臣愿子代父职,为国主肝脑涂地、再所不惜。”
“本主只是随口提起当年旧事,你快起来吧!佛说众生平等,在此清静之地,不当行此大礼。”
国主着了刘公公将韩醉年扶起,恰在此时,隐隐花丛中衣袖飞舞,生生迷倒了韩醉年的眼。
“叫国主久等,真是贫僧的罪过。”
“小长老一心礼佛,是本主来得不是时候,误了小长老的清修啊!”
国主领了韩醉年上前,“来,快见过小长老,他就是本主跟你提起的那位佛法无边的新任住持。”
心知是国主器重之人,韩醉年不敢怠慢,忙不迭上前行礼,“韩醉年见过住持长老。”
“阿弥陀佛,贫僧有礼了。”
两人同时行礼、同时抬头,四目相对,韩醉年惊呆了。这哪是什么小长老啊?这不是那天在江心见到的那位绞发、焚绢的小姐嘛!
可,可……他的脸上多了一道从耳根蹿到鼻翼下方的疤痕,这疤痕遮住了小长老大半张的脸,丑得有些刺目。
他紧盯着小长老的脸,国主以为韩醉年是被小长老脸上的疤痕给吓到了,忙替小长老解围:“小长老年少时四处修行,吃了许多的苦,也受了些伤。”
小长老一声阿弥陀佛,倒是毫不介意足以让他破相的疤痕,“出家人六根清净,所谓一切罪孽缘于六根,灭了眼耳鼻舌身意,有疤即无痕,贫僧又怎会在意此肤浅的表象呢!倒是吓着了韩大人,实乃贫僧的罪过。”
韩醉年忙说:“哪里哪里,是在下失敬了。韩某只是好奇小长老年纪轻轻竟出任这一寺之长,实在难得、难得。”
国主见韩醉年惊奇这么年轻的小长老怎么会暗笃佛法,兀自夸赞起来,“醉年啊,你别看小长老年纪轻,又生得眉清目秀,就以为他没什么历练。要知道,他小小年纪就出去四处游历修行,历经千辛万苦方修得今日正果。佛家说一千六百八十万年,历经一小劫方出一佛,依本主看,小长老就是一佛出世。”
韩醉年对小长老有多高深的佛法并不感兴趣,他暗暗猜测这世上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吗?连整个人散发出的气息都完全相同?他心存怀疑,遂故意问道:“小长老四处游历,可曾去过北方?”
小长老倒是坦然得紧,“贫僧四处游历,佛不分界内界外,法无南北之分,贫僧自然是去过北方的。”
“上个月呢?小长老也在北方吗?”韩醉年不依不饶,一路追问下去。
小长老仍是慢悠悠地回说:“年初起师父病重,贫僧一直侍候师父左右,直至师父圆寂。上个月怎么可能去过北方呢?韩大人莫不是有什么话要问贫僧吧?”
“这倒不是,只是觉得小长老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不等小长老回答,国主已代为说了:“人有相似,物有雷同,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个缘分佛法,本不足为奇,韩爱卿莫要小题大做了。”
韩醉年想着这样明火执仗地问下去也得不出个结果,怕还会惹得国主不快。借着国主向小长老讨问佛经的当口,他悄悄地问一直侍候国主近前的刘公公。
“我去了这几月,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小长老?”
说起这话可就有些来头了,刘公公远远地跟在国主后边,一路行来一路说:“韩大人,您是知道的,自打这昭惠皇后薨后,国主虽有小周后相伴,可一直闷闷不乐。多亏了这位小长老开导国主,这主子的心伤才慢慢好些。”
他想知道的是这小长老的来历,可不是国主心上的隐疾。看来在这里是得不出什么结论了,韩醉年借着长途归来至今未曾回府为由,向国主告了假,直奔家中。
照例是要拜见父亲的;
照例父亲正在与一群歌舞伎寻欢作乐;
照例他看在眼里心上是不快的;
照例他是要赶人的;
照例——
偏厅很快恢复成他想要的宁静,宁静到空气中只有父亲不停地打酒嗝的声音,韩醉年只想尽快结束父子之间的对话。
“父亲,您听说过小长老这个人吗?”
“你爹我怎么会认识和尚呢?除非他是个艳冠群芳的尤物。”韩熙载已经醉得走不出直线来了,他拎着酒壶东倒西歪地凑到韩醉年跟前,取了酒杯想让远道而回的儿子尝尝他的好酒,“来来来,这酒是顾大人从北边带过来的,你也来尝尝……尝尝……”
韩醉年夺下父亲手里的酒杯酒壶,将他安坐在圈椅内,努力不让他滑倒在地上,“现在是什么时候?父亲怎一味地只知道养伎醉酒?此次北上儿子见到那些宋人年年征战,个个英武,相比之下久安的我们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打不过就不打呗!连国主都不想打,你还操那个闲心做什么?”儿子不喝,他自斟自饮,倒也惬意。
心知父亲早已没了年少时的雄心斗志,韩醉年也懒得再与他计较,只问正事,“父亲,那个小长老到底是什么来历?我看他举止不俗,言谈不凡,而且国主对他很是信任宠爱。”
韩熙载已然醉生梦死,舌头打着圈圈道:“不就是一个和尚嘛!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