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醉年实在忍不住对父亲道:“今日在清凉寺,国主忽然提起您当年与李谷大人的一番豪言,我听国主的口气可不像随便说说。父亲大人,有些话原不是我当儿子的该说,可是父亲,李谷大人早已拜相,而您……您写着一手好文章,您拥有盖世无双的才华,可您怎么能就这样每天浑浑噩噩地搂着歌舞伎过日子呢?”
“这有什么不好?”韩熙载又灌了自己一大口,“连国主都羡慕我的日子。”
没救了,老头子是彻底没救了——韩醉年痛恨自己怎么在看着父亲纵情声色这么多年后仍然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他转身回自己的书房,书案上一定还放着大堆的公文等着他处理,他的身后忽然传来父亲苍老的声音——
“小长老游历归来带回很多古董字画,他拿着这些东西拜访了很多重臣——自然不包括你这个不成器的父亲。”
父亲说的不多,可已经够了。
不都说苦行僧吗?他一个和尚哪里来的这么多珍宝?莫非他真是一佛出世,带着无尽财富凭空蹦出来的?既然他佛法无边,好端端地拜访那么些朝中重臣做甚?还不是别有所图!
韩醉年招呼跟在他身边的小厮,“明了,咱们去清凉寺走走,这寺庙还是要常去的,这样佛祖才会保佑我们。”
“要准备些什么吗?”明了奇怪,向来厌恶礼佛的爷怎么横生起这念头来。他想着去寺庙上香拜佛总该带点什么才好,爷去得如此匆忙,怕是来不及准备呢!
“不必了,带上香火钱就成。”
韩醉年跃身上马,比起软轿,他更喜欢骑马出行。北边的人都放弃坐轿而选择骑马,他们比这里的人更懂得在此年岁养尊处优的坏处。
明了骑了马随他一道前往清凉寺,到了正殿,韩醉年给了明了一锭银子,嘱咐他好好跟这寺里的大和尚们攀谈攀谈,着重问问住持的来历,自己则往后院去了。
他记得不错,那天小长老是从这个方向出来的,他的禅房应该就在此处吧!他摸索着前往,尽可能绕过那些打扫的小和尚。
凭空亮起悠扬的琵琶声,是《霓裳羽衣曲》——这是首古曲了,传闻为唐明皇和他的爱妃杨贵妃所作,后在战乱中失传,不想竟在这百年古刹中听到。
韩醉年住了脚步,站在墙根下细品着古曲的美妙。
世人都夸父亲诗词了得,却不知他对乐曲更是精通。想想也是,一个常年泡在歌舞伎中的人怎么可能不通音律呢!
若父亲能将对乐曲的敏锐放在朝局上,这国家或许不至于此。
他轻轻一声叹息,那琵琶声骤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从内里传来的招呼声:“施主请进吧!”
再躲下去真要让人生疑了,韩醉年悠悠然进了禅房,这屋子与普通僧人的禅房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也就是屋宇大些,看上去更空旷了。
“我不知道小长老竟然精通此道。”他指的是琵琶,从未见过和尚弹琵琶的。
“贫僧不知韩大人竟精于听墙根。”小长老温和地凝望着他,带着能穿透世人的神圣,却掩盖不了语调中的尖刻。
韩醉年并不将此放在心上,他甚至感觉良好,这让他更了解真正的小长老,“我只是好奇这寺庙之中竟有人擅弹昭惠皇后所改的古乐。”
“韩大人如何得知此曲乃昭惠皇后所改之作,而非先唐所谱之古曲呢?”他放下那把琵琶,取了碧玉杯,斟了杯茶水递予他。
韩醉年略品了品,“是雾里青?”
小长老颔首,“韩大人乃懂茶之人。”
“传闻沏雾里青的时候,水浇在茶叶上会升腾起一片青雾,这样弥足珍贵的茶叶在这战乱年年的时节很难得了。”
“可你喝过。”
“这该感谢我那位养尊处优的父亲。”
“——韩熙载大人。”他紧盯着韩醉年,佛珠在指尖缭绕,“韩大人,你该学学令尊,他是位真正的智者。”
韩醉年好笑地反观他,“是的,我父亲是个智者,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让自己每时每刻都活在快乐中。”
小长老漫无目的地转动着佛珠,盯着他的眼神却像若有所指。时间停止在转动的佛珠间,他忽然开口,却已换了话题:“你怎么知道我所弹的是周后所改的《霓裳羽衣曲》?”
“我有幸听过昭惠皇后亲弹此曲,小长老所弹与昭惠皇后如同一辙,刚刚韩某之所以立而不言,只因狐疑昭惠皇后竟显灵,奏曲于这古刹内。”他在单独跟他相处的时候,不称自己为贫僧,反以“我”自居,这点韩醉年并未放过。
“寺内却是长年供奉着昭惠皇后的长明灯。”
他又转了话锋,韩醉年警告自己要跟上他的思路,以免被他带离他来此的目的,“韩某听闻小长老日日为昭惠皇后颂经祈福。”
“这全是国主的意思,”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雾里青,旁若无人地品着,“你知道,他对昭惠皇后一往情深,生死不离。”
“小长老深受国主的信任,甚至代国主为昭惠皇后祈福,那小长老一定听过一阙词吧?”韩醉年一步一句,步步为营,“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栏惆怅人谁会,不觉然泪眼低。层城亡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池上哭蛾眉。”
佛珠在转,他仍在品茶,“这是国主为悼念昭惠皇后所作,贫僧确是听过。”
“我也听过,却不是从国主那里。前些天我奉命北上,回来的途中巧遇一位小姐,她念着这阙词,而在这之前她绞去了一头的青丝,我以为她打算投进庙里做姑子,也许……是和尚。”最后二字出口的瞬间,他的目光紧紧锁定他。
小长老朗声大笑,“韩大人真是说笑,佛门圣地岂能破男女之别?”
“佛说六根清净,众生平等,既然如此,男女又有何别?”
他们对视,彼此仅隔一步之遥,“你猜,若你是女儿身,令尊大人会不会感觉好些——我听闻他并不想你涉足官场。”
他击中了他的要害,韩醉年脸色乍变,“我还有些正事要处理,改日再向小长老讨教佛礼。”
他几乎是逃走的。
他望着韩醉年的背影,一身白袍立于风口,宽大的袖袍被吹起,他似飘在风中。一道人影自他身后窜出,这和尚一直藏于禅房之内,只是韩醉年未曾发现。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小长老身上,忽略了其他。
“你怎么出来了?”
“我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你多虑了,这小小的秘书郎还奈何不了我。”
“可你不觉得他话中有话,好像知道些什么吗?”
“就算知道全部,他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扭转乾坤了。”
佛珠在手,他势在必得,“大和尚,你不是发下宏天大愿,要在长江边的石山中开凿佛窟吗?还不赶紧去——”
肥壮的大和尚望了他一眼,忽而道:“你真的是女儿身吗?”
“我是和尚,历经一千六百八十万年劫难才出世的小长老,你忘了吗?”
“我真希望我忘了。”
这个小长老有古怪,绝对有古怪!
韩醉年发誓要查清他的底细,叫他那阴暗的目的再无处藏匿。
“爷,您还有空理那个和尚?樊若水的事您不管了?”明了过来添灯,倒添出韩醉年的心事来,“有人说在江边见着他了。”
韩醉年知道,知道这个叛臣樊若水来者不善,知道他的重回南唐肯定跟大宋皇帝脱不开干系,知道他得做些什么来改变目前的现状。
可他也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秘书郎,一介文官不说,还是顶没用的那种。他既没权利派遣军队,也没权利制订政策,甚至连个调查樊若水去向的人都找不到。
“明了,你说我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爷,明了知道,您是有大志向的人。”
他惟有苦笑,连他自己都搞不懂的事,怎么能指望一个小厮给出答案呢!“你派几个家人给我四处打听,这是樊若水的画像,叫他们看仔细了。”
“这……画得还真像樊大人啊!”
“出自顾闳中大人之手,你真应该看看他为父亲所作的那幅《夜宴图》,那才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杰作呢!”连父亲醉醉年年的心态都描画得那般淋漓,真乃传世之作。
韩醉年自父亲韩载熙那里继承了享乐的精髓,若他活在盛世,也会成为一代风流才子。然身处乱世,他深自若人人都似父亲那般,亡国已是指日可待。
明了领着画像出去了,韩醉年埋首成堆的公文里,檀香缭绕,若有似无的雾气在他的脑中弹奏出《霓裳羽衣曲》,他仿若又见到小长老抱着琵琶的身影。
他打了一个冷颤,不明白怎么好端端地想起那个古怪的小和尚来了。
偏在此时明了匆匆跑了进来,“爷,爷,下面家丁回说在江边见到一个和尚,长得很像樊若水。”
和尚?这些天他怎么竟跟和尚干上了?!
“走,这就去江边看看。”
他快马加鞭奔向目的地,江堤何等开阔,放眼望去哪里有什么和尚,倒是有顶马车在江堤上缓缓地盘行,看上去有些突兀。
韩醉年策马上前,“何人在车上?快快报上名来!”
等了良久竟不见回应,韩醉年更加怀疑起这辆马车里装着他正在寻找的人。不再犹豫,他起身掀起帘子,一猫腰钻进了车内,迎面正对上小长老那张素净的脸。
“小长老好雅兴,竟来这江边参起佛法来了。”
“江边清静,贫僧可以悟出许多喧嚣红尘中悟不出的佛理。”两指交替转动着佛珠,他的面上一派清明之色。
“小长老,您不是常说六根当清静。六根都断了,四处皆是红尘,四处皆为菩提,何来清静一说?”韩醉年的笑容始终未达眼底。
小长老连念几遍“阿弥陀佛”,“贫僧所参竟不敌韩大人只言片语,真是悟性不够啊!”
韩醉年可不会因为他的几句夸赞就把正事抛诸脑后,“小长老可曾看到有个胖和尚徘徊在江边?”
“韩大人是在暗示贫僧不该在江边闲逛吗?”
“小长老可一点都不胖,若这副身子给了哪位小姐绝可称作曼妙。”
他紧盯着他的每一分表情,他在试探。很遗憾,小长老面如江水,平静无波。
这却更加验证了韩醉年的怀疑,即便是出家人,堂堂男子被指貌似女人,也不该一点反应都没有吧!
他索性把话挑明了,“小长老,在下正在追缉一位叛国的罪人,若您见着他,还是烦请跟我说一声。”
“一定一定。”
他令人驾着马车开路了,守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韩醉年久久难以平息。
他得进宫,他得提醒国主留心这位小长老的一举一动,这是他身为臣子的责任,无法推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