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正淡淡二字激起千层浪,韩醉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撒谎也要有个底线吧!
“据我所知,周国丈只养育了昭惠皇后和当今的小周后两个女儿,你不要告诉我,住在宫里睡在国主身边的那位小周后是冒牌的,你才是真正的昭惠皇后的亲妹妹。”
“我是昭惠皇后的亲妹妹——我更喜欢称呼她‘姐姐’。我讨厌‘皇后’这个称呼,她若不是皇后,今日当好好地与我一同品尝这雾里青——这是她最爱喝的茶了,她尤爱我为她烹的茶,说是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你也不妨试试。”
她品着上好的雾里青,不时地招呼他喝茶。他们俩不像是敌人,倒如旧日老友一般在月下享受着时光。
“你了解国丈吗?”
“我了解周家。”韩醉年若有似无地想着些什么,“打国主的祖父起,周家已经先后出了好几位皇后。当今国丈的两位女儿都做了皇后,这是周氏一门无上的荣耀。”
“哈哈哈哈——”
江正大笑,“当今国丈听到你这般的赞美,会觉得他的牺牲完全是值得的。”她往杯中续水,仍不忘照顾她的客人,“你只知道这是满门的荣耀,可知正是这份荣耀束缚着周氏一门每个人必须行规导矩,不能做出半丁辱没家门之事。”
他不明白,她所说的跟她的出身有何关系。
“偏偏正是周家最尊贵的那个人出了错。”
她的茶杯落在茶盘上,咣当一声,清脆的碰撞声让韩醉年一惊。抬头迎上她,仍是那番笑意吟吟。
“与有夫之妇有染——大罪过,是吗?若因此有了野种,那就是天不可恕的罪过了,是吧?”
韩醉年细细咀嚼她的话,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却不敢相信,“你……你是……”
“我是国丈与有夫之妇苟合所生的野种,我出生之时,姐姐已被选为后,正准备大婚。国丈更害怕此事败露,他命人将我舍到寺庙里。那人甚至没看我是男是女,就将我舍到了都城中最大的清凉寺。约莫是那几日国丈神情恍惚,姐姐偷偷派人探访,知道了我的存在。”
她一边品着雾里青一边如同聊闲话一般说着自己的身世,韩醉年望着她的平和坦然,实在很难相信她所说的一切竟全都发生在她的身上。
生于韩氏家族,虽有个常予人笑柄的父亲,韩醉年倒也是在安乐的日子里长大成人的。相对于她的人生,他实在不该再有任何抱怨。
江正继续她的诉说,无关痛痒的那种。
“后来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姐姐入宫成了皇后,她与姐夫倒也是鸾凤和鸣,恩爱有加。我虽养在寺中,却跟一般人家的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同,衣食都有姐姐亲自照管,姐姐怕我觉得孤单寂寞,时不时还接我进宫去玩玩。然我越长大越像姐姐,这张脸太容易出卖我的身世,所以进宫的时候我总是背着姐夫,他从未见过我,只是晓得周家有个本家亲戚常去宫中陪伴皇后。
“原本一切都很完美,姐姐擅弹琵琶,也擅谱曲,姐夫擅作词,他们是那么般配。有一天,姐姐病了。她许久没有接我进宫,我按捺不住思念和担心,偷偷地托了姐姐身边的宫女接我进去探望她。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我欣赏的姐夫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她本该同我一样热爱姐姐的,不!她应该比我更爱姐姐,她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姊妹啊!她们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了,她怎么可以和姐姐的爱人厮混在一处?”
韩醉年紧紧地盯着她,盯着她握着茶杯发白的指关节。她在隐忍,即使事隔多年,她依然在隐忍着当初的感觉。可想而知,在初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她会做何反应。
“你告诉了昭惠皇后。”
她一怔,当年的情景却上心头。姐姐知道真相后那副心痛欲裂、生不如死的表情,她多希望当年稚嫩的自己可以多考虑一些姐姐的情绪。
可是,可是……当年再不会回来,岁月让她成长,她却再也回不到岁月的前头。
握着茶杯的手太紧太紧了,韩醉年接下她手中的杯子,替她接了过来。
张开十指、握紧,再张开,江正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很放松,一如当年在姐姐的殿内。
“姐姐匆匆病逝,带着憾恨,陪她一起离开的还有仲宣——姐姐最疼爱的孩子,当然也是那个男人的孩子。”
仲宣——这个名字停留在韩醉年的记忆深处,几乎遗忘——他是国主与昭惠皇后的第三位皇子,小小年纪便出落得那般出色,他聪慧、仁爱却有大志向,加上深得国主与皇后的宠爱,众多大臣都认为他会继承国主的大统。
然,这样出色的孩子早早夭折,断了人们的期盼。
然后,大臣们遗忘,以最快的速度将他们无比崇敬与喜欢的那个孩子遗忘,只因为另有其他人选将有可能继承国主之位。
人就是这么现实,尤其是韩醉年这样满口社稷为重的臣子,更是不会把心思放在一位已故的皇子身上。
在他看来,国家存亡才是头等大事,谁会理一个早夭的皇子和在背叛、丧子痛苦中匆匆离世的皇后?
任谁都不敢相信,就是这样两个被岁月、被江山、被臣子们遗忘的人竟然牵动着整个南唐的存亡。
“小长老……”
明知道她是女儿身,却要称呼她为和尚,韩醉年实在受不了这个笑柄,“不,我还是称呼你‘周小姐’吧!”
“江正——请你叫我江正,你当知道我没有姓,更不可能成为周家的小姐,我是野种。”
她对自己的出身直言不讳,那番冷淡叫韩醉年心疼。也正是这样一个无所牵挂的人才会无所畏惧,才会做出这世上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错误。
因为,她不在乎。她不在乎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事,不在乎任何后果,更不会在乎这天下的宝座由谁来坐。
可他还是想赌一把,赌她的恻隐之心,赌她对昭惠皇后的追忆。
“江正,我知道你心里的痛,也明白国主的所作所为从一个丈夫的角度的确是错得厉害。可是,昭惠皇后已薨,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不可能再活过来了。而这天下的百姓还活着,他们想好好地活下去。”
他显然对自己的说辞信心不足,手里握着两只茶杯,他一个恍惚,将从她手里接过的那杯茶送到了自己嘴边。
茶浸染着她的红唇的气息送入他的口中,他惊觉心境已然乱了,大乱了。
“你想跟我说,为了国家社稷,为了黎民百姓的福祉,请我放手?!”她甩开过于宽大的僧袍宽袖回望着他,唇间依旧不改的是她的笑容。
“你知道昭惠皇后向来仁爱,她是那样贤德温……”
“不要跟我说,姐姐如何如何仁厚,也不要试图说服我学习她的胸襟。”
她走近他,一步一步走向他,她的脸近到就在他的鼻翼前,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身体中散发出的独有的气息。她让他感到紧张,一种手足无措的紧张。
显然,她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并且很享受这样的结果。
“我从来就不如姐姐,我没有她那么美好的心境,我只代表着她生命中没有的黑暗。”她笑得邪恶,美得致命。
“韩醉年,你认为是你聪明还是令尊更智慧?”
又来了,这个问题她似乎已经问过他一次。
韩醉年自成年起就厌恶别人拿他和父亲做比较,无论谁更优秀,剩下的那人都是韩家的败笔——何况,她的言语分明讽刺他出于下风。
“你了解我父亲素日的习性,你不该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认为你比令尊大人更有才华,是吗?”
“至少我比他更勇于承担大任。”她的睫毛在他的鼻子底下一扇一扇的,他看得心猿意马,有点找不着北了。
江正装作没发现他呼吸急促,继续紧贴着他的身子说话,“令尊大人年少时曾放下豪言壮语,说一朝为相,将带领南唐统一中原。为何他自而立之年起便每日纵情声色?你问过他吗?”
她的身子贴得他更紧了,她的唇擦过他的脸颊,韩醉年屏住呼吸,他甚至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等待着……
“你拿错了茶杯。”
她的手蓦然间从他的十指中夺下她的杯子,她柔软的身躯转瞬间跳开,他睁开双眼时她已站在距离他十步之外,韩醉年几乎要以为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只是他的鼻息间仍弥漫着她的味道,甜美到让人可以甘心去死的味道。
“去问问令尊大人吧!问问他如何去忘记年少时的豪情壮志,我想你很快就会需要。”
她抽身欲走,留给他宽大的白色背影。她当着他的面将剩下的雾里青倒入禅房外的花圃内,一切好似从未存在过,一如她的美艳。
“他是个好君主,他仁爱、宽厚、中正,南唐的百姓这些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比起北宋的年年征战好太多了。”
“你真这么以为?”
江正将茶杯放到手心里,圈紧,“明着告诉你吧!你的父亲是这天下间难得的智者。国家大势向来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他早已看出这世间的玄机,也许国主的确仁慈,但他的能力不足以统一中原。南唐早晚是大宋的,你的父亲自认无力逆天,惟有沉醉酒色。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历史的笑柄,更不想自己唯一的儿子在南唐被大宋攻陷后,因为他父亲是丞相而落得或杀或囚禁终身的悲惨命运——他爱你,以远胜过一个父亲的智慧在爱着你。”
“如果他有那番志气,我宁可死在赵匡胤的手上。”他执拗地认为父亲不过是怕死或害怕失败罢了。
江正摸出蒲团下的佛珠,将它一圈圈地套在手腕间,她的脸上再无笑意,“给你两条路,韩醉年,或者帮你的国主,试图揭穿我的身份;或者冷眼看着,什么也别管。”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南唐被灭而无动于衷。”
“那么,从这一刻起,我们——成为敌人。”她扬起手,只听“咣”的一声,那件五彩茶具粉身碎骨。
望着地上已碎的茶具,韩醉年知道一切已是覆水难收,仅着单衣的他立于寒风之中,放眼望去,前途渺茫。
“我不想的,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