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老城楼颂经退兵一事广为天下人所知,本就香火鼎盛的清凉寺一时间竟人山人海。南唐上至国主重臣,下至布衣百姓全都聚集到这里,数不尽的香油钱送到小长老的手边,佛前的长明灯点了百来米长。
只是,这样深的夜本不该再有香客前来了。
他就站在那里,举头望着金身佛像。佛的手边安放着他女儿的长明灯,****夜夜,从未熄灭,那是为他的长女所点——昭惠皇后。
她用灯火引领着昭惠皇后,其实是在引领她的灵魂远离黑暗,靠近光明。
他知道,她不想看到今天的局面,可为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她、让他们走到这一步,再回不了头?
人在做,天在看。
一个人一生当真不能做错任何一件事啊!惩罚在之后的岁月如影随形,从未却步。
可为什么受惩罚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周家,乃至南唐呢?
她就站在他的身后,毫无感情地望着他,好像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冰冷。
“停止吧,孩子,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周国丈长长的一叹,叹尽了周家几世的风光。他心里很清楚,周家的风光来源于与之联姻的南唐国主,一旦南唐灭亡,所有的尊荣将灰飞湮灭。
“你可以停,但我不能,对你而言一切并没有区别。无论是姐姐当皇后,还是那个女人,她们都姓周,你都是堂堂的南唐国丈,一国之主的泰山大人。”
佛珠游走在她的指尖,极快,“想想看,周家姐妹都嫁给了国主,周家——无上的荣耀啊!”
他摇头,不知道第几次地向她重复,“你姐姐是病故,你不该怀有这么大的恨意,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不是吗?”
她甩开长袍,蔑视这高耸殿宇中的一切。
“姐姐病了,是病了,可病得并不重啊!姐姐一向身体很好,她为她所爱的男人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人人都知道姐姐最疼的就是小儿子仲宣了,可那个女人居然借口代替病中的姐姐照顾仲宣,带着仲宣去了姐夫的寝宫——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好一个‘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她利用仲宣当幌子跟姐夫鬼混,她居然利用一个小孩子为自己偷情大开方便之门,还是姐姐最最疼爱的,那么懂事聪慧可人的仲宣……是她!是他们的不伦,是他们的恣意偷情,是他们忽略了仲宣,才导致意外夺走了仲宣的生命。
“仲宣走了,姐姐看到了那首《菩萨蛮》,她知道了她最爱的男人和自己妹妹间的丑事,也知道了仲宣的死因。然后,然后……她也走了。这个世上唯一疼我的人就这么走了,你要我别恨?你觉得这可能吗,我至亲的父亲大人?”
她越说越激动,相对她娇小的身躯显得过于宽大的白色僧袖掀起一阵阵怒风,煽动着周遭的长明灯烛火摇曳,让人心魂难定。
周国丈心知难以说服她,却又不得不做最后的努力,“可孩子,这一切已经发生,你不能叫这一国的人为你姐姐殉葬啊!你姐姐向来慈悲,她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只要他投降,这一国的人都会平安无事。我不要任何人为姐姐的死付出代价,除了他们——他和她、他们俩!”她早已打定主意,在所有的计划开始之前就预设好了最后的结局。
除了——
韩醉年。
他在她的计划之外,他的满腔抱负,他的为国为民,他的豪情壮志,还有……他对她显而易见的情感。
他不在乎她脸上的疤痕,甚至,不在乎她是男是女。
想到那个傻呆呆的男人,她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几乎不可见。
周国丈却错过了她脸上的动容,他急着为周家一世的风光做最后的努力,“你不能这样,江正,你不能再继续下去,你姐姐泉下有知会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等你死后,以何目的去见你姐姐?”
“那你呢?”她冷眼扫过他,不带任何感情,“姐姐刚离世,你就以‘待年’的名义让周家的小小姐入宫陪伴在自己的姐夫身边,你在想什么?怕向来风流的姐夫过不了鳏夫的日子,怕有人趁虚而入抢了皇后的位置,夺了你国丈的身份?”
“你……”对这个孩子,他真的是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再多说一个字了。
“你早就知道那个女人和自己姐夫的不伦,可你以行动默许甚至帮助她,你死后以何面目面对姐姐?”
她顿了顿,离开大殿前不忘叮嘱他,“别叫我‘孩子’,我没有姓,作为一个野种我刚一出生,甚至都没待确定我是男是女就被舍进了庙里,我不是任何人的孩子。”
失去所有筹码的周国丈无论使出必杀技,“你就不怕我向世人揭穿你……”
她甚至没有给他机会把话说完,她似风杀到他的面前,眼眶充血,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叫人不由自主得感到恐惧。
“听着,周国丈,你若想向国主或其他什么人揭穿我的身份——请便,只是别忘了提及我的出身,以及我这满腔恨怨的出处,我乐意将你和国主的真面目现于人前——万分乐意。你了解我,知道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你了解。”
甩开袖袍,她向禅房走去,只听见一阵佛珠乱响。
空落的院子里立着一道青衣身影,反剪着双手在如此漆黑的夜晚欣赏着满园的落花,即使只是一道背影,江正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此时此刻,他会出现在这里,她真是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韩大人,您来得好快啊!”今夜,似乎注定她要会会几个不常见面的老熟人。
韩熙载转过身,笑得很从容。在他的脸上,江正看到了年老以后韩醉年的模样,他们的神态是那般的相似。
“我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韩醉年总想做点什么向您证明他自己了。”
“有时候,我也想为自己的儿子做点什么。”韩熙载挑了挑眉,直截了当地挑明了说:“我们俩之间不需要再兜什么圈子了,是吗?”
江正朗声笑了起来,“我说韩大人,一直喜欢跟别人兜圈子的人好像是你啊!什么纵情声色喽!什么无酒肉不欢,无美人不眠,这不都是您努力建立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嘛!”
她的话让韩熙载有些意外,略停了片刻,他就明白过来,“你也一样,小长老,你也在别人的心目中建立起了自己的新模样。然而,我们都一样,总有被人揭穿的一天,你说呢?”
“所以……”
“让我们俩都彼此坦率一点。”
“正如我所愿。”
韩熙载敞开双臂,道出他此行的目的,“让我们俩来做个交易吧!就像你和犬子所做的那样……”
韩醉年望着死牢的四壁,心中不是没有一点感慨的。
他只是想活得有志气一点,他只是想尽自己所能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他只是想向世人证明韩家并非都是酒肉之徒。
可他怎么着就混到死牢里来了呢?他的境遇好像比混了一辈子的父亲糟糕多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
好像是从他在江上遭遇她起,一切就一点点地走了样。
想着他们的相遇,想着他们俩经历过的种种,想着城楼之上她让他履行赌约,想着她看着他被侍卫押进死牢时的表情,想着一切的一切。
他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后悔跟她的相逢。
好像人生中早已计定好的一般,他就是会遇见她,然后割舍不下她。即使明知道她是这世间最毒的毒药,她也已经自他们遇见的那一瞬间刻入他的心扉。
知道自己就快因为她而死了,他还是一点也不恨她,只是觉得遗憾,遗憾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原来,早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她的身影就已经深入他的骨髓,锉骨扬灰也无法泯灭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一切。
他在脑海里一遍遍地描绘着她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长发飘飘一身红妆的样子。
“要是死前能见你一身女装打扮就好了。”
他尽乎自言自语,话音未落,她已停在他的面前,却还是一身僧袍——那点失望都写在他的脸上。
“你知道我会来?”江正惊讶于他似乎早就知道她会在今夜进入死牢,“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吗?”
“当然有,我又不像你有佛祖庇佑。”这种时刻他居然还能开得出玩笑,他真有点佩服自己,“你是什么时候通知北宋的军队退出三十里的?”他怎么都想不通,他上朝堂说那番话根本是临时起意,没有人会事先知道,她又怎么会预先知会北宋军队方面呢?
江正席地而坐,打开带来的食盒,他惊讶的发现她居然还带了酒来。
“你可真神了,这样的夜晚不仅进了死牢,还带了酒来犒赏我这个死刑犯,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是问这酒,还是问退兵一事?”他们不像两个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对手,倒像一对交往多年的知己。
江正倒了杯酒奉到他手边,“若是这酒,我倒可以告诉你。我跟国主说要为你这个亵渎神明的坏蛋洗涤心灵,国主不仅准我前往,还赞赏出家人救赎万恶的胸怀。”
“这我想象得出。”一气饮尽杯中物,韩醉年还是对第一个问题更感兴趣,“你到底什么时候知会宋军的?”
“事实上出来****这种勾当,对一切早有计划。即使不是你质疑我,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会展现我的神力和对南唐的忠心,顺便证明一下佛祖却在这上头。”她指指上空的工夫,他又喝了一杯酒。
她好笑地瞅着他,“你不怕我在你酒里下毒吗?”
他正忙着给自己斟酒呢!“下毒?给我?有那个必要吗?为一个即将死的人浪费毒药,你不会这么笨的。”
她轻笑,笑起来的脸很好看。只为了这一笑,韩醉年甚至觉得自己死了也挺值的。
“为什么不当堂宣布我是女儿身?”江正席地坐在他的身畔,问出了心底的疑问。没有答案,他死了,她也会不甘心。
在朝堂之上揭穿她是女子,这是最简单有效揭穿她身份的办法,可他却没做。他宁可跟她打赌,宁可输给她,宁可面临即将身首异处的结局,也没有戳穿她是女子的事实。
他……是太笨,还是另有所图?
韩醉年只是耸耸肩,一副懒得多说的样子,“不管你是男是女,你已经做到了,成为了国主乃至天下人心目中一佛出世的小长老。”
“是吗?那在你心中呢?”
“说句体己话,”他朝她招招手,让她的耳朵贴到他嘴边,许是知道自己不久后将一命呜呼,许是知道这一面之后他们将再无缘相见,他今夜的话……显得有点多,“我希望这天下人除了我以外任何人也看不到你红妆的模样。”
“哦?”
“谁让你能倾城倾国呢!”韩醉年醉眼惺忪地嘀咕着,“我要是你才不扮什么和尚呢!一身女妆站到赵匡胤面前,就算死再多的子民,他也会为你打下南唐,何须如此麻烦?”
江正挑着眉媚笑着看他,“你怎么知道赵匡胤不曾提出愿为我直取南唐呢?”
她哪是什么佛祖啊?她分明是个妖精,妖媚到足以让韩醉年酒不醉人人自醉。
端着酒杯,他不像是个要死的犯人,倒像是正赴宴会的贵客,“要是能再有人弹个曲什么的就更好了。”
“乐意为您奏曲,大人。”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那把金线琵琶来,十指攀上琴,像是有自己意识似的在琴弦上跳起舞来。
“《恨来迟》——昭惠皇后所做。”他对乐曲实在可以称之为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