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弹边问:“可你不觉得这首曲子不太像昭惠皇后以往的风格吗?”
韩醉年点头称是,“我也曾这么觉得,昭惠皇后所作之曲大多节奏明快,这曲慢板确不像她从前的风格,我当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所作,难不成……”她这样提了,难道这曲是她……
像是回应他的猜测,江正点了点头,“这曲是我十一岁游历北边思念姐姐时所作,我将曲谱寄予姐姐。姐姐想我的时候也会弹这首曲子,因为不便对外人提及我的身份,所以就强说是自己作的。”
“你们还真是姐妹情深呢!要是淡一点该多好,就没有今天的一切了。”
韩醉年又喝了一口酒,不知道是这酒的关系,还是她的关系,他的头有点昏沉沉的。
曲终之时,他已倒地不醒,不知神游到谁的梦里去了。
江正纤细的手指拨开缠绕着他脸庞的青丝,凝望他许久,她褪下腕间的佛珠,让它缠绕上他的手臂。
至此,再无分离。
这一夜实在有点长。
从死牢回到清凉寺,一身长衫,那人已等在禅房良久。
江正从袖袍中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卷册子递到他面前,“这是南唐的军事部署和每位将领的脾气禀性以及他们的弱点,我已做了详细记载,拿回去交给他,他自有决断。”
来人点头仔细地收了,转而问她,“皇上要我问你,何时回去。”
“应该就快了。”她无法给出更准确的答复,她还有些事需要料理,“趁着天黑,赶紧走吧,卢大人。”
赵匡胤手下重臣卢多逊收好秘档这就准备要走,江正却伸手拦住了他,“在你走之前请帮我做一件事。”
“请说。”
对她,位高权重的卢多逊不敢有任何忤逆。一是因为很多时候她就代表着皇上,再是因为——这个女子聪明得可怕,任何人试图与她为敌,都是极不明智的做法。
而江正托他处理的正是一个极不明智的人。
处理好所有的一切,江正只剩下静静地等待,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而醉梦中的韩醉年所经历的就不止是等待这么简单了,他感觉自己被人从死牢里拖走。他想挣扎,可全身都使不上力气。朦胧中他感觉自己上了一艘船,他不知道这种昏昏沉沉的状况持续了多久,他只感到自己彻底醒来的时候已身在一处华丽无比的卧房内。
他摸出卧房,顺着长廊向偏厅走去。
有个人背对着他站在厅中央,正在端详一幅画作。
画上的美人犹抱琵琶,韩醉年发现这画中女子竟与小长老有着几分相似。
“这是我亲手为她所画。”
那人似早已察觉他在身后,淡然地开口:“若非她的坚持,她本可以成为我最宠爱的皇妃,成为后宫中的主人。”
他提到后宫?!
韩醉年惊愕的同时那人转过身来,他认得他——他乃是宋帝赵匡胤。
“你是赵匡胤?!”
“即便是你们国主也要尊我一声‘皇上’。”
这个九五之尊以他特有的高傲睇着韩醉年,那副俯视天下的气势是韩醉年在南唐国主身上从未见到的。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赵匡胤倒是可以告诉他,“江正——就是你们口中的小长老命卢多逊把你从死牢里带到了这儿。”
韩醉年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可以把他救出死牢,可以把他带到南唐的任何地方,为什么要把他带来宋地?
赵匡胤回首端详着墙上的画作,反问他:“你说呢?”
迷药的药效虽过去了,可他的头还是隐隐约约地疼着。韩醉年尽可能集中精神去想这发生的一切,他所能想到的全是不好的事。
“你已经准备对南唐发动最后的进攻了,是吗?”
韩醉年依稀推断出江正的所作所为,若将他从死牢里救出,一旦宋军攻打南唐,他们依然会成为敌人。将他送到北边,交给赵匡胤,她可以一劳永逸。
真是上好的如意算盘啊!
可她却不知道,这样做,还不如叫他死在牢里呢!
这让他和叛臣樊若水之流有什么区别?
近在咫尺的宋帝赵匡胤并不了解此时此刻韩醉年心中的万念俱灰,却听凝望着画像的赵匡胤近乎自言自语地说着:“你无法想象,那样小的女子竟有绝色之姿,一身素衣竟笑得那样甜美。她那时才是多大一点的小丫头片子,那样小小的,笑吟吟地甩动着双腿坐在桥上。我曾想,若她长大,定能成为让君王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妖孽。”
匆匆一面自此让赵匡胤再难忘怀,之后他为攻打南唐做全部准备,他甚至着便装进入金陵城亲自探访。恰逢周后薨,举国志哀。他为了探察李煜的情况去了清凉寺,竟发现寺后默默掉眼泪的正是他惊鸿一瞥的小女子。
那时,她已初露姿色。
“你能想象那片刻我的惊喜吗?我发了疯似的动用所有的力量打探她的消息,甚至不惜暴露我的行踪。我查到了,了解了,知道了她的全部……”
“她是昭惠皇后的妹妹,亲妹妹。”
韩醉年随口一说竟让赵匡胤无比震惊,他惊讶于他竟知道这秘密,对她而言比天都大的秘密。
“她告诉你的?”
这意味着什么,或许韩醉年至今仍未发现,而赵匡胤决不会傻得白白告诉他——
“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不介意暴露自己的行踪。我靠近她,告诉她我是谁,不吝啬我的任何赞美。可你知道她告诉我什么吗?
“她要同我合作,为姐姐报仇。
“她提出了完美的计划和缜密的实施办法,我不知道她那颗不谙世事的小脑袋瓜子里怎么会装着那些东西。我以为她该如初见时她所绽放的笑容一般无邪、甜美。可她却展现让我这个一国之君都惊愕的谋略。
“我给她另一条更美的路,她可以成为我的皇妃,眼看着我为她达成心愿——美丽的女子很多时候根本不需要动手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你猜,她怎么回答?”
韩醉年坐于圈椅内,淡然一句,“她要亲自达成所愿,报仇的过程——那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眼前这个男人比天底下任何人都了解周江正,赵匡胤想。
“我原以为等大业已成之日,我依然有机会牵着她的手走上大殿,可她却命卢多逊带回了你。看到你手腕间的佛珠我就明白了一切,你知道,我在看到你和你腕间的佛珠时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吗?”赵匡胤的手中多出一把剑,直逼韩醉年的咽喉。
韩醉年这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挂在江正腕间的佛珠竟落到了他的手上,他想褪下那串珠子,却发现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将让那串佛珠紧紧缠绕着他的手腕,根本无法褪下来。
无奈,他惟有将佛珠拢入袖中,装作它们并不存在。
剑锋划过他的颈项,他可以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
两个男人隔着一把剑对峙着,韩醉年坦然,“你很清楚,在你决定让她以奸细的身份卧底南唐的时候,你就失去了牵着她的手走上大殿的机会,因为这世上最善于辞藻的史官也无法用他们的笔为身为奸细的皇妃开脱。”
“咣当”一声,赵匡胤手中的剑掉在地上,离开前他丢下话来,“好好待她,否则你会死得很惨——不是我,她从来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是的,她从不需要任何人,她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
拽着手腕间的佛珠,除了将自己的手臂勒出一道道淤痕,韩醉年始终未能摆脱她的束缚。
此时,南唐国主已经无法理会死牢里是否逃掉了一个亵渎神佛的韩醉年了。
当宋军来到长江岸边架设浮桥时,金陵城里的国主和满朝文武都以为是天方夜谭,根本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谁知宋军竟果然在自古无桥的长江上搞成了浮桥,硬是度军成功,将金陵围成了一座孤城。
当赵宋大军兵临城下时,束手无策的国主惟有躲进禅院念经祈福,他慌张地令刘公公请来小长老。
她来了,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国主匍匐在她的脚下,“小长老,小长老,请你再次以佛力御敌吧!我佛慈悲,请你救救本主,救救南唐百姓。”
她坐下,手握着金线琵琶,那是国主曾见过的一把琵琶,它本是昭惠皇后生前所用之物。
“这……这把金线琵琶怎么会……怎么会在你手里?”他有些意外,“昭惠皇后病重的时候曾把这把琵琶赠予周家一位亲戚。”
“我名江正,我本该姓周,我本该叫周江正。”
她不再多说话,只是弹奏着昭惠皇后改编后的《霓裳羽衣曲》。
她弹得极快,任何人都能感觉出她对这一曲是异常熟悉。他听着听着不觉跌坐在地上,或许是幻觉,他竟觉得弹奏着琵琶的小长老犹如昭惠皇后再生。
“你……”
曲声猝然而断,未到终了。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好琵琶,抬眼望向他,“李煜,你可想起了什么?”
她直呼他的名字?一向高高在上,被尊为主的李煜赫然惊呆,再看她面上的肃杀之气,他疑惑难解,“你是……”
“我是娥皇姐姐的妹妹,亲妹妹。”
“这……这怎么可能?”他尊为神明的小长老怎么忽然成了女子,还是他已故皇后的亲妹妹?!“这决不可能!”
江正冷笑着褪下外面的僧袍,露出里面鹅黄的裙褂,换上斗笠披风,她慢慢的……慢慢的撕下脸上那道疤痕。
李煜震惊不已,一个人脸上丑陋的疤痕怎么可能被撕去?
“这……”
他定睛望去,少了疤痕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她的模样在他的眼中变得生动而具体,他惊讶地发现她分明就是昭惠皇后的翻版——不!她比昭惠皇后更添妖艳之气,若加以装扮,她绝对有让帝王沦为酒色之徒的能力。
他尚未缓过神来,她已步步逼近,直逼得他退无可退。
“你说我佛法无边,李煜,我问你,无边的佛法可以挽回娥皇姐姐的命吗?可以换回小仲宣吗?”
“我……我不懂……你若是娥皇的妹妹,你怎么会……”
“你不懂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我倒很乐于逐一为你解答。”
她端坐在圆凳上,带着款款的微笑,“你知道宋军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攻打南唐?你知道宋军怎么会想起要搭建浮桥以过天堑?你知道宋军怎么就确保浮桥可以让士兵安全过江?”
他不知道。
“明着告诉你吧!是我令樊若水偷偷折回南唐察勘丈量江水江岸各处详情,他曾是工部侍郎,此乃他之所长;是我想出了浮桥之计,年少时我在四处游历中发现夷人擅使浮桥度过各种天险,我设计了浮桥并把详细的图纸给了赵匡胤;是我将你给我的可以出入南唐任何地界,甚至是后宫的令牌交给了樊若水,使得他可以带着这些机密文档返回大宋地界;是我将南唐军事部署和各处将领的详细资料给了卢多逊带走;是我为赵匡胤取江南解决了最大的难题;是我!这一切全出自我手。”
李煜根本无法相信,他视为神明的小长老竟然一手葬送了他的王朝。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难道本主对你还不够好吗?”
“还是那个问题,”还是那个一直困扰着江正的问题,“什么可以挽回娥皇姐姐的命?什么可以换回小仲宣?”
李煜渐渐明白了,“你是在为娥皇和仲宣的死向我讨还公道?可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仲宣的死是个意外,至于娥皇……她病了,加之得知仲宣的事,她是一时受不了打击所以才会……”
江正注视着他,她不敢相信到了此时此刻这个男人还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仲宣怎么会死?”
“他……那是意外,他……他跑得太急摔倒了,正好……正好碰到了头……他……”他支支吾吾,完全没办法回忆当时的情况。
“还是让我来说吧!”